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薄雪之春 四、幽靈 萌動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4-09-28 22:14:12
薄雪之春
四、幽靈 萌動
蘭加部落西北邊長著一片杉樹林,枝幹筆直高聳,族人用來當作狩獵範圍的天然結界,再
往上便不能隨意靠近;那裡是鬼神存在的地方,對部落來說神聖且禁忌,必須敬畏以對。
但對拿漾來說,卻是每年最期待的重逢之地,那裡對他來說是送走父母的地方,也是他和
那位神祇約定的場所。
拿漾這幾年間修長許多的身體在植被交錯的林地間疾走,如履平地;他手裡握著幾朵紫色
的小花,那是他從巫師家移植到自己家門口的杜虹,早上採花的時候,以西安還蹲在旁邊
,問哥哥它什麼時候才會結甜甜的果實。
要等春天離開,夏天到來,果實成熟變紫色才能吃,拿漾對弟弟說。那希望夏天快來,以
西安邊說邊用胖胖的手指點了點花朵,拿漾只是笑,卻不如弟弟那樣希望春天過得太快。
早春的清晨帶著未褪的寒意,拿漾卻不在意,杜虹花脫離根與土,到此時已經有點萎靡,
讓他加快了腳步,想趕在花朵還美麗時呈獻給那個人。
來到杉木林前,拿漾停下腳步,這才想起自己今年急著摘花,卻忘了帶獻給土地的禮物。
他不容易取得酒,往年都是帶花圈,今年卻只有手上幾朵小紫花,和放在懷裡的雕刻半成
品。
兩相拉扯,拿漾只能把花放下,低頭閉上眼睛,將花與禱詞獻給山神。
祂來了嗎?原諒我今年沒有準備獻禮,我只有這些花,請准許我上去。
「山神對你衣服裡的那個東西更感興趣喔。」
拿漾倏地抬頭,便見春日風神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輕飄飄地從樹林間落到他面前的地面
上。祂和緩微笑,帶來一股微風,赤裸的雙足一點地,那方寸之間便開出一叢一叢的花草

「惠吾大人……」
風神微微斂眉,彎腰撿起被拿漾擺在地上的紫色花朵,原本已經失去活力的花在祂的掌心
上重新變得水嫩,祂將花捧到拿漾面前,讓少年伸手接過去。
「祭典上已有足夠的獻禮,你來見我,不必帶這些。」惠吾說,「讓它在它該在的地方,
它本來能再開放好幾天的。」
原先興沖沖想獻寶的心情像被潑了一頭霜雪,拿漾站在原地,心底忐忑,原本就因為山上
的低溫而帶著涼意的手腳更冷了一些。
正不安著,頭頂突然便傳來一陣輕笑,惠吾靠近前來,送來一陣微風也送來芬芳花香,祂
的手掌蓋在拿漾頭上揉了揉,柔軟寬厚,帶著春雨的味道和微微的涼意;力道不重不輕,
卻給予拿漾適度的安心。
拿漾鬆了一口氣,即使他早已過了被摸頭的年紀,此刻卻突生眷戀,想去抓那人溫柔的手
,希望祂能一直這樣與自己親近,再更久一點,又怕自己褻瀆了祂,惹祂不高興。
「我知道了。」拿漾說,「我只是想跟您報告,我移種到家門口,這幾天開花了。」
惠吾又笑了,祂移開按著拿漾的手,將掌心翻過來攤在他面前,「還帶了什麼來?」
拿漾不疑惑惠吾怎麼知道自己懷裡還藏著東西,因為風知道一切的事。他伸手掏出一塊木
頭,乖乖放到惠吾手上。巴掌可握起的一小塊山柚木,上面被隱約刻出一個人臉,線條帶
著些許生硬,但五官精緻生動,刻劃兒童臉龐頗為深入,讓惠吾嘻嘻笑了好幾聲。
「這是在刻什麼?」
拿漾抬頭,春日風神的笑臉和煦,翻看著自己木雕的表情竟帶著一點童真意趣,讓他愣愣
地看呆了,好半晌才吶吶回答:「我在刻以西安。」
「哈哈,以西安在你眼中是這個樣子的嗎?」
拿漾被笑了也不生氣,而是歪頭想了想,說出他的苦惱:「不一樣,以西安的眼睛更亮,
像聰明的鳥,但是我的手太硬了,刻不出來。」
惠吾的笑多了一點欣慰與柔軟,祂將木刻還給拿漾,手卻仍在他面前攤開,「走吧。」
骨骼已經漸漸長開,繼承家族寬大手掌的少年將自己的手放在春之神祇的手上。這雙手和
自己與祂初見時一樣,沒有變化,溫暖中帶著一絲涼意,拿漾總希望在汲取溫度的同時,
也能把自己手裡的熱傳過去。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點溫度對惠吾大人來說,是不是微不足道。
拿漾抬頭,看見惠吾正笑瞇瞇地望著他,他便不再遲疑,將風神的手珍重地握住,和祂一
起緩步往杉林走去。
自那一年拿漾被春日風神從深山裡帶回來以後,每年春季,拿漾都在杉林外的交界之地與
惠吾重逢。
他們不曾口頭約定,只是在那年夏日將近,拿漾與巫師阿怒一同送行惠吾大人時,他問了
一句「明年我還能看見您嗎」,春日風神但笑不語,卻在隔年的春日風神祭後出現在杉林
前,那時拿漾正在周圍尋找適合練習雕刻的木頭。
拿漾在學習照顧自己和弟弟之餘,翻出父親的雕刻工具,即使那時父親已經去世兩個季節
,仍然花費拿漾許多勇氣才去面對這件事。他以為自己會很難克服心中的牴觸,然而當他
拿起那些用途各異的工具,一陣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便從刀柄竄流到他的手心,直至心臟的
深處。
對父親的複雜感情全都暫拋腦後,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他想做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他
必須做出自己的東西。
然後把被父母遺留下來的那些像祝福也像邪靈的情緒,把對以西安的虧欠與責任,把族人
的陪伴,把春日風神的擁抱,都放進去裡面。
但是小小的拿漾對雕刻的技術只有腦袋角落裡那些父親說過的隻字片語,他從前並不會特
地去記憶,畢竟他也沒想到父親會那麼早就離開他,他以為自己會和其他男人一樣,跟著
父親,順理成章成為合格的獵人與雕刻師。
起初他只是撿家屋附近的細短樹枝來練習,然而成果非常令人挫敗,他什麼都刻不完全就
算了,還在手上劃下不少傷痕,而且那些「作品」無法長久保存,也遠遠達不到他想像的
樣子。
大人們都忙著春耕與休獵的種種事宜,儘管知道他們一定樂於幫助自己,拿漾還是一個人
沉默地尋找答案。他在部落裡到處觀察雕刻成品,包括部落邊界與祭祀小屋的立柱,頭目
家屋上的裝飾,巫師的巫術箱,以及家裡父親留下的各種生活器具。
他努力辨別不同的用品是以什麼器具手法,用什麼圖案,選擇什麼樣的木材製成,因而才
會在那天光顧著抬頭看樹、低頭看草,不知不覺走到杉樹林前,遇見乘著寒涼春風而來的
惠吾。
「走路只看天空會踢到石頭,只看腳邊會被樹枝打到。」惠吾笑著對拿漾說,那是部落裡
大人們會對走路橫衝直撞的小孩說的話。
「我在找木頭。」
「像被圍獵的山豬一樣盲目亂跑是找不到的。」
「……我不是山豬。」
聞言,惠吾瞇眼笑了起來,滿山的花草樹木彷彿都隨著搖晃了起來,祂走向前對侷促的拿
漾伸出手,「拿漾,別忘記,你有能夠看見一切的眼睛。」
自那天起,春日風神惠吾大人成為拿漾在巫師、族人之外,秘密的專屬老師。
生長高大,樹葉像星芒一樣展開的大葉楠是山豬的最愛,它的果實則能烹調出美味的晚餐
。巫師祭靈會用到的小葉桑,果實小巧酸甜,除了能食用還能設陷阱。前者粗大的樹幹最
適合建搭建房屋,後者堅硬耐腐,是柱子的最佳選材。
葉緣有微微波浪狀,春天會開花的山柚木材可以做刀柄或湯匙;果實長而彎曲的山菜豆樹
材適合做酒杯;巫師和頭目的煙斗都是父親巴歷伐用山黃梔樹幹製作贈予的;山豬刺刀的
刀柄最好選用樹幹有凸瘤適合持握的月橘;頭目家房屋上雕刻精美的門楣和各種祖靈柱則
必定要選擇烏心石。
惠吾並不會詳細告訴拿漾使用的方式,除了介紹那些木器背後的故事,祂只教他兩件事:
觀察與謙卑。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特質,它們就像人一樣有個性與靈性,各異其趣;也因
為它們都和人類一樣生活在山海之間,取用它們時便要小心且感激,不過量拿取,並且感
謝它們獻出自己的一部分。
拿漾學習辨認,再回到部落裡與各種植物的應用對照,他討教的雕刻師很讚賞他的用功成
果,連巫師都驚訝他小小年紀已經懂得那麼多。
除了有巫師血緣的人,平常人是看不見神靈的,拿漾把每年春天在山裡的短暫課堂作為自
己的秘密,有點心虛,也有點自豪,連以西安也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有時候會跑不見,常因
為找不到哥哥玩而哭泣,拿漾便會用斷木與竹子做些玩具給弟弟,順便教他自己學到的東
西。
惠吾並不總是待在努論山,春季開始後,祂來來去去,多數時候只在春日風神祭前後,和
春夏交接時出現,只有祂在的時候,拿漾才上得了山。
神靈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山上的樹木教學和花季一樣短暫,拿漾更加珍惜風神陪伴的
時間,一過數年。
「以西安的眼睛不是更大一點嗎?」本來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風神突然說,「把眼珠旁邊
再刻深一點,眼珠露出來一些。他愛笑,嘴巴刻大一點,會更像他。」
拿漾正刻到專心處,因為惠吾突然出聲而愣了一下,他抬頭看看惠吾,又低頭看看手上的
木頭,歪頭思索了片刻又繼續下手,腦中回想弟弟的大眼睛和總是笑得闔不上的嘴巴 ,
心慢慢地沉靜下來,手上的刻刀則輕盈了起來。
記憶中,父親的刻刀總是輕巧而柔軟。明明知道木頭是堅硬的,但父親的每一刀落下都彷
彿毫不費力,木材像沙土一樣被輕易刮除,不過片刻就顯露出型態,甚至不用精細的雕琢

拿漾知道自己還差得遠,但這個當下,握在手裡的刀就像和自己的眼與手相連,不知不覺
中他竟然在這種專注中感到一種放鬆的愉悅。
四周有一股風在流動,阻擋深山的寒氣,又適當保留讓他維持冷靜的涼意。身旁的惠吾大
人總是這樣,做的比說得多,就像祂每年來到,耐心地指導陪伴,看起來只是順勢而為,
但祂從來不曾缺席。
片刻過後,手中的木頭人偶顯現出稍微不同的面貌,比先前更生動一些,神韻也更像弟弟
了,拿漾忍不住跟著自己刻出來的大笑臉笑了起來,一邊抬頭想讓惠吾大人看看成果,沒
想到坐在一旁的風神不知何時起便已經看著自己,當對上他的目光時,露出了一個清淺的
笑容。
「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專心雕刻的時候很帥哦。」
拿漾瞬間臉紅,感覺自己眼睛下的兩團臉頰又熱又腫,像有蟲在爬又像快要燒起來,嘴角
也難以控制地想要翹起來。
這樣怎麼會帥氣?一點也不莊重,他想更成熟一點,快點長大,有強健的體魄,變成合格
的蘭加男人,讓惠吾大人也為他感到驕傲,到了那時,他……
像是沒感知到拿漾複雜的情緒,風神接過他手中的人偶,帶著淡淡笑意把玩著。拿漾看著
惠吾大人嘴邊的笑容,以及溫柔和順的眉眼,沸騰的腦袋漸漸又冷靜了下來。
明明在傳說故事中,這位神祇是以反覆多變聞名,祂是生的希望,但也隱含毀滅的力量,
上一刻的和煦春風在下一秒可能冷不防寒意逼人;然而在這片山林中,坐在巨大鯨石之上
的春日風神好像總是那麼氣定神閒,優雅自得。
「這樣就更像你弟弟了呢。」惠吾笑著說,將人偶放回拿漾手中,「相信很快你就能變成
部落裡最棒的雕刻師了。」
拿漾望著惠吾大人,不知怎麼地就將心裡的疑惑說出了口:「好像每次看見您,您都心情
很好?」
惠吾聞言愣住,讓拿漾也跟著僵在原地,他腦海想的明明不是這樣,但詞彙有限,說出來
就變成這樣沒有禮貌的話。
拿漾猶豫要不要起身道歉,沒想到下一刻惠吾大人卻像是印證他所說的「心情很好」,豪
邁地笑了起來,拿漾感覺有一陣風流動在兩人之間,輕柔地包圍著他們,森林裡的樹木都
好心情地跟著搖晃。
「的確,我每次來這座島,心情都會很好。」惠吾抬手摸了摸拿漾的頭髮,「你所在的,
是一座很美,很獨特的島嶼。」
「什麼?努論山是一座島嗎?」
拿漾睜大眼睛揚聲問,在他所知的世界裡,島是在海洋不遠處那樣分離而不大,像龜殼或
鯨背的陸地。蘭加和其他部落所在的這座山那麼大,一個高峰連著又一個高峰,彷彿無窮
無盡,聽老人家說連翻越都是極困難的事,這樣的山,竟然也是一座島?
「其實應該說,努論山是島上的其中一座山,島上還有其他很多大山哦。這座島長得像一
隻鯨魚……應該就像你們傳說中的鯨魚那樣吧。」
拿漾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惠吾覺得有趣,伸手將他的兩片嘴唇捏起來,「聽起來很大,
不過這座島只是廣袤天地間,一個很小很小的島嶼。」
少年的腦袋無法理解惠吾大人說的話,他所知的一切都來自部落的傳說和自己的眼睛,傳
說裡的祖先被鯨魚載越石頭海來到這裡,自己的眼睛則只能看到高聳的山和無際的海洋,
現在卻有人說他們身處一座島上。
「但是正是在這麼一座不起眼的小島上,同時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生物,有一些你習以為
常的事物,只有這裡才找得到。」惠吾鬆開拿漾的嘴唇,在他揚起的濃眉上點了點,「島
上有很多別處沒有的動物植物,而且很美麗,很有生命力。每次我來到這裡,遠遠地就能
看見山頭開著花歡迎我,我當然心情好啊。」
惠吾說著,順勢將一縷遮住拿漾眼睛的頭髮撥到臉旁,露出少年烏黑的雙眼,其中的仰慕
與信賴便更無遮蔽地展露出來。很美,很純粹,讓祂有那麼一瞬也恍惚了心神。
當然,現在那雙眼睛裡更多的是震驚和困惑,島嶼上深山部落裡的少年最多只遙望過海面
上的離島,連自己所在的山有多高多廣都不知道,更別說認識到「努論山」與「其他地方
」的分別,想必拿漾現在頭腦裡正混亂著吧。
「你想看看嗎?」
拿漾抬頭看著站起身的惠吾大人,祂正如往常引導他時那樣朝他伸出一隻手,雖然並不太
懂祂問的是什麼,但來自風神的邀約充滿未知與誘惑,他只猶豫不過一秒便抿起嘴巴將手
放了上去。
下一刻,拿漾便感覺自己與惠吾周圍捲起陣陣微風,迴旋而上將他們包圍起來,隨後腰上
彷彿有一雙無形的臂膀環繞住他,穩穩托住,將他帶離了地面騰空而起。拿漾心裡一驚,
顧不得禮貌便伸手抓住惠吾的前襟,全身緊張地僵硬住,看著腳下的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放輕鬆,不會掉下去的,別看腳下,抬頭。」
春日風神的語調和緩,帶著笑意與鼓勵,拿漾抬起頭,在祂笑得彎彎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
倒影,因為靠得近,他能更清楚地聞見惠吾身上土地與草葉的氣味,這些都讓他放鬆了下
來,並將僵直的雙腳都託付給柔軟的春風。
惠吾的笑容更展開了一些,祂抬起一隻手環住拿漾的肩膀,操控著風的方向與溫度,小心
不讓人族少年被高山的溫度冷著了,「這是你生活了十幾年的山海與土地,別錯過了。」
拿漾於是鼓起勇氣轉過頭,逐漸擴大的視野讓他尋求本能的安全感,原本抓著惠吾衣服的
手便自然地環上了祂的腰,依傍著最信任的風神,他立刻便將注意力投注到廣闊而新鮮的
視覺體驗上。
從這個角度看見的樹林變得異常陌生,枝幹與葉的排列都如此新奇不同,拿漾睜大眼睛,
想將每個全新的畫面都刻進腦海裡。這樣的視野是飛鼠眼睛看見的嗎?從上面看杉與檜原
來是這樣的嗎?樹冠上附生的植物原來那麼多嗎?風吹拂過樹葉帶起的浪是這麼像海的嗎

他居住的部落是那麼小的嗎?在這麼高而廣的,像是人間與鬼神交界的地方,竟也能有碧
藍如海的湖泊嗎?
他們越飛越高,很快便超越了最高的樹冠層,直到高聳的樹漸次退去,山稜披上岩石與矮
樹交織而成的灰綠外衣。
隨著視線變得更加開闊,拿漾也看見與綠黃土地相接的海洋,高度越往上,他能看見的海
便更加寬闊,直到他的腳下是無邊的山巒,眼前是無垠的海洋。
海的模樣和他平時在岸邊與山上看見的完全不同,顏色更深,展開的姿態極具壓迫感,像
能吞噬一切,帶有幽微的恐怖,那和親海的部落所喜愛的藍白色浪花是兩種相異的東西。
「每年你們將亡者送往海上,卻沒真正看過海的另一個面貌。」惠吾指向遙遠的海面,「
我與眾神就在海上護送亡靈到鯨島去。你們的歌是這麼唱的吧?」
是的,母親溫柔的歌聲在拿漾耳邊響起。海洋的彼端是盡頭也是初始,躺著巨大如鯨的豐
沃之地,是祖先最終安住的居所,也是神靈來的地方。
海無邊無際,綿延的山也隱沒在遠方的雲霧之中,但惠吾大人說這座山甚至只是一座島上
的其中之一,而這座島嶼還很小很小。那麼祂是從多廣大的地方來的?祂真正看見的又是
什麼樣的世界呢?
自己成長的速度與幅度,所擁有的時間與能力,追得上現在擁抱著的春日風神嗎?
突如其來的自我懷疑襲擊少年拿漾剛開了眼界的內心,在這片無垠的山海之間,他突然感
覺自己那麼藐小,而懷抱著的這個人離這座山,離這個部落——離他,其實很遠很遠……
摟抱著腰的力道突然收緊,惠吾低頭,看見拿漾望著自己的臉色帶著不安,立時就明白此
刻他心中的衝擊與困惑,祂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頭安撫,在一個緩慢的旋轉後指著他們腳
下的一簇鮮豔顏色,要拿漾看。
在沒有樹木的山稜線上,草原與裸岩之間錯落分布著伏地蜷曲的奇樹,以及嫩粉與雪白的
花叢,使得壯闊卻有些冰冷的巨山被點綴出別樣的景致;和在山裡與河邊亂開的繁華百花
不同,山頂的花叢乍看有點突兀,像被排落於凡間之外,獨有一份遺世獨立的孤美。
「在這麼高又冷的地方,幾乎沒有土壤,連樹都只能趴在地上生長,但是竟然有花能夠開
得那麼美。」
惠吾帶著拿漾在一處花叢邊落下,彎腰在一簇粉嫩中輕撫,春風帶過,花朵便響應似地搖
動起來,像在跳舞。
「你說,看見這樣的景色,心情怎麼會不好呢?」
拿漾學祂伸手去撫摸,風和花瓣在他的指尖纏繞,分明是那麼美的景象,他稚嫩而不解陌
生情感的心卻被愁緒覆蓋,難以靜下心來欣賞。
惠吾察覺到,思索片刻,抬手搭在拿漾肩上。少年的身高已幾乎及祂肩膀,祂的手便也由
從前的垂放變成抬起。幾年的時間,理應是自然而不起眼的變化,卻讓祂感受到成長帶來
的動容。
「拿漾,在大自然之前感覺自己很微小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所有的風雲雨電,高山和大海
,老樹與花草,它們並不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你覺得自己很渺小,它們就只是存在著。

少年並不完全理解風神所說的話,在過於廣闊的海天與山巒之間,感動與未知的情緒同時
籠罩他,令他惶恐;但在這還帶著寒意的山巔,惠吾大人顯得比平時更加柔軟溫和,讓拿
漾稍微放下不安的心。
惠吾抬頭四處望了望,像在尋找什麼,片刻後祂眼神一亮,拍拍拿漾的肩,「來,今年竟
然開得早了,正好讓你看看。」
說著,又是一陣輕巧的暖風捲起,拿漾都還沒看清就被帶著飛越一處裸露的尖石峭壁,接
著他便在惠吾的指引下,看見在灰灰綠綠的岩層上,開著一叢雪白的小花。
拿漾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三兩步走向前去蹲下身看。一支支莖葉上開著數朵雪白的可愛小
花,花朵及細莖上竟然分布著細細的白色絨毛,就像被一層白雪覆蓋,幾滴露水在絨毛上
凝成小小的水珠,因反射日光而閃爍,增添靈巧與生動。
春天融雪,萬物齊生,而這裡竟然有一株植物長成了雪的模樣。
「很可愛,很美,對不對?」惠吾輕聲說,「但你仔細看,看起來像白色花瓣的地方並不
是花,長在中央的黃色小花才是。」
被細而尖的雪白葉片托在其中的,是幾點不起眼的黃,那甚至不像花而像蜜,讓拿漾看呆
了,雙眼直直盯著,想把眼前特殊的景象牢牢記住。
第一次,他有股無法抑制的衝動,他恨不得手上有木頭與工具,有和父親一樣巧妙的手藝
,立刻將這株奇異的植物雕刻下來,保存它的模樣。即使他知道,再如何地巧奪天工,也
難以刻劃它的美。
「在這麼高而寒冷的地方,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溫暖的氣候,沒有足夠的雨水,但這些
花草樹木仍然能從岩縫裡找到生機,堅韌勇敢,把握短暫的生長季節努力開放。」
惠吾俯身,在拿漾身邊蹲下,祂的手輕巧地放在雪白的小花上,目光卻是溫柔地望著少年
,「你也像它一樣,拿漾。」
我也像它一樣嗎?拿漾在熱燙的心裡輕聲詢問。
如果他也和這些花一樣,可以讓惠吾大人在來到這座山時展露愉快的笑容,那麼他希望成
為祂蒞臨島嶼時快樂的理由之一。
他願意用盡一切努力,讓祂永遠如期來到他身邊,永遠如此溫暖微笑地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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