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將仲子兮 34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4-07-30 20:03:48
  青靄山下有條大路,北往茹城,南通苡城,是以南來北往行人商賈不少,偶也有江湖
豪客駐足,只不過兩城近郊相距不遠,若是快馬,幾個時辰內即能抵達,就是乘著牛車慢
慢踱步,天透亮時出門,天黑也就到了,至少不須露宿荒郊野外,是以青靄山下並無客棧
酒館,只有一座茶棚賣茶水和幾樣不怎麼精緻的吃食,供人暫時歇歇腿。
  這日來了兩名過客,馬雖非良駒,也是腿力健壯的好馬。馬兒尚且精神抖擻,這兩人
倒是意興闌珊,將馬往樹上一栓,一屁股在茶棚裡坐下,原本插在腰間的兵器隨手扔在桌
上,向店家叫了茶水和吃食後便唉聲嘆氣起來。他們的兵器不太尋常,並非常見的刀劍斧
錘,而是一把短匕、一柄魚叉,叫茶棚裡的客人們都多看了幾眼,若非他們做江湖人打扮
,就像普通的魚販子。
  茶棚角落裡有個莊稼漢,原先獨飲獨食,那兩個江湖人落座時也自然瞧了一眼,只見
他將斗笠壓了壓,側著身子把臉轉向外,似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的長相。這莊稼漢也不太
一般,雖著布衣斗笠、挑著擔子,一身灰樸樸的舊衣服卻乾乾淨淨,綻線破洞之處也都補
齊,整個人收拾得清爽俐落。
  只聽其中一個江湖人道:「唉,咱們東奔西跑了大半年,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出來。譚
師兄,你想,意歡門三年前把自個兒放火燒得乾乾淨淨,炸傷了四大派不少人,其他分舵
也消聲匿跡,還能打聽到什麼?」
  那名姓譚的漢子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伍師弟,你這就想得淺了,師父對意歡
門餘孽的下落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要找的,是凌霄派那姓封的小子。」
  這時店家恰好送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醃菜、一盤切牛肉、幾個大饅頭,那兩人將吃起
來,誰也沒注意到角落的莊稼漢身軀一震。譚伍二人餓得狠了,桌上的菜吃得一點不留,
連饅頭也全數進了肚子裡。姓伍的漢子抹抹嘴,又向店家要了一壺茶,道:「唉,沒酒喝
可真難熬。譚師兄,你說師父要找那姓封的小子,莫非是為了那張藥方?」
  「正是。」
  「赤(魚需)成癮者,不都丟到地牢裡自生自滅?師父要這藥方做啥?」
  「所以說你想得淺了。意歡門這一倒,多少王公貴族、官宦子弟從此沒了消遣,這些
人沒了藥物,可痛苦地死去活來,針灸、湯藥都只能稍微緩解,到現在也還痊癒不了。那
張藥方,是筆大生意啊!」
  伍姓漢子拍手笑道:「還是師兄厲害,小弟可沒想到這處!大師兄已死,看來未來接
掌聿河派,那是譚師兄莫屬!若咱們將姓封的找了出來,更是大功一件,掌門之位十拿九
穩。」那譚姓漢子受了恭維,也不推拒,神態裡亦有幾分洋洋自得,姓伍的又道:「我道
師父從來不留無用之人,不做無用之事,怎麼三年多來派咱們眾多師兄弟像無頭蒼蠅一頓
亂找,原來如此深謀遠計。像那小倌綠映,不就是被師父給殺了麼?」說到最後一句,聲
音壓低下來。
  姓譚的搖搖頭說道:「那小倌也真是蠢,分明逃了,卻又眼巴巴地跑回來。難道他真
以為池師弟會護著他麼?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為了師父就連自己的妻子也殺的得,更何
況只是個小倌。」他嘿嘿笑幾聲,道:「不過正好,天下人都當意歡門處決叛徒,與咱們
無干,倒是落了個輕鬆。四大派畢竟還是要面子的。」
  那莊稼漢又是一震,桌旁的茶杯險些掉落,他眼明手快將茶杯抄起,不僅沒摔得粉碎
,就連茶水也沒有撒出半分。
  姓伍的幫兩人都添了茶,道:「現在四大派名存實亡啦!各管各的事兒。那姓封的小
子一天不露面,交出藥方,就沒人對祁柏雍信服,都暗暗疑心凌霄派獨自吞了藥方。譚師
兄,你說若有天風雲再起,咱們聿河派能不能搶到頭位呀?」
  姓譚的笑道:「嘿,想這些做什麼?就算其他三派都自顧不暇,要輪到咱們出頭,可
是難上加難。不如早點找到那姓封的小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才是。」
  姓伍的連聲稱是,從腰帶裡掏出一小錠碎銀放在桌上,按理說這家茶棚實在簡陋,僅
是往來行旅農人休息之地,他們點的東西也不多,用不了這麼多,但江湖人出門講排場、
要臉面,絕不可看來寒酸,若不是吃白食的地痞流氓,往往多給。
  兩人上了馬,那姓伍的涎著臉笑道:「師兄,我瞧這事也不急。聽說芍城茶館裡近來
多了一個跛足琴師,琴藝堪稱一絕,不如咱們兄弟倆去樂一樂?」姓譚的大笑數聲,道:
「師弟要真是懂得享福,就該往花街柳巷去,琴師技藝再好,哪能比得過溫柔鄉?」語畢
便拍馬而去。
  見那兩人遠去,角落裡的莊稼漢也起身挑起擔子,向店家另外要了饅頭、滷牛肉用油
紙包了,放進擔子裡,會了鈔。這人是個熟面孔,店家把銅錢退回去,道:「小哥,上回
你送來的藥膏很管用,我閨女原本就生得醜,被滾水一燙,那真是不用嫁人啦!幸虧雲老
頭厲害,小哥好心,這才保全了我閨女的一張臉,怎能還跟你收錢?」
  那莊稼漢將斗笠往上一抬,露出張俊朗的臉,相貌甚好,只是略有風霜之色,他道:
「店家大哥切莫這樣說。你這茶棚處處要用錢,喜兒也還小,你父女二人生活不易,還請
收下。」兩人推拒一番,那莊稼漢把銅錢往店家手裡一塞,頭也不回地走了,店家急急忙
忙追上去,分明看那莊稼漢走得不快,卻怎麼也追不上,只好回到茶棚裡,完全摸不著頭
緒。
  那莊稼漢走了一陣,見店家沒再追上,便岔進一條小道,運起輕身功夫,往青靄山裡
奔去。
  封如閑動作極快,景物在身邊飛逝,此時已是隆冬,草木凋萎,地面結霜,一個不小
心便會打滑跌跤。他輕身功夫既好,又在這條山道上來回走了三個寒暑,照理說難不了他
,但他此時正在出神,竟滑了一跤,他反應靈敏,使個千斤墜穩住下身,肩上籮筐裡的東
西一樣沒掉。吃了個教訓,他不再貪快,只一步步往上,離雲祿芳的草廬已不遠,耳邊仍
是剛才那兩名聿河派弟子的話。
  他三年來隱居青靄山,在草廬不遠處搭了間竹屋,平日農耕漁獵,幫著師叔打理藥草
田,將藥材挑下山去賣,空的簍子便在集市裡採買用品裝滿,再挑上山去,生活單純。他
原是農家子弟,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手,省了雲祿芳不少麻煩。不問江湖事,自然不知四
大派合盟已經破局,更不知全天下都在找他這個姓封的小子。意歡門雖滅,但江湖風波仍
不停。
  何仲棠至今未醒。
  十二顆起死回骸丹服畢,雲祿芳醫死人、藥白骨的精湛醫術,兼之封如閑細心照料,
耗費自身真氣助其療傷,劍傷早癒,就連內傷也調理妥當,實無理由昏迷不醒。封如閑幾
次追問,雲祿芳只道那是心病,活是活了,若本人不願睜眼,誰也勉強不了他,可莫要辱
他神醫之名。
  何仲棠一天不醒,封如閑的愧疚便多一分。他親自為何仲棠餵藥更衣,梳髮剃鬚,猶
如彼時兩人同困谷底,只是此時日日夜夜,都是折磨。
  山道已盡,平時無人上這青靄山,算來算去,除了飛禽走獸外,山上只有他和雲祿芳
兩人,和一個長臥不起的何仲棠。習武之人眼力頗佳,草廬前竟站著兩個人,一個自是雲
祿芳,另一人青灰布衣,長身傲立,卻是養育他十載的恩師祁柏雍。封如閑心下一驚,未
料師父會找到這裡來,情急之下藏身一棵大櫸樹後,但求不必相見。
  雲祿芳就這麼杵在草廬門口,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沾滿藥草田裡的泥巴,既未入
內更衣,也沒打算招待客人進屋奉茶,他拄著鋤頭,臉色不豫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祁柏雍不慌不忙說道:「師弟……」
  「慢著。」未待對方說完,雲祿芳便粗魯打斷道:「祁掌門,十餘年前你已將我逐出
師門,既無師兄弟情分,可不要現在還來套近乎。你有事便說,無事請離。」
  祁柏雍也不著惱,從善如流換了稱呼,他說道:「雲先生,敢問小徒如閑可在府上叨
擾?」
  雲祿芳冷笑道:「你自己的徒弟,卻來問我做什麼?他既不願被你找到,就是不想見
你,祁掌門堅持要把他找出來,莫非是要打斷他手腳筋脈、廢他武功不成?」
  「小徒雖頑劣,終究仍是我凌霄派門下弟子,他清剿意歡門有功,卻遲遲未歸,祁某
不過想帶他回師門罷了。」祁柏雍頓了頓,又道:「我這衣缽,終究是要傳給他的。」
  「祁掌門倒是對弟子情深義重。」雲祿芳冷哼一聲,語氣中盡是憤恨,道:「只怕你
找他,為的不過是赤(魚需)解方,封如閑是生是死,你全不在意。」
  「此話差矣。」祁柏雍正色道:「赤(魚需)解方固然重要,但閑兒的安危才是第一。

  「你早知道這個地方,偏偏這時才來找人,不就是一心認定他終究會回凌霄派?」雲
祿芳大笑幾聲,道:「祁柏雍,你沒料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崽子膽敢反抗,甚至也不曉得
他會到哪裡去,這才找上我。你這師父當得可真失敗。」
  祁柏雍凝視雲祿芳,一言不發,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雲先生,你為何不回芃城雲
家?」
  雲祿芳眉頭擰起,譏誚道:「祁掌門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以那名義將我逐出師門,我
若回雲家,豈不讓雲家受辱。」
  祁柏雍再問:「你又為何挑了青靄山?江湖之大,何處去不得,偏偏留在苡城交界。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雲祿芳怒目而視,將鋤頭往地上重重一敲,汙泥立刻濺
上祁柏雍的青灰衣襬,但他不避不閃,任由一雙踏遍山道仍潔淨的布履沾滿泥土。
  祁柏雍長嘆一口氣,柔聲道:「師弟,這些年不見,你……」話才說到一半,便伸手
去碰雲祿芳的臉,他出手迅速,對方又全無內力,自是阻擋不了,只見雲祿芳原本臉上皺
紋縱橫,如那六、七十歲的老人,被祁柏雍一撫,竟簌簌落下,露出一張約莫四十歲左右
的男子面孔。
  封如閑在樹後見了這一幕,又是一驚,他在青靄山上與師叔相處三載,雖然也訝異自
己不過十餘年不見,師叔便老態龍鍾,眉眼依稀能認,其他地方幾乎不識,但廢了武功後
,急速衰老的人也是有,即不懷疑。誰知這三年來雲祿芳皆以假面示人,直至今日才露出
真實面目。
  「師哥!你做什麼?」雲祿芳慍道,一氣之下,叫出了往日的稱呼。他一不做二不休
,乾脆伸袖擦乾淨臉上偽裝,或許是因長年掩於假面之後,不見天光,肌膚比女子還要白
皙。「你既已有所選擇,就別再來招惹我!」他語意堅決,祁柏雍也不再為難,只淡淡地
問道:「閑兒真的不在你這?」
  雲祿芳神情雖冷,眸光卻轉開了去,他冷言道:「你要不信,盡可入內去搜。反正我
武功盡廢,攔不住你。」他身後有兩間屋子,竹屋中何仲棠躺臥在內,床榻用品也都是兩
人份,若祁柏雍真走進去,不僅封如閑在這裡的事實瞞不住,只怕還會另起波折。
  祁柏雍定定地看了雲祿芳一會兒,當真轉身離去。
  「雲先生,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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