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之春
二、幽靈、風神惠吾
春日來臨,是生的季節。
高山上的積雪融化,乾涸的溪水重新活過來,沉眠的動物甦醒繁殖,樹木抽出新芽準備新
的輪替,生機與希望在帶著寒意的溫暖中到來,因此部落裡的老人家總是說,春天帶來生
命和養分,是一切重頭來的好機會。
在蘭加部落的傳統觀念中,春日風神能讓山裡的動物生小孩,讓樹木變得強壯、開花結果
實,具有讓萬物重生復甦的力量,因此每年春日風神祭時,都會讓部落裡連巫師也束手無
策的重病患者坐在祭壇正前方,祈求風神為病人帶來生機。
拿漾對這個祭祀行為懂得很早,因為他六歲時就比其他同齡小孩都還要近距離觀察過——
那一年春日風神祭,他的母親達娃坐在父親巴歷伐用毛柿樹幹親手刻的椅子上,虛弱得幾
乎要從椅子上摔下來,父親必須站在一旁扶著她才行。
母親的臉色蒼白,襯得滿山滿谷紛飛的花葉與蝴蝶多麼繽紛多彩,可惜父親一直看著母親
,母親則閉著眼睛,他們都沒有欣賞到那幅美麗的景色。
春風讓那年的小米播種格外順利,但名字也叫小米的母親卻只恢復了幾個月的精神,狀況
就越來越不好。獵季即將結束,拿漾滿七歲的那一年,母親離開他們前往海洋彼端的鯨島
,加入祖靈的行列。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快要結束,春天還在路上的日子,父親的眉頭皺褶深刻,像山裡最
深最深的山谷一樣,而他額頭上不停流下的汗是擔憂的泉水,流在他僵硬如岩石的臉龐上
,幾乎要將他雕成一個石像。
拿漾站在祖母身邊,左手牽著還非常年幼,懵懂卻乖巧不吵鬧的弟弟。以西安晶亮的眼睛
在家屋的門口與站在那前面的父親之間不斷來回,每當聽見屋子裡的母親發出痛苦的呻吟
時,他握著拿漾的手就會緊張地縮一下。
等了許久,乏睏的以西安無意中發現從土地裡爬出來的蟲,他拉著拿漾的手要他看;拿漾
低頭,還沒看清爬出來的是什麼蟲,便聽見父親的哭聲,他抬頭看祖母,她皺皺的臉上都
是眼淚。
巫師的草藥與儀式,春日風神的加持,都沒能將枯萎的達娃留住,巫師阿怒說,連春日風
神都留不住的人代表離開的時間到了,不能強求,也不能責怪神明,否則死者會無法安心
前往鯨島,變成無家可歸的遊魂。
然而拿漾的父親卻做不到放下,他怨懟命運將他美麗的妻子帶走,質問巫師的醫療,對春
風風神惠吾大人失去信仰,原本開朗豁達的他變得終日鬱鬱寡歡,看到人不是不說話就是
大聲怒罵,健壯的身體也變得虛弱。
巴歷伐太悲傷了,所以沒有人怪罪他的壞脾氣,巫師原諒他,祭典上的風神也沒有懲罰他
,祖母諒解他,代替他照顧拿漾兄弟,所有族人都盡己所能想幫助巴歷伐度過喪妻的難關
。
但巴歷伐自己卻沒有撐過來,達娃剛離開一年,巴歷伐就跟著她的腳步而去,留下八歲的
拿漾,和四歲的以西安。
巫師阿怒在葬禮過後來到拿漾家,允諾祖母會代替巴歷伐與達娃好好教育兩個小男孩,整
個部落也會一起養活他們,不會讓他們受到任何委屈。
拿漾在阿怒離去時跟了上去,阿怒聽見腳步聲後轉身,望著拿漾閃爍著憤怒與不解的眼神
,那幾乎和失去妻子的巴歷伐如出一轍,讓他忍不住走上前在拿漾面前蹲跪而下,扶著男
孩細瘦的肩膀流淚。
「孩子,對不起,我沒有將你的母親救回來,現在連你父親也走了。你的祖父是我的好朋
友,你父親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也很難過。」
「你們說過,惠吾大人可以帶母親回來,後來又說,她要去鯨島的時間比別人早,惠吾大
人也救不活他。」拿漾直視巫師,烏黑的眼珠滿是控訴,「那父親呢?他的時間也比別人
早嗎?那我和以西安怎麼辦?」
阿怒的眼淚縱橫而下,拿漾的質問很不客氣,對神祇更是大不敬,但對著一個在一年內接
連失去父母的年幼孩子,解釋再多的祖訓都顯得蒼白。
「拿漾,我會當你和你弟弟的祖父,父親,老師,你和以西安以後也是我們家的孩子……
」
拿漾掙脫開巫師的懷抱,回頭看了一眼看起來黯淡無光的家屋,然後便往部落的反方向奔
跑出去,一頭栽進山徑裡。
阿怒沒有攔住拿漾,半大不小的孩子需要消化情緒,他會用時間來讓拿漾知道他缺失的家
庭,會由整個部落一起補給他;至於現在,他想先給他一點空間。
但他沒想到的是,拿漾不只是到附近熟悉的林場或海邊冷靜散心,他跨過了由巫師與長老
們設定的界限,往山的更深處,往神的領域而去。
他要去找春日風神,去找惠吾大人,把他的父母從鯨靈的背上帶回來。
◇◆◇
越過部落設下的界限,再往上走,就完全沒有可行的路徑了。
即使是最熟悉山的獵人都不會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貿然進山,更何況是平常不能進入的深
林。和平時的獵徑不同,深山上因為幾乎沒有人類的足跡,各種樹木花草繁茂地佔據每一
個空間,如果沒有彎刀開路,幾乎寸步難行。
拿漾在木枝、草葉與地上的泥石蟲子之間艱難前行,有時前方橫著一片細密的樹枝,以為
能夠輕易擺脫,用雙手去撥開卻不期然被莖幹上的倒刺刮得冒血;剛閃過了難纏的植物,
腳下又被突起的樹根或石頭絆倒,加上無法留意到的蚊蟲叮咬,還沒往上走多少路,拿漾
就已經傷痕累累。
但他小小的身軀並沒有被龐大的山林阻擋,他分辨不了方位,也許繞了很多路,但他唯一
的目標就是往上走,往上,再往上,傳說在山的最深,風交會發出如鯨的呼嘯之處,就是
風神降臨的地方。
山的深處並不安靜,微風吹動枝葉的細碎聲響,鳥叫,蟲鳴,蛙嘓,以及從無法分辨的方
向隱隱傳來不知名野獸的低吼,都讓拿漾原本毫無畏懼的心漸漸泛起不安。
手腳與臉上不知何時受的傷開始傳來難耐的痛楚,天空陰沉沉的,空氣變得溼而厚重,使
呼吸困難起來,拿漾發覺自己的喘氣聲漸漸蓋過耳邊的一切聲音。而當他聽著自己像風吹
在山洞裡咻咻的喉音時,一個不注意,他踩在一棵樹邊溼爛的泥土和上頭嫩綠的矮小植物
,前傾的身體立時失去重心,整個人撲倒在地上,下意識率先著地的膝蓋狠狠壓在一顆稜
角鋒利的石頭上,傳來劇烈的痛楚。
禍不單行,從入山時就陰雲密布的天空此時終於負荷不了濃密的水氣,下起雨來。拿漾忍
痛掙扎著爬起身的工夫,雨勢就變得滂沱,四周一下子就只剩下大雨打在所有事物上的聲
音,勢頭猛烈的雨珠打在拿漾小小的身體上,甚至能感覺疼痛。
拿漾知道自己陷入糟糕的處境,在完全沒有路徑的深山碰上大雨,身上又受傷,雨水會模
糊視線,用去更多餘的注意力和力氣,最後脫力失溫,大人們常說,很多對自己太有信心
的獵人都是這樣遇險的。
也許應該趁自己還有力氣,趕緊下山,但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立刻被拿漾自己否決,他撐著
一顆樹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痛得發抖的雙腳支撐自己往上爬。
他感覺自己走過了一百顆樹,手腳並用地爬過一百個幾乎無法站立的陡坡,一百隻蟲子齧
咬他的皮膚,尖銳的草在他身上割下一百道血痕,但山頂總在更高的遠方,春日風神仍不
見蹤影,而他已經累了,溼熱飽和的空氣在剝奪他的呼吸、汗水與體力。
拿漾終於停下腳步,他在沒完沒了的雨水中舉目四望,感覺四周甚至沒有方位之分,每個
方向都是無盡而灰暗的綠,正當他想咬牙再次往上時,一陣風捲進空屋的呼嘯聲傳來耳裡
。
他疑惑地四處張望,從上山以來他就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聽錯,或有自己漏
看的獵寮,然而當他越過一棵杉樹往右邊看時,映入眼簾的竟是一棵巨大的樹。
那是一棵非常高聳,至少五、六個人張開手圍繞才能環抱的檜木,樹底靠近根部有一個很
大的樹洞,風吹過那處傳來回響的咻咻聲,像有人在呼喚。
拿漾擠出最後的力氣走過去,隔著樹木一段距離丟了一塊石頭過去,避免有先來到的動物
在裡面躲雨或飼育幼獸。他等了片刻,不見有動物的蹤跡,便走近檜木,扶著洞口探了探
,彎身坐進去。
洞的底部因為潑進雨水而積起一灘水,拿漾從洞外撿拾兩塊石頭墊在屁股下方,抱住膝蓋
縮起身體想保存一點體溫,然而溼透的身體在陰冷的樹洞裡被風一吹,反倒感覺加倍的寒
冷。
拿漾打了一個寒顫,低頭看自己傷痕累累又髒兮兮的腳,膝蓋上冒出的血隨著雨水在他腿
上流出好幾條小河,洞裡的小蟲爬上他的腳,越過河流,再消失在看不見的腿側。他在這
副悽慘的景象中想起臥病蒼白的母親,晴雨不定的父親,愁容滿面的祖母,最後想起牽著
他的手的以西安。
後知後覺的害怕襲上心頭,他擅自闖進禁入之地,會不會觸怒什麼神靈而被處罰?他還回
得去嗎?其實他也不確定跑到這裡來究竟能找到什麼,他不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不存在的未
來,還是已成往事的過去。
母親死前對父親和他說,我會在鯨島看著你們,以西安交給你們了。而父親死去時則什麼
也沒說,母親的託付最後重重地落在拿漾肩上。
以西安怎麼辦。
他又怎麼辦。
拿漾將臉埋在手臂和膝蓋之間,面對未來的無措讓他慌張得喘不過氣,眼眶熱熱的,鼻子
酸澀。他用力將湧到眼珠前的淚水逼回去,突然發現自己現在不感覺寒冷了,取而代之的
是從體內散發的熱,讓他的皮膚和鼻息都像要著火似的。
拿漾覺得自己像在鍋子裡被煮沸的蝦,在樹洞裡蜷起來,渾身滾燙。渾渾噩噩中他半昏半
醒,在意識即將消失之前,他聽見洞外傳來奇異的聲響。
啪嚓,是腳步踏在地上的枝葉傳出的聲音。
啪嚓,啪嚓。雨聲停了,外頭一片靜謐,腳步聲在寧靜中更加明顯,漸漸靠近拿漾所在的
樹洞外。
接著腳步聲停了,近在咫尺。空氣中飄散著淺淡的香味,青草與小花,像拿漾更小的時候
牽著母親的手坐在田邊聞見的氣味,隱約之間,一股涼中含暖的風吹拂而來,減輕他身上
火燙的溫度。
拿漾撐著軟綿綿的身體,將頭抬起來向外望去,逆著光他看見的,是一個像在發光的人影
,那人潔白的祭服上粉與綠相間,如百花齊放。
左手和風春雨,右手葉萌花開。春日風神在拿漾面前,溫柔地對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