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登山口入山的第三個小時,樊少勳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面被前人鑿出踏腳處的垂
直山壁,兩邊高度來到成年人腰際的雜草,以及腳下曖昧不明的路跡,才終於承認自己迷
了路。他想自己大概在稜線上,畢竟腳下所踏的地方相較兩側是高點,可是跟傳聞中通往
山頂的道路完全不同。他身上只有手錶、手機和一個六百毫升的寶特瓶,從一個多小時前
手機就收不到訊號了,而寶特瓶裡的水也已經喝完,他又累又渴,喘氣和水分不足使喉嚨
疼痛,細微的驚慌和恐懼密密麻麻爬上他的皮膚。
山裡完全沒有人的聲音,只有風吹過樹梢和長草沙沙作響,以及蟲鳴。現在接近下午
五點,以夏天的日光來說,四周仍然明亮,看得清旁邊的景物,稍微抑制了迷路帶來的慌
張;只是山上的夜晚一向來得很快,常常以為還有很多時間,下一刻陰影就迅速籠罩,失
去所有光線。
他通常並不衝動行事,偏好事前做好計畫,謹慎安排,擬定所需的東西,然後一一完
成,可是現在的處境完全來自於輕率。樊少勳過去爬的山,如果不是和周煦在一起,就是
路徑明確、登山客也不少的地方,讓他可以簡單沿著山徑前行,或者一路都有其他人相伴
,有十足的安全感。可是這裡並非如此,他對這座山不熟,身邊沒有熟知山林的人,從雜
草蔓生的道路看來,很久沒有其他登山客踏足這裡,而他在這種情況下仍毫無警戒繼續往
前爬,忽視自己的能耐根本不足以應對,仗著幾次成功的經驗,失去對山的敬畏。
即使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他也不禁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怎麼落到這個處境的?
陪周煦去土地公廟還願後不久,樊少勳收到大學同學會的通知,時間訂在六月中的某
個週末,他想見見幾個關係不錯卻少有聯絡的朋友,於是回覆了要出席。和周煦說起這件
事時,對方則提到自己也要在同一個週末去新竹參加為期三天的溪降救援訓練,剛好可以
一起開車北上,再一起回高雄。
他永遠都樂於花更多時間和周煦在一起。
先把周煦載去同是高山嚮導的友人家,樊少勳繼續往台北前行,在同學會之前約好了
幾個朋友吃飯。聚會時才意識到,自己不過畢業幾年,人生軌跡卻與其他人產生極大的分
歧,同學會有一半的人都因為在國外無法參加,讀研究所或者工作,這算是預期之內的事
,但到場的人裡多數已經結婚,不是已經擁有就是正準備迎接新生命,卻是他沒想到的。
他覺得在一群討論婚姻和孩子的人之間有些格格不入,不是被排斥,而是那種只有自
己知道的不自在,然後他才明白周煦說過的話──這些人是登上了大關山隧道看日出的人
,他們興高采烈分享彼此的經驗,並相信其他人只是腳程比較慢,終究會到同樣的地方來
。此刻站在看過另一片風景的人群之中,即使他曾經也有機會加入他們,樊少勳也不覺得
錯過了什麼,他想要的東西不在那裡。
同學會結束後,幾個要好的朋友私下問他的感情狀況,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完全
說出實話,只說自己有正在穩定交往的對象,模糊地提了一些和周煦的相處過程,不知道
為什麼讓別人產生對方是年紀較長、性感成熟的獨立女性的誤會……或許也不算誤會,畢
竟除了性別之外,其他部分完全正確。
樊少勳笑著接受朋友的忌妒和羨慕,卻因為有人苦口婆心勸他早點和對方結婚而心情
複雜。
晚上他借住在其中一個朋友家,在寒暑假幾乎被家事佔去所有時間的大學時期,這是
樊少勳少數十分親近的朋友。他們坐在露臺上,朋友一邊哄著懷中不到三歲的女兒,一邊
抱怨他對於女朋友交代得太少,逼問實情,樊少勳望向在飯廳忙著準備晚餐的友人妻子,
以及眼前抱著女兒的朋友,這個景象曾經是他對一份感情最終的想像,可是現在再也不是
了。
「我現在交往的人,不是女性。」
深吸一口氣,他選擇用委婉的方式開頭,仍換來朋友驚訝的眼神,對方沉默了幾秒,
打開落地窗要女兒到客廳去找媽媽,才將視線放回他身上。面對朋友有些尷尬的笑意和歉
意,他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
「我記得你以前交的都是女朋友?」
「對。」他停頓了一下,其實不知道該怎麼正確回答這個問題,對周煦的心動是一種
直覺,並沒有餘力去考慮別的。「我在遇見他之前也不知道。」
他提起父親的事,以及遇見周煦後的改變,朋友聽完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正要說些
什麼,就聽見朋友的妻子隔著落地窗玻璃叫他們吃飯的聲音,朋友應了一聲,起身往屋內
走之前轉頭問他:「不過你之後還是打算結婚的吧?」
他沒有回答,忍不住想起周煦,想起周煦認為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進入一段婚姻裡,
這件事始終如淡薄的陰影落在他們兩人間,偶爾積雲成雨。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周煦吻
過那裡很多次,出發的前一天他住在周煦家,享受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可是相對於他時
不時會在對方身上製造點吻痕,周煦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不過,至少一切都在慢慢好轉,他陪周煦去花蓮、去土地公廟還願,他被允許進入周
煦的生命裡,而不只是生活,知曉更深一層的喜怒哀樂。上個月底,周煦一個同為高山嚮
導的朋友在登山時失蹤,政府和民間都組成了搜救隊,周煦也參與其中,十天後尋獲遺體
,誰也沒想到一個經驗老道的高手會在難度不高的路線迷路遇難。周煦不再對他掩飾悲傷
與惆悵,或者裝得雲淡風輕,坦然讓他待在身邊,走過又一次的失去。
他們不會有問題的。
隔日離開時,朋友陪他走到停車場開車,沒有再聊到周煦的事,反而是朋友有意無意
說起婚姻生活的困難,有時風平浪靜的海面之下也有暗流。
「我後來覺得自己把婚姻看得太簡單,她不會每件事都告訴我,但不表示她不在意。
」朋友的表情欲言又止,糾結一番後才說:「我婚後不小心接了一次前女友的電話,她也
知道,可是直到我們吵架我才發現這件事讓她很受傷,畢竟她前男友就是這樣外遇的,創
傷沒那麼容易恢復。」他拍了拍樊少勳的肩膀,「等你哪天忘記采容了,一定可以找到不
錯的女生。」
朋友的話沒有惡意,不過是兩個人不在同一條軌道上了,所以只能以自己的角度去揣
測對方眼中看見的風景。但仍讓樊少勳有種揮之不去的煩躁感,他原本打算離開前再去母
校附近轉轉,回味學生時期常吃的刈包和胡椒餅,後來選擇直接離開台北,往新竹開去。
或許是因為這份煩躁,讓樊少勳在聽見粄條店老闆說:「這座山不難」、「新手也可
以爬」、「兩個半小時就能來回一趟」時輕易相信了陌生人的說法。年逾花甲的老闆難得
遇上對爬山有興趣的人,興高采烈說著自己的百岳戰績,拍著胸口保證自己是當地人,推
薦地點絕對不會錯,一定是風景優美的好地方。
他衡量了時間,周煦的訓練要到下午五點才會結束,而吃完午餐也不過一點左右,就
算自己對路不熟,要花更多的時間,也絕對能在天色變暗之前下山,剛好接周煦一起吃晚
餐。樊少勳心想,既然是連年長者都可以走的山徑,海拔不高,困難度想必不會太難,自
己怎麼說也慢慢練了些體力,應該綽綽有餘。
這趟旅程並沒有預計要爬山,帽子、背包、雨衣之類的用具都放在家裡,他身上只有
粄條店老闆遞給他的一瓶水,但停好車後覺得登山口的路徑還算平緩,使得老闆說的話又
多了幾分可信,而且他的確也想走走。
走在山裡讓人靜了下來,隨著一步步踏在泥土路上,那些繁雜的想法都暫時被扔在一
旁,只是專心一致分辨路徑。坡度越來越陡,需要手腳並用抓著一旁的樹枝才能繼續爬,
樊少勳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或許因為正是盛夏,眼前長了一大片由蕨類組成的海洋,幾乎
看不見地面,他只能憑著直覺向前踏,無論如何,這裡都不太像粄條店老闆所說「山友很
多」、「路很平緩」的健行路線。
已經不能回頭了,他聽周煦說過下山比上山更難,如果迷失,不如往上走到稜線,反
而有更清楚的視野。方才他爬上來的踏腳點現在卻看不清楚,只覺得是隨時都會踩空打滑
的獸徑,他猜自己走成了另一條比較難的步道,據說有些挑戰性,現在看來的確如此,那
麼如果繼續往上,想來應該可以抵達同一個山頂,只要到時候再循另一條步道下山就行。
他停下來喘氣,旋開瓶蓋,裡面的水只剩下三分之一,六月盛夏裡微溫的水濕潤乾燥
的嘴唇和口腔。
總會有辦法的。
直到樊少勳翻過兩三面岩壁,好不容易看見指引方向的登山布條,上面的日期竟然是
十年前時,迷路的事實才進入他的腦中,而不只是走錯路那麼簡單。根據粄條店老闆的介
紹,上到山頂前有一段攀繩的路線,雖然辛苦一點,可是過了之後就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的開闊景色,還有一片空地可以休息,絕對不會讓人後悔爬這一趟。怎麼想都不會是他現
在站的這個地方,被樹木包圍,腳邊是濃密的蕨草。
不能說不害怕,畢竟對這座山全然陌生,他不是做足準備才踏進山裡,只是憑著一股
衝動就來了;他一時不察,山也就引誘著他更深入,於是迷失山中,只剩下眼前的這條路
可以走。然而現在有比恐懼和焦慮更重要的事,他必須下山。
做了幾個深呼吸,他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查看,依然沒有訊號,就算把手盡可能舉高
也相同。他顫抖著手指,輸入給周煦的簡訊,希望能走到有訊號的地方傳送出去。天色很
快就會變暗,他可能來不及到約好的地點接周煦,就算沒辦法準時抵達,他也不希望讓對
方擔心。反覆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最後只簡單寫了山名、停車地點以及自己迷路了,但會
想辦法找路。他把手機收起,保存電力,最想說的一句話卻不在訊息之中。
他很想見周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