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帶著不安神色的兩人推開房門,看清裡面的人時喊出的聲音滿是掩飾不住的驚
喜。
兩名下山求援的親兵住進兵舍,黔州牧還算發了善心,安排他們和前段時間獨住養傷的陳雄
一間房。
「兩位大哥。」陳雄也點點頭,露出明顯的喜色。
自從他下山之後,就沒再見過熟人。兵舍空落落的,他自己一個人也不知道上街要去哪兒,
因此許多時候都獨自待在房中。
尤其是當王賈的人住進來之後,陳雄心裡的不安日益擴大。幸而當他知道有人要住進兵舍時
,就立刻將趙刃、徐二等人的東西收拾到自己的房中。當然,楊則鳴和曹襄義留下的一點東
西他也拿走了。
後來王賈的手下住進來,許多留在原先房中的東西都被占了去,左右只是些衣服雜物,但總
是讓人看了心裡不舒服。
陳雄來自黃家村,從小就跟著趙刃混。他自己是沒什麼高貴的出身,但王賈手底下的人更像
歪瓜裂棗,以致於他們來和陳雄攀談時,他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們。
「不好意思,我佔了兩張床,兩位大哥若是想要睡這兒,我把東西搬走。」陳雄撓了撓頭。
黔州兵舍環境是好一點兒,但架不住只是給廂軍居住的宿舍,陳雄說的兩張床位不過是通鋪
中的一個角落罷了。那兩名親兵拍拍他的肩膀道了聲「不礙事」,在他對面的另一個角落安
頓下來。
「你在這兒,有沒有遇上什麼怪事?」其中一人放下頭盔,轉頭問道。
陳雄搖搖頭。他雖然看不上王賈的手下,但他們住進兵舍之後確實沒有做太出格的事情,這
時拿出來說,未免顯得小題大作,恐怕也不會被重視。
那兩親兵交換了個眼神,一齊沉默下來。他們不是不信陳雄,而是即使心中不安,只要他們
沒有實據,就不能說什麼。何況此刻他們勢單力薄,黔州牧又被王賈哄得服貼,只能按兵不
動。
此刻更讓人焦灼的是,黔州牧到底會不會派人上山救援之事。他們隱約猜到黔州可能沒人手
可用,如果是派王賈的人上山……兩人又互看一次,臉上都有些絕望之色。
如今關在房中的從一人變成三人。
但自從兩名親兵住進這間房,先前總找陳雄攀談的人就都不來了。他一方面樂得清靜,另一
方面也更篤定這群人不安好心。
兩位親兵每隔幾日就到黔州牧面前追問上山接應的事,但總被四兩撥千金地敷衍。後來,山
上陸續將人送下來,回到黔州兵舍中的人數竟也近百。
他們在山上將養了一段時間,雖然當初上去時都帶了口糧,但山上資源總歸有限,因此只要
是能走得動的就被趕下來。頭兩回下山的人運氣好,擠進了陳雄那間房,後來下山的就被零
散塞進王賈的人手之間。
今日,陳雄房中擠滿了人,眾人或站或坐地圍在一起。
「要不這樣,等他們幾個也恢復體力,我們就自己上山去。」
「只能如此了,那黔州牧是指望不上了,左右我們只聽令將軍府,也不必請示他。」
一人道:「但有幾個,像溫哥,怕是無法再上山。」
他們沉默下來。溫哥瘸了一條腿,右手傷及筋骨也使不上力,他這樣被攙扶著勉強帶下山的
人還有幾個。若是眾人離開,把他們留在這兒總覺得不妥。
「不然到時把他們挪到這間房,再留幾個人守著。」一人提議。
「也是個辦法。那晚上回房,大伙各自和同房的弟兄把這事兒說了,我們算算有多少人要留
下。」
眾人這麼一合計,至少有了行動的目標。晚上大家偷摸兒地傳遞消息。
這天陳雄趴在窗邊看外頭的雲,聽身後的眾人插科打諢。突然房門被一把推開,一人旋身溜
進來,又把門掩上,一派鬼鬼祟祟。
「貴哥兒,這是怎麼了?」
原來進門那人喚作貴哥兒。陳雄多看他兩眼,這群親兵人太多,他有時誰也認不出來。
貴哥兒走近眾人,道:「不好,我感覺消息走漏了。」
「什麼意思,誰說出去的?」
「說溜嘴?」
貴哥兒忙說:「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王賈底下那些人,最近有意無意地盯著我們。」
有人立刻不屑地擺手,道:「嗐!誰不知道他們一直是那副猥瑣模樣。」
貴哥兒有些急,「不只我說,溫哥還有阿七也覺得,我們是不是要提前行動?」
眾人面面相覷一會兒,阿七是他們之中心思比較縝密的,如果阿七也發覺不對,那興許還真
的走漏了消息。
這時有人補上一句:「你們發現不?好一陣子沒送人下山了。」
這麼一說還真是。陳雄心裡有些愕然,他竟沒發現,原本每隔一兩天便有人下山,現在已經
幾天沒動靜了。
眾人也察覺不對,這才終於警醒。
「提前也無不可,那什麼時候行動?」
陳雄就靠在窗邊聽他們合計,最後時間定在三天後,因為過兩日城裡的大夫還會來給幾個傷
兵換藥。換了藥,能走的走,不能走就留下。
隔天晚上,和陳雄同住最久的,也就是最初下山的莊大哥突然朝他招了招手。
「小兄弟,」他掏出一吊錢,「突然想吃烙餅,勞煩小兄弟幫我跑一趟。」
陳雄接過那吊錢,抬著清澈的眸子看他:「大哥想要多少餅?」
莊大哥摸摸下巴,「買三張吧。」
陳雄要把那吊錢解開,但手被按住了。他不解道:「三張餅用不了一吊錢。」
「回來再把錢找我就行。」莊大哥推他一把,「去吧。」
陳雄提著那吊錢走出兵舍,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儘管這其實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至今除了
黃家村的弟兄,還沒有太多人敢放心把錢就這麼交到他手裡。
他走在街上,後知後覺地發現多數賣餅的店都歇燈了,忍不住在心裡嘀咕:這嘴饞得真是時
候。
但他又不想有辱使命,只好邁開腿跑過小半個縣城,終於找到一處賣餅的攤車。
「老闆等等!」陳雄跑過去,「要三張餅。」
攤車收到一半的大爺瞇眼看看他,「小鬼來晚嘍!這都要收攤了。」
陳雄看見他攤車上的麵團,語氣近乎耍賴地道:「這不是還沒賣完嘛!」
說完,他掏了掏口袋,心痛地拿出銅板,道:「我多給兩文錢,就起爐把餅賣給我吧。」
那老頭子睨他一眼,還真就又起鍋熱油,把剩下的麵團烙出四張餅,道:「全拿去吧。」
「謝謝謝謝。」陳雄在一旁等得都快凍僵了,他把那袋餅揣在懷裡,都不知道是用自己的體
溫去暖那些餅,還是藉著剛出鍋的熱餅在取暖。
但他心情挺好的,賣餅的大爺不知為何發了善心,最後連那兩文錢也沒收,就把餅都送他了
。陳雄心想,自己真是走運,處處都能碰見好人。
兵舍佔地廣,旁邊又有校場,因此建在黔州城東南一處遠離民居的角落。他從兵舍出去找到
餅攤,就已經費了近半個時辰,路途實在遙遠,他生怕烙餅在途中冷了,回程跑得快許多,
但還遠遠地,他就不得不停下腳步。
只見兵舍的方向火光沖天,那木造的房子一起火,便燒得一發不可收拾。陳雄驚愣片刻,又
加快腳步想衝回去救人。結果卻發現兵舍外圍了一大群人,竟是王賈帶人守在門口,將所有
從火場中逃出來的人都殺了。
抱著餅的少年嚇呆了,他一人根本不可能突圍進去,只好驚恐地躲在陰暗處觀望。只見王賈
衣袍在風中獵獵,語氣森冷:「殺乾淨了,扔進去一起燒。」
「那我們的人……」一旁的人請示道。
王賈嘖了一聲,說:「我不是都吩咐了先放迷煙?連中了迷煙的人都打不過,真是一群廢物
。」
他身旁的人賠笑道:「行事匆忙,興許那藥勁還沒到。」
「傷了死了動不了的,都扔進去一起燒,把那幾個女人還有老的小的,都殺了扔進去。這麼
一場大火,只燒死朝廷軍,那就太招眼了。」
「是。」
「等等,」王賈叫住那人,「完事之後你們都上山去,把山上剩下的人都清了,別留後患。
」
陳雄說完一切,已是淚流滿面。他在懷裡掏了掏,拎出一吊錢,推到楊則鳴面前。
「這是莊大哥的一吊錢……」他把臉埋在臂彎裡,哽咽:「我對不起大家,到頭來,我什麼
忙也幫不上。所有人都死了。是莊大哥救了我,他說不定猜到了什麼,才會叫我去買餅,還
給我這麼多錢。我就不應該去,我應該和大家待在一起。」
所有人都沉默,趙刃拍著陳雄的背安慰他,楊則鳴伸手把那串錢攥在掌心裡死死握著,他恨
得目眦欲裂,低吼:「殺了他,殺了他!」
大將軍府的親兵,不少都看著楊則鳴長大。陳雄寥寥數語中提到的溫哥、貴哥兒、阿七、莊
大哥,楊則鳴全都認得,知道他們是誰。
這些人雖無親緣,但也都是將軍府的一份子。至親遭害,楊則鳴只恨自己的腿廢了,無法立
刻殺去把王賈斬了。
陳雄也哭得傷心,他倖存下來,頭幾日餓得不得已就啃懷裡冷硬的餅。後來餅吃完了,他兜
裡裝著一吊錢,半毛都捨不得花,就在集市裡撿爛菜葉,吃別人不要的飯。這是他活該,他
原本應該要一起燒死在那夜,現在卻在這苟活。
楊則鳴看著面前的少年,陳雄看起來約莫十四、五的樣子,比他還小幾歲。他招招手,把陳
雄拉到面前,抬手給他抹了抹眼淚。陳雄不知是這幾日餓得脫相了還是天生如此,現在兩頰
都是凹的,活像隻瘦皮猴。
楊則鳴倏然笑了,道:「你居然管他叫哥,他年紀都夠當你爹了。」他慎重地把錢交給陳雄
,「這吊錢還給你,帶你去京城,你親自交給莊叔他媳婦。」
陳雄握緊那串錢幣,有些懵懂地收下了。趙刃和姜文秀對看一眼,兩人垂下的眼神中都有些
了然──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