趙刃被楊則鳴攙著,兩人一面躲避王山嘯的人手追查,一面試圖往山下摸去。然而他們東躲
西藏,繞了半天都在兜圈子,眼看出不了山,兩人只得暫時縮在一處隱蔽的淺穴裡。
「幸好他們沒帶著狗,要不我們還躲不了這麼久。」趙刃安慰一旁累極的楊則鳴。
小將軍揉著腿,撒氣道:「索性放狗咬死我算了,又餓又渴又髒又累,我怎不生在丞相家當
兒子?整天美滋滋地花前月下、吟詩弄賦,剿個屁的匪,誰愛來誰來!」
「別張嘴放屁了,省點力氣吧。」趙刃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嗆道。
他的背疼得緊,那些火燎泡被石頭樹枝磨過,又浸在汗水裡,無一刻不痛。還得哄著身邊嬌
貴無比的小將軍──趙刃抬眼望向洞穴的頂部,心想:受這麼多苦,回去得讓姜文秀給自己
好好撫慰一番才行。
楊則鳴被他罵了句,原本想著靠說話來分散注意力的興致也沒了。他們躲躲藏藏一天一夜,
本就筋疲力竭,楊則鳴這一靜下來就犯睏,不知不覺就睡去了。
等他再醒來,外面天已經黑了,趙刃正在晃他的肩膀。
「別晃……不能再睡會嗎?」
「醒醒。你聽,咱得走了。」
楊則鳴豎耳聽了聽,風裡傳來狗吠的聲音──王山嘯他們帶狗來了?楊則鳴渾身一激靈,這
下全醒了。
他忙道:「得找水,涉溪走!」
兩人從藏身處出來,遠遠已經看到火把的光亮了,只好躬身從一切能掩蔽身形的山石樹木後
躲避而走,但剛走出去不遠,前面遠遠也冒出火光與炊煙──有另一支隊伍正在起灶。
楊則鳴下意識看向趙刃,只見他一拍腦袋:「壞了!快回去!」
「回去?」楊則鳴跟在他身後,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敢情剛剛那是他們苦等一天的援兵
!
徐二問附近的人家借的狗立了大功。
他們拿了幾樣兩人留在房中的衣物,讓狗聞著氣味尋人。起初進山許久都沒有動靜,幾條狗
走得毫無章法,到入夜後眾人都不禁感到有點氣餒。
幸而那些土狗後來逐漸鎖定目標,前進得越來越快,後來吠叫著跑了起來。
趙刃和楊則鳴兩人出現在視野內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那群親兵圍上前關切楊則鳴,徐二則走到趙刃身邊。
「大哥。」徐二舉起火把去照,手卻被往下按了按。
「他們就在後面。」趙刃臉色陰鬱,「人數不少,大家機警點。」
另一頭楊則鳴也對親兵說了一樣的話,並道:「那王山嘯武力可怖,切莫和他蠻幹。」
趙刃傷勢嚴重,兩人都又餓又渴,他們便趁著王山嘯正在起灶休憩的時間,另尋他處休整。
地勢低窪處難守難攻,趙刃與楊則鳴兩人憑著在山上竄了一天的記憶,小心避開了王山嘯他
們,另尋一路向山上前進。
他們停在山腰上一處寒潭邊的平台,冰涼的山泉飛流而下形成一道小瀑布,流入潭水中。另
一側是一處陡峭向下的山崖,崖面生滿蒼翠的樹叢灌木,自成一處奇景。
他們忍著刺骨的寒冷在潭水裡洗去一身的髒污與血汗,上岸後一邊烤火啃粗糧餅,一邊商討
接下來該怎麼辦。
參軍和徐二兩人這次上山不敢大意,把所有人都帶上來了。當時在歆州收到的戰報中提到王
山嘯底下還有約三千人,也不知黔州兩千廂兵覆沒之時殺了多少。
「我估計我們看到的就是全部了。」趙刃分析道:「我倆進山後被追了一晝夜,他們若還有
千百餘人,那我們怎麼繞路恐怕也能被撞上,除非他只帶了部分人手在身邊……但我們方才
一路上山,也不見哪邊有營寨的樣子。」
「若是這樣自然最好。」楊則鳴扭脖子往瀑布上方看,「或者他的營寨還在更上面呢。」
「……不無可能。但我們一上山觸動陷阱後他們就出現了,如果已經在山上安寨,何苦到山
腳下巡守?大可在山上以逸待勞。」
趙刃說的有理,這番話使眾人稍微安下心來,如果那幾十人就是全部的餘黨,那他們手中一
千人,對付王山嘯可說是遊刃有餘。
「既如此,我們就在此地休息一夜,明日殺了王山嘯後就可以下山了。」楊則鳴把餅吃完,
拍了拍手上的殘屑,道:「排人輪值守夜。」
參軍領命去安排值夜人手,楊則鳴拿了條毯子窩去角落,趙刃則對著劈啪作響的篝火陷入沉
思。
「有何不妥嗎?」徐二給他倒了杯酒驅寒,問道。
趙刃沉思片刻,搖了搖頭:「總覺不太對勁,但說不上來。」
楊則鳴抬眼一望的那個動作反覆在他腦海重現,但他想不通為何要遠離營寨到山腳下。而若
大營真在上方,那對他們而言,就很是危險了。屆時上下一夾攻,他們可得不到什麼便宜。
「最後一戰近在眼前,心裡卻覺得不安,這絕非好事。」
「正是因為最後一戰,才會多心,」徐二眨眨眼,「用不了多久,咱就在回家的路上了。」
趙刃對著火光,有一瞬恍惚:「這一仗,說短不短,離家幾個月,卻也一眨眼就過了。」
「是啊,我們也還好好的。」
「文秀在信裡還問起你了,他問你安好。」
「嫂子有來信?小邱帶來的?」
「是啊,洋洋灑灑五頁紙,可見他在家多清閒。」趙刃嘴上嫌棄,面上卻柔和,「他說想你
了,等你回去給你做蜜糖酥餅。」
「還真的好久沒吃了,早知道讓小邱幫我帶話,我還想吃嫂子煮的素麵。」
「你還點上菜了。」趙刃彈了他額頭一下,聲音清脆,倒是不疼。
徐二笑著揉了揉,又問:「信上還寫了什麼?縣城裡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好,就等我們回去。」
對著面前的火光,趙刃想像得出姜文秀在燭火下澄黃的臉龐,想像他伏案寫信時專注的神情
、挺直的瘦削的脊背。
姜文秀在縣城等著他們,但自己真能回得去嗎?他想起王山嘯一斧子飛來,將人穿胸砸死的
畫面,徐二還沒看到王山嘯,他不知道接下來面對的是什麼對手。但就在昨晚,他深刻體認
到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那柄巨斧很可能砸中的是他──他趙某人又不是什麼神兵天將,他
一介凡人,哪怕被削一下也是會沒命的。
這麼想過之後,他從懷裡掏了掏,扯出一封信,遞與徐二。
「給嫂子的?你什麼時候寫的?」
「早就寫了,在黃家村的時候。」趙刃笑了笑,「之前一直覺得用不上,就沒給你。」
「這時候了,大抵也用不上。」他們征戰這麼久,趙刃都沒有留過話,徐二這才覺出一絲異
樣:「王山嘯當真這麼可怕嗎?」
趙刃看著徐二將信收進內袋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呢?你就沒有想要留信給
誰嗎?」
徐二愣了一下。只這麼一片刻,他的眼神流轉便出賣了他。
趙刃了然地勾唇一笑,徐二這才反應過來:「你詐我!」
「哪裡,」趙刃安撫似地拍拍他,「早看出來了,我又不是瞎的。」
他將酒仰頭悶盡,又道:「他看起來也不是無意。」
「何以見得?我就沒看出來。」
趙刃不知是說錯了成語還是有意損他:「當局者瞎。他對你可比旁人特別不只一星半點,興
許他自己也沒發覺。」
「你才瞎呢,別不是看錯了。人家好好的,喜歡男人做什麼?他不是還有個官家小姐在惦記
嗎?」
「醋勁真大……那他不是也不喜歡人家嗎?不給狗吃肉,還不許狗惦記?他拒絕人家賞花,
轉頭約你去,這你還看不出來?」
「那我更不該留信了,」徐二輕聲道:「這樣最好,不能誤了他。」
「怕什麼?等他看到信,你也死了。」
「我都死了,只留些沒用的屁話給他作甚?又不像你和嫂子還有點後事交代。」
徐二說著便忍不住有些微慍。
趙刃與姜文秀畢竟是頂幸運的,兩人打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後來也兩情相悅,便這麼順
理成章地在了一起,甚至也沒有經歷過父母家族給的壓力。除了平日在外尚需遮掩,根本沒
遇到過什麼阻礙。
因此趙刃的話聽在徐二的耳朵裡,就好似因為自己的好運,而忘了世間的常理。
徐二昔年在書院和感情好的同硯只是拉一拉手,就被父母責罵過,那時他才知曉「男風」這
個詞,也深刻體悟此道有多為人唾棄。有時他不禁想,若不是因為他喜歡男子,或許當年即
便遇上科考之事,也不至於被趕出家門。或許不只是他未能考取功名,打從被父母發現他好
男風起,在父母眼中他就已經是一個無望的孩子。
所以此刻,他寧可趙刃勸他放棄、勸他看開,甚至勸他孤老終生──千不該萬不該,勸他留
下隻字片語給楊則鳴。
過去他曾經無比艷羨趙刃與姜文秀這對愛侶,此刻那些曾經單純的羨慕與憧憬,都成了銳利
如針的嫉妒,但他只能默默往肚子裡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