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薄雪之春 三、幽靈 不願留下的決心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4-09-24 21:42:49
薄雪之春
三、幽靈、不願留下的決心
拿漾吃力地睜大熱燙的雙眼抬頭看洞外的人——或者說,神。
他原先對春日風神該是什麼模樣完全沒有概念,對於神祇的描述古來都是傳承自祖輩的神
話,關於部族的來處、生活遵循的規範、自然萬物的個性與特徵,都是老人家說故事口耳
相傳,而春日風神的形象在其中異常百變。
緊接在寒冬之後,攜帶生命之源,大地回暖,使萬物從沉睡復甦,孕育新芽幼獸,祂應該
是最美、最光明、最有希望的神靈;但祂又會在人們為新生喝彩之時,冷不妨籠罩黑暗的
冷雨,在暖中藏著一絲不容忽視的寒意。
慈靄如母親,也無情如嚴師。所以對祂的外貌也有許多說法:腳踏之處盡生繁花的柔美女
神、海裡愛玩耍開玩笑的幼鯨、性格多變的嚴厲勇士……
哪一個都不是如今拿漾眼前的這一個,但他知道,面前站著的就是他上山來的目的。
那人垂頭看拿漾,目光在他流著蜿蜒紅河的膝蓋上看了一眼,「大家都在找你。」
風神的聲音柔和,像極一縷輕風,卻刺得拿漾想起此行的目的,他仰著頭,對面前的人喊
:「把我的母親和父親帶回來!」
神祇沒有被拿漾無禮的大吼激怒,反倒露出一個困擾的微笑,祂彎下腰,半個身體幾乎探
進洞口,和拿漾的距離一下子拉近,拿漾甚至能聞到淺淡的花草香,和雨水的味道。
那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雖然一年過去,他幾乎要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他突然著急起來
,身體前傾想跪地起身,然而受傷的膝蓋一碰到樹洞底立刻就吃痛地彈起,讓他整個人歪
倒一邊,狠狠撞上洞裡的樹壁。
「快一點……要快一點……」在以西安開始悲傷之前,在他忘記母親和父親的臉之前。
風神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那個嘆息便變成輕輕的風吹在拿漾耳邊,他聽見風神說:「出
來吧,你要在裡面待到什麼時候?」
還沒等拿漾回神,身體就被一股力量牽引而上,低頭一看,他才發現竟然是風神伸手將他
抱了起來,即使祂看起來根本沒有費任何的力氣,他像是被風托了起來,帶出樹洞,輕柔
地落在樹根的矮草叢上。
拿漾想再次站起來,但一隻手撐著樹幹,他才發現不只因為受傷,更因為高燒滾燙而雙腳
無力,他不得不軟倒在地上,靠著樹幹喘氣,一雙眼睛血紅地盯著面前的風神,惟恐祂下
一刻就消失蹤影。
「大部分的人看到我的時候都很高興,很少有人像你這樣。」
風神說著,在拿漾面前蹲下,有光線穿過高高的樹冠斑駁灑下,讓拿漾看清祂的模樣。潔
白的服飾,浮現漸層自然的粉綠,淺淡的黃與紅點綴在袖口與短裙邊緣,隨著祂動作移動
,就像不時有花朵舞動。
祂的面容沉靜祥和,顧盼溫柔,眼神卻極為清明,甚至帶著一絲冷,拿漾在祂的目光下想
起面前此人是一個偉大的神祇,突然生出方才沒有的懼怕。
風神卻只是笑笑,不知從何處生出幾片葉子,不由分說就快速塞進拿漾嘴裡,拿漾驚嚇地
愣了一下,還沒抵抗,便聽見風神說:「嚼,吞下去。」
拿漾傻傻地望著風神,沒立刻動作,對方並沒有催促,而是又取出另一種植物,這次祂將
草葉放進自己口中,快速咬動,隨後將嚼爛的葉子吐在自己手上,反手就蓋在拿漾膝蓋的
傷口上。
痛楚和冰涼同時襲捲而來,拿漾從鼻間發出一聲悶哼,縮著腳往後挪了半步,但很快那片
冰涼就蓋過傷口上的劇痛,只剩下悶悶的刺痛。幾秒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拿漾嘴裡還含著
那幾片葉子,就那麼縮著身體瞪大眼睛,來回看著腳上的爛葉和面前的風神。
風神只是用手指在他臉側的空中點了點,再次提醒他:「吞下去。」
拿漾沒有多想,嚼了嚼含在口中的葉片,清涼中帶著強烈的草土味,很像小時候受寒發燒
時巫師會採來治病的草藥。
「你該下山了,你的族人很擔心你。」
聞言,拿漾再次警惕起來,他趁著把嚼碎的藥吞下之際思考,最後試探著問道:「去年我
母親是坐在祭壇前的人之一。」
風神耐心地聽拿漾說話,不嫌棄地維持蹲跪的姿勢面對他,聽見他的問話後點點頭,「達
娃。」
母親的名字讓少年紅了眼眶,再開口時終於帶上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措,「您……看見她
了嗎?」
「她前往鯨島的路上,我送了她一程。」
「那我父親呢?」
風神沉默片刻,語氣放得更加柔軟:「他還在路上。」
拿漾激動起來,顧不上身上的痛苦執意翻了一個身,近乎臣服地趴伏在地上,「拜託您,
把他帶回來,我弟弟還那麼小,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了……」
他語無倫次地央求著,用以西安當藉口,其實心裡真正的不平卻不全然是因為年幼的弟弟
,不如說比起懵懂無知的以西安,已經懂事的拿漾要承載更多的悲傷和惶恐。
為什麼?身邊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還能纏著父母撒嬌,為什麼他就被拋下了?
春日風神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拿漾又被一股力量翻了回來,他的四肢沾上了雨後泥濘的土
葉,受傷的那隻腳小腿有乾涸的血水和帶著泥土的雨露,看起來斑駁悽慘。
放下拿漾的力道輕柔,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的祈求被接受了,然而眼前面容沉靜的風神卻對
他說,「沒辦法。」
拿漾跳了起來,站著的他比半蹲的風神高了小半顆頭,他瞪著熱燙的眼睛,毫無顧忌地吼
了出來:「你不是春日風神嗎?不是能帶來生命嗎?不是有那麼多生病的人都被你送回來
了嗎?為什麼我的父親和母親不行?為什麼?!」
他的怒吼尖銳,在山林裡環繞回響,風回答他的只有最後那三字,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有兩種人,是我留不住的。一種是時間已到,鯨靈來迎接的人,他們已經和神靈與
祖靈約定好時間,是解脫,是快樂的團圓。」
春日風神沒有起身,而是微仰著頭直視拿漾帶著霧氣的眼睛,眼神平靜不帶情緒,近乎殘
酷地續道:「另一種,是自己不想留下來的人。」
拿漾從一年前就沒有落過的眼淚流了下來,淚水劃過他燒燙的臉龐,此時竟然感覺有一絲
冰涼。他縮著肩膀努力忍耐,最終還是張開嘴巴哭了起來。
春風之神眼裡覆蓋的薄雪終究融化在少年的哭聲之中,萬物生長消亡,於祂不過吐息眨眼
之間,此刻不知為何卻讓祂感覺巨於以往的悲傷。
宣泄的哭泣中,有草木與花,水氣和雨的味道籠罩而來,春日風神迎身而上,抱住拿漾小
小的,顫抖的,傷痕累累的身體。
拿漾也抬起細瘦的手臂環抱,像抱著一棵柔軟的樹,四周都是他的聲音,而他此刻完全無
法思考哭泣以外的事。
因為快樂的團圓,及不願留下來的決心,他和以西安成為被遺留的人。
春日風神沒有離開,而是送拿漾回去,不過祂並沒有用神靈的力量縮短路程,而是一路陪
著拿漾,依循少年小小的腳步慢慢走回去。
拿漾在路程過不了多久,就發現這不只是一個神祇單純好心的護送,風神領著他走過的路
,每一步都有道理。
這裡是獸徑須避開,那樣的樹洞或山洞可能有新春育幼的兇猛母獸;這些石頭上苔蘚生長
的方位象徵通往水源的方向,可以辨識方位也能保證生機;那顆矮樹上結下的果實可以充
飢,另一棵相似的則有毒勿食;這種樹葉可以止血消腫,那種樹葉可以退燒解毒,就是剛
才敷在你腳上的……
有時候拿漾聽得入迷,想分辨清楚這棵樹那棵樹的區別,仰著頭沒注意腳下,差點被石頭
或樹根絆倒,風神就伸手抓著他背心後領把他提起來,叮囑他小心。
天氣晴朗,下山的路程順利,很快他們就越過禁區的結界,回到有路徑的山區。拿漾不禁
有點氣餒,他以為自己爬上了很高的山才見到風神,原來其實自己並沒有走很遠。
「你在慌張之中繞了很多路,把自己困在一樣的地方。」風神溫和地說著,語氣卻有些嚴
肅,「設立禁區是有原因的,那裡除了是神靈休息的居所,也是萬物休養生息的地方,比
起你們生活的區域更原始,也更危險,所以才不能隨意闖入,知道嗎?」
拿漾仰頭看風神,輕輕點了點頭。
少年認真應答的老成表情似乎讓風神心軟,祂牽起他的手,漫步而下,「你的名字,是看
見萬物的眼睛,這是一個很適合繼承你家族的名字,所以你要學會更多,學會去看,對一
切敬畏,觀察透澈,才雕刻得出生動的作品。」
這些話在父親失去生的意志前也曾經對拿漾說過,但當時他太小,現在也還沒完全長大,
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已經沒有指導他的人了,巴瓦尼家的手藝已經隨著父親而去

「我沒有父親母親可以教導我了。」
少年說,口氣已經沒有了早前的憤恨不平,只剩下訴說事實的單純與無助,反而顯得殘酷

風神頷首,和抬頭的拿漾對望,牽著他的手輕輕摩娑著,像是安撫,「你還有很多族人,
他們都會是你的老師。」
「像您剛才教我的那樣嗎?」
風神笑了,點點頭,「像我剛才教你的那樣。」
「但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身旁的神祇停下腳步,被牽著手的拿漾也停了下來,便見祂微微屈身,用另一隻手指著前
方,「你聽。」
拿漾的目光朝風神手指之處望去,山林因為被雨洗過,顏色變得鮮明潮溼,風吹過樹梢傳
來沙沙的聲響,也送來不遠處漸漸靠近的呼喚。
少年仔細傾聽,那是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春日風神牽著拿漾的手朝人聲的方向前行,並對他說:「他們來找你了。拿漾,你是蘭加
部落的孩子。」
話音一落,一陣風陡然吹來,將萬物的眼睛都暫時閉起來;再睜眼,尋找拿漾的族人們就
近在眼前,他們在一片杉木林立的土地前終於相會。
拿漾牽著的手被鬆開了,他本想抬頭再看一眼一路護送他的風神,祂的聲音卻輕輕颳到他
的耳邊,提醒他:「拿漾,你也是以西安唯一的哥哥。」
人群之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擠到最前面來,在看見拿漾後,立刻掙脫牽著他的巫師,邁著
細小的腿往拿漾的方向奔跑而來,一邊大聲哭叫著,哥哥,哥哥。
拿漾連忙迎上前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腳已經完全不痛,能飛快地跑向以西安,在他跌
倒之前穩穩地將他抱進懷裡。
他跪在地上,任由以西安把整個身體都攀上他,用力抱緊,似乎是怕哥哥再次消失,怕他
真正剩下自己一個人。
弟弟的纏抱一點也不煩人,放聲大哭的以西安像溫暖的小動物,把拿漾飄在空中的心安放
了回去。
以西安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了,現在他和以西安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拿漾貼著弟弟亂糟糟的頭髮抬頭,看見巫師阿怒正抬頭直視前方,口中唸唸有詞,在以西
安孔武有力的哭聲中,依稀能辨別阿怒叨唸著,哈塔蘇那給加,春日之風,生命之神,惠
吾大人,感謝您把我們的孩子帶回來……
好不容易安撫好以西安,拿漾牽著弟弟轉過身,然而來時的路只剩一片殘霞落在樹林裡的
金黃餘暉,連風也只有輕柔的尾韻,拂過樹葉和拿漾的髮梢。
「祂走了嗎?」拿漾問。
阿怒蹲下身,將手掌放在巴瓦尼家兩個孩子瘦小的肩膀上,眼睛裡蓄著淚水,「春天剛到
,祂還會再回來的。」
「祂幫我治療傷口,我忘記跟祂說謝謝了。」
巫師聞言笑了出來,把眼眶裡的淚水也擠了出來,「你現在說,祂就會聽見了。風知道一
切的事。」
「巫師阿怒。」
「嗯?」
拿漾用手指去擦巫師臉上的淚痕,用堅毅的眼神向他宣誓:「我是蘭加的孩子,也是您的
孩子。」
阿怒不停點頭,傾身將拿漾與以西安擁入懷中。他想著剛才親眼目睹的景象,護送孩子歸
來的風神如此莊嚴美麗,祂那麼慈悲,祂知道這個孩子經歷了連神靈都無可奈何的遭遇,
祂什麼也沒說,替部落將他帶了回來。
他在心裡發誓,以羅諾加之姓,向春日風神允諾,他必將巴瓦尼家的兩個孩子視若己出,
養育教導,成為一個真正的蘭加的孩子,才不負這一年的春風那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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