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薄雪之春 五、幽靈 殘春(下)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4-09-30 21:03:25
薄雪之春
五、幽靈 殘春(下)
惠吾沒察覺他混亂的思緒,祂皺著的眉使終沒鬆開,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又伸手去摸他的
額頭,「季節轉換之時最要小心,你自己著涼發燒了都不知道。若早點跟巫師說,他很快
就能治好你。」
拿漾小心地避過惠吾的身體去看祂的臉,還帶著青澀的臉龐上是被迫的早熟,笑笑著說:
「只是小小的事,很快就自己好了,平常已經麻煩他們太多事了。」
聽起來不像逞強,倒像已經習慣,惠吾胸口鬱鬱地心疼,用指間的涼去降拿漾額頭的熱,
「人有生老病死,互相幫助是很平常的事,這也是蘭加的禮俗。」
整個蘭加都是他和以西安的家人,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也都很願意幫他們,拿漾心中清楚
也十分感激。但那和真正的親人終究有細微的差距,那些差距會在某些時刻放大,提醒他
要把自己和以西安都訓練成合群但獨立的人。
他知道惠吾是擔心自己,因此他也並不去解釋或反駁,而是扯開話題,反問祂:「那麼惠
吾大人呢?」
「嗯?」也許是因為擔心拿漾,風神的聲音顯得很溫柔。
「生病的時候,會跟誰說?」拿漾輕輕碰了碰面前在為自己降溫的手,手腕上有自己剛剛
為了挽留對方,太過用力而留下的紅痕,「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傷您的。」
惠吾的眼睛因為笑意而瞇了起來,祂舉起那隻手,輕輕吹了一口氣,那紅痕便立即消失不
見,恢復原本的白皙,「我知道,沒事。」
拿漾驚訝地在那截手腕看了又看,確認祂真的完好無損才放下心,「太好了,我本來還擔
心,您是神靈,普通的草藥會不會沒效果。」
惠吾的手又放回拿漾的額頭上,撩起他因發熱而沁溼的頭髮,安慰他:「我不會生病。」
「那您難過或孤單的時候呢?」
溫柔輕撫的手停頓了動作,惠吾垂眼,與少年烏黑的眼珠對視。因為生病,那眼珠溼潤潤
的,更加閃動,讓惠吾本想隨意敷衍的話又吞了回去。
祂是萬能的風之神靈,掌握生機,呼風佈雨,不會有人在乎祂是否會受傷,會生病。
神靈不會老死,漫長的歲月間,身邊事物滄海桑田,沒有什麼能永遠不變,祂獨自面對深
而廣的時空,也不會有人來在乎他是否孤單,會不會難過。
好半晌,惠吾都說不出話,最後把問題又丟回去,「那你呢?」
拿漾卻毫不遲疑回答:「我有您。」
他有惠吾,那些孤單與難受便都有了寄託的對象。他不用被安慰,不用被哄騙,他只需要
祂的存在,祂的陪伴。
少年的注視比體溫更熱,惠吾的喉頭滾了滾,終究沒能說什麼,只是將手掌往下蓋住了他
的眼睛,隔絕比體溫還熱燙的視線,「睡一下吧。」
拿漾再醒來時,太陽已經偏到天空的一邊。
燒退了,全身的熱意盡數退去,骨縫間的痠痛消失,只剩下痊癒後的輕鬆。身上覆蓋的衣
服已經回到惠吾身上,換成了不知哪裡來的一匹織布,而惠吾則仍陪在他身邊,閉目養神

拿漾的呼吸一變,惠吾便睜開眼,低頭看他,「醒了?還不舒服嗎?」
「都好了。」拿漾坐起身,靠緊惠吾,卻又不敢整個貼上去,「您一直在這裡嗎?」
「只離開一會兒拿了這條布來。」惠吾將滑落到拿漾腿上的布匹拿起來披在他身上,「不
久便要日落,你該回去了。」
拿漾應了一聲,卻沒有動。見面的機會寥寥可數,卻因為他生病睡掉,還勞煩惠吾照看他
一整個下午,不禁後悔又自責。
惠吾察覺拿漾的低落,忍不住軟下心來,「祭典後我會忙碌一陣,但離開前我必再來一趟
,來時會讓你知道的,好嗎?」
得了風神的應允,拿漾當然點頭,但他還是為今天虛度的時間感到惋惜,也許下次再見面
後,他們相隔又是一年。
「以後若身體再有不適,一定要說出來。」惠吾伸手最後再摸了一下拿漾前額,溫熱但不
燙手,這才放心下來。祂又想到兩人午後初見時的小衝突,雖然感到些許意興闌珊,還是
提了:「我早前不知你發燒,對你兇了點,對不起。」
拿漾愣了一下,急忙跪著撐起身體靠近惠吾解釋:「不是,是我的錯,我……我怕錯過今
天,明天又不能上山,這個春天就見不到你了才會……」
「我知道,你別急。」惠吾將拿漾推坐回地上,無奈地嘆了口氣才問:「為什麼明天不能
過來?」
「明天是蘭加部落和薩其部落每年的結盟締約日,今年換薩其部落過來,我得留在部落幫
忙。」
惠吾點點頭,沒有說話,拿漾便繼續解釋:「說是幫忙,其實也沒做什麼事,儀式很簡單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陪鳩谷玩,以西安還有巫師家的武用也一起。」
「鳩谷。」惠吾複述那個名字,「薩其頭目家的女兒?」
「頭目恩尚的侄女,恩尚自己沒有女兒,很疼她。我們兩邊家族有親戚關係,所以每次來
蘭加的時候恩尚都帶著她,讓以西安和武用陪她玩。」
不知是洞外或洞內相通的另一邊飛來一隻蝴蝶,此時翩翩降落在惠吾的指尖上,祂用拇指
輕緩地碰觸著蝶翼,好一會才狀若無意地再度開口:「聽說那女孩和你有婚約。」
拿漾本來正打算拿出揣在懷裡的木頭雕刻,聞言倏地抬頭,「您怎麼知道的?!」
惠吾輕笑,笑意只微微染上祂的臉頰,「山上眾生的精靈們除了修練也沒別的事可做了。

拿漾的心像被那隻蝴蝶的翅膀掃動一樣不安,連忙解釋:「那是在小時候被決定的,對我
來說鳩谷只是妹妹而已!」
惠吾沒回應,看起來並不在意拿漾的說法,少年突生一股焦躁,再次半跪起身讓自己更靠
近惠吾,「我沒有打算跟她成婚,真的!」
一陣風襲來,跪著的拿漾再次吹坐在地,惠吾臉帶無奈的看著他,視線停留比平常更久,
直到方才難言的情緒幾乎消融,只餘眼底殘留薄薄的涼意。
「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說了,等你年紀到了,成家是自然的法則,也是部落群居的責任。」
惠吾想了想,換了一個更能讓人類同理的說法:「你終究要與一個女孩相戀成婚,照顧她
,也讓她照顧你。」
拿漾悶悶不樂地低著頭,像在思考著風神所說的話,但他沒有被說服,而是低聲嘟囔:「
我沒有想跟鳩谷相戀。而且我還有以西安要照顧。」
惠吾失笑,「以西安也會長大,他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呀。」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目標,照顧弟弟好好長大成人,成為勇敢自立的獵人和肩膀,為部
落貢獻,有自己的家庭。」
拿漾的話和認真的神情都提醒了惠吾,這個少年在小小年紀就承擔照顧幼弟的責任,他親
眼看著母親病逝,父親也在那之後頹喪失職,直到死去。對於身為一個人該有什麼責任,
拿漾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
思及此,惠吾的語氣變得和祂此時的心一樣柔軟,輕聲問:「以西安要有自己的家,你不
也要嗎?」
「我不用。我會成為部落裡最靈巧的手,為部落雕刻。」拿漾揚起介於成熟與青澀之間的
臉龐,將懷中刻好的木雕拿出,雙手捧著,獻到惠吾面前,「然後每年春天,我會回到這
裡來,侍奉在您身邊。」
拿漾手中的是一小截木頭,木材半面浮起一簇花,線條柔和生動,栩栩如生,但木頭的本
質又讓花朵帶有堅毅的力量,一如少年對弟弟的愛,以及對春日風神的仰慕。
許久,惠吾才接過拿漾掌心的花,祂低頭細看,同時避開拿漾帶著熱意的眼神。
風知道一切的事,祂沒有漏看他目中的含義,但祂如來時一樣,悄然無聲息。
惠吾將拿漾送到杉林邊,目送他往部落中心走去,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祂才消失在
森林深處。
天空下起了雨,寒涼中隱含暖意,是小米正要茁壯,萬物正待萌動的季節。而待部落盟約
日過後,夏天即將到來,春日也將盡了。
◇◆◇
森林裡生意盎然,帶著騷動,有歡聲談天,也有竊竊私語,然而若仔細聆聽,那又只是風
捲過枝葉與花草的細微響動。
春雷漸遠,夏雨方興。
茀蕨和斑葉蘭的初生小精靈窩在一棵扁柏腳邊,聽河神說著人族的愛恨糾葛:百年前與蛇
神相戀的少女福澤庇佑族人許久;某個部落的公主不願結親而縱身山頂的湖泊;那年兩個
部落間的爭執引起多少生靈的震動;山腰那個善於雕刻的部落青年有一個美麗的未婚妻…

離舞說得傳神,精靈們聽得津津有味,在一旁的山神倒是都聽膩了,忍不住搖頭失笑,坐
在他跟前的春日風神卻面無表情,似在發呆,也不知聽進了多少。
努論擺上今年人族剛獻上的酒,那是用去年豐收小米所做的佳釀,最適合用來與賜予豐盛
的風神分享。但那兩位此時似乎都無心桌上的美酒,滿上的兩個精緻木杯無人問津,努論
只能再為自己斟上一杯。
「蘭加部落今年獻上的酒比往年都要香醇,可惜我只能自己喝囉。」
這句話讓坐在一旁走神的惠吾和站在紅檜旁低頭沉思的凱颺都回過神來,努論笑了笑,仰
頭飲盡杯子裡的酒。
凱颺只是乜了桌邊一眼便又低下頭去,不知在看什麼,倒是惠吾將注意力放回桌上,舉起
眼前的酒和努論互敬了一杯。
「你手上的,是蘭加那個孩子刻的?」
惠吾愣了一下,點點頭,將手上的東西放到桌上。巴掌大的蟲屎木,一側還是原木,另一
側則生動地刻著一朵立體的花。
分明是木雕,微垂的鐘狀花朵卻彷彿能隨風擺動;花冠內側有細微的凸點,將原本的斑點
特徵刻畫得維妙維肖,這是那年那日惠吾帶著拿漾到山稜邊看見的杜鵑。
那時候連自己的弟弟都刻得歪七扭八呢,現在已經能將一朵花雕得栩栩如生了。
「他的手藝已經有幾分他父親的風範。」努論看了幾眼,便收回目光替惠吾與自己倒酒,
「鑽地風昨天還在抱怨,說你偏心那個人族,都不跟他們玩了。」
惠吾笑了笑,沒有答這句話,而是將那杯酒也乾了,對著努論揚了揚空酒杯。
風神是要走了,努論隨著惠吾站起身,向他躬身:「順行,今年也感謝你的賜予。」
春日風神擺擺手,慢慢走到凱颺身邊,準備和同僚道別,卻見他在那株千年紅檜旁蹲下身
,正撫弄著一株小小的草葉。
「降風草?」惠吾驚奇地看著那棵通體翠綠的小樹,「長在山上,真是奇特。」
凱颺站起身,揚手吹起一陣風,那株小樹苗便輕輕晃動起來,「也不知道是迷路了,還是
天生反骨。」
隨風搖晃的降風草看起來很可愛,惠吾忍不住笑了,「他若能活下來,也是為這座安穩的
山增添些許特別的景色。」
「特別的景色。」凱颺複述,抬起頭看惠吾,「就像你對那個人族少年那麼特別嗎?」
惠吾的笑容頓住,轉頭望向凱颺。
「精靈們背地裡都在八卦,說你對那個人類少年很好,好到過於特殊了。」凱颺背靠著紅
檜,聳聳肩膀,「不怪他們多嘴,你平常來時總是左右逢源,雨露均霑地和他們笑鬧,這
幾年卻獨惠一個平凡人。」
「他們亂七八糟地講,你倒是聽得很開心?」惠吾失笑,抬頭和坐在高高樹冠邊的紅檜樹
靈打招呼,表情溫緩和氣,回應凱颺時眼裡的笑意卻只有三分。
凱颺從鼻子哼笑一聲,「努論敬你是風神,說得隱晦,我倒是想直接提醒你,區區一介人
族,你好心施捨也要注意分寸。」
惠吾看了凱颺一眼,有短暫的瞬間他面無表情,如初春未融的薄薄積雪,但很快那便被輕
盈的笑意取代,燦爛暖和,已是與夏日交會的殘春。
「真難得你那麼正經地來跟我說這些。」
凱颺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乾脆不想管了,直起身走向努論所在的石桌邊喝酒,才聽見惠
吾輕得像嘆息的聲音在背後說:「謝謝,但你們真的想多了,不過是一時興起的舉手之勞
。」
風起,小小的降風草彎腰搖晃著,不過須臾,恢復平靜的樹林裡只剩夏日風神與努論山神
相坐對飲。
「一時興起,舉手之勞。」凱颺搖搖頭,握著酒杯嗤笑,「但願吧,他總是很清醒的。」
努論垂眸飲酒,不置一詞,桌上遺留的那朵木雕花被殘餘的春風吹動,輕微搖晃,像剛採
擷的一樣嬌艷。
不知道這樣一朵花,要經過幾年才會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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