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薄雪之春 八、鯨島 快樂的團圓(完)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4-10-06 11:29:45
薄雪之春
八、鯨島、快樂的團圓
馬桑˙巴瓦尼坐在有點簡陋的房屋外頭,低頭專心地在手掌大的山柚木上削削刻刻,天氣
還有點冷,讓他維持握刀姿勢的小指更加僵硬,又痠又痛。
樹幹做成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朵工藝精巧的杜鵑木雕,馬桑對照著雕了好幾天也刻不出半分
相像,他稚嫩的臉龐上眉頭深深皺著,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做出像屋子裡擺滿的雕刻
一樣好的作品。
但此刻他皺緊眉頭除了氣惱自己手藝不精之外,更多是因為屋子裡那個他正守著的人。
放在桌上的食物已經隔了兩餐都沒被動過了,小米粥和水都沒喝,馬桑正覺得有點擔心,
想著是不是該回家去找爺爺,才剛站起身便隔著籬笆遠遠看見巫師布頓沿著林道走來。
附近不是聚落中心,除了守望塔之外沒什麼人煙和住所,馬桑知道巫師就是要到這裡來的
,立刻放下手上的刻刀和被他削得亂七八糟的木頭,奔出圍籬迎向拄著拐杖的布頓。
「巫師布頓,您怎麼一個人來這裡了?」
布頓雖然拿著拐杖,步履卻很穩定,他在馬桑的陪伴下走向木屋,看見圍欄邊兩株細瘦的
山櫻花剛吐了幾朵花苞,滿開凋謝大約也只在這一兩天了。他沒有回答小馬桑這句話,而
是用布滿皺紋的眼在四周環視一圈,輕輕嘆了口氣。
「你爺爺呢?」
「在窯場。」
「去叫他過來吧。」布頓說,在馬桑還想追問時抬手催促他,「快,快。」
馬桑猶豫不安地朝門瞄了一眼,像是感受到了巫師口中的急切,便拔腿往外跑,飛快朝聚
落的方向奔去。
布頓目送小小的巴瓦尼消失在林道的盡頭,隨後將目光移向黑漆漆的室內,他在剛剛馬桑
練習雕刻的木椅上坐下,隨手拿起了那塊山柚木。
深淺不一,形不成形,但布頓知道這只是一個過程,巴瓦尼加的手指有天賜的魔法,能把
眼睛看見的一切重現在相應的木頭上,這點他毫不懷疑,尤其是在看過最有天分的雕刻作
品後。
「你遇見那位大人時,也是馬桑這個年紀吧?」
巫師像在自言自語,但室內傳來了兩聲低咳,好像在回應他。
他知道,雖然躺在裡頭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將自己遇見的事告訴任何人,除了自己的祖父阿
怒,沒有人知道當年曾經有神把失蹤在山上的巴瓦尼家長子帶回來,也沒有人知道巴瓦尼
家差點出現部落千百年來第一個拋棄家姓的人。
小時候的布頓並不完全懂,但他目睹了一切,他是羅諾加家的人,從小就能看見許多旁人
看不見的東西,在阿怒和父親都老邁去世後,他成了世上少數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百年之後,無人知曉,也不會有人在乎的,一顆心破碎的秘密。
「我看見祂了,就在剛剛。」
良久,屋子裡才傳出一個虛弱的聲音:「是嗎。」
布頓突生一股寒涼的悲傷,他只是一個巫師,祂無法讓自己部落的每一個族人都心想事成
,讓他們的愛情都開花結果,更何況是讓一位神祇為了一個凡人降臨。
於是四五十年過去了,對神來說不過眨眼瞬間,對人來說卻是無底的折磨。
「再等等,馬桑去叫以西安了,你該讓他看你最後一眼。」布頓說完停了幾秒,又悲傷地
說:「拿漾,你先去吧,先跟巴歷伐與達娃敘舊,大家都會等你,我很快也會跟上的。」
「謝謝你,布頓。」
布頓因為這聲謝而淚花了老眼,他想說些什麼,張口卻停了下來。
一陣風突然吹來,寒中帶暖,隱約含香,他轉過身,在圍籬上看見緩緩飄落的殘花落葉。
斑斕草葉中,來人步履生花,木屋所在的小坡上綠意盎然,而那人的面容,微涼的眉目,
與髮上奪目的髮簪,都與數十年前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布頓撐著拐杖跪了下來,口念迎神的讚辭,他能聽見拿漾的喘息和咳嗽聲,視線前方被那
雙瑩白裸足踏過的草葉變得翠綠茁壯,這是他接任巫師以來第一次接見春之風神,他應該
覺的榮耀,此刻哀傷卻大過欣喜。
神祇在布頓跟前停頓了一下,伸出手在他頭頂點了一下,像是賜福,也像是感謝,布頓抬
起頭,面前已經不見人影,雨露和花的氣味飄進了小小的木屋中。他眼眶中盈著的淚水落
了下來,跪直起身,再次唱起祭儀的歌謠。
巫師的歌換了,從迎神變成送行。但那不是送神的歌,悠長的歌聲唱著的是古老的傳說。
讓山林療育你的骨骼,大海復原你的肉,在鯨背上請高聲歌唱,不要掛念,不要掛念,形
狀如鯨的島上,眾人都在等待你,島的那邊,是快樂的團圓。
以西安在送行的歌聲中趕到了拿漾的小屋。
他在半道上就將柺杖丟給馬桑,不用孫子的攙扶,感受不到膝蓋的磨損疼痛,忘記肌肉與
體力的退化,到最後他甚至跑了起來,任由馬桑在一旁焦急地跟著。
他邁著腳步的樣子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四歲那年,他懵懂之中失去了父母親,差點連
哥哥也弄丟了,大人們說是春日風神將拿漾帶回來的,他卻覺得風神帶走了某些部分的哥
哥。
哥哥回到他身邊好幾年,卻在他成親那天說要拋棄家族姓,把信物交到他手中,差點讓他
崩潰。
也是那一個晚上,春日風神出現在他眼前,拿走了家族信物,並再一次將哥哥還給他。
那一年起,拿漾再也不會在春季來臨時上山,他堅持住到遠離聚落的邊陲之地,埋首雕刻
。除了部落一切祭儀所需的獻禮外,他也刻很多東西,最多的是花草,大大小小,擺了小
屋的各個角落,木色的房子裡開滿木色的花。
以西安感激風神將哥哥從無法前往鯨島的深淵送回來,好好地活在族人的陪伴下,卻也不
禁褻瀆地恨祂讓哥哥失去靈魂,如行屍走肉。
讓哥哥永遠消失在那一年的山上會更好嗎?他對哥哥的記憶會在幾十年間變得淡薄,他會
在鯨島那頭更平靜且喜悅地迎接重逢嗎?
這一切似乎已經沒有意義了,尤其在他看見布頓蹲跪在小屋門外,吟唱送行的歌謠時,以
西安終於失去所有積攢的力氣,癱軟在小屋的圍籬外,放聲哭了起來。
拿漾聽見送行的歌聲,好像也聽見以西安的哭聲。
他聽不太清,以西安應該也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但此時他的哭聲卻讓他想起數十年前,他
回到山下被緊緊擁抱時的哭聲。
歌聲與哭聲好像響在遙遠的天邊,拿漾在迷茫中緩緩張開了眼睛。其實張不張眼並沒有區
別,他太老太病了,「看見一切的眼睛」從幾年前就已經看不見很多東西;或者說,從那
個人離開以後,看不看見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區別。
拿漾想叫以西安,卻沒有任何力氣,只能沉沉地吐著氣,吸氣有點困難,正當他困倦地想
放棄呼吸的下一個瞬間,他聞到了記憶中曾經熟悉的香味。
門外緩緩送進一陣涼風,拿漾回過神來,想抬起身上的被子蓋住自己老邁的臉,但他太虛
弱了,曾經能在堅硬的木頭上鑿刻出深痕的手腕如今疲軟無力,連抬起手來都做不到。
輕柔而和緩的微風中,拿漾滿是皺痕的手背便被另一隻溫暖的手覆住,他抬起頭,視線變
得清明,看見惠吾坐在他床邊對他微笑。
祂看起來還是那麼美好,一點也沒有變。祂的眼睛,祂的唇,祂手掌的溫度,和祂頭上的
髮簪,都和那日祂伏在自己懷裡時一樣。
連印在自己唇上的吻也一樣。
惠吾的手在拿漾的臉上輕輕滑過,摸他的眉骨,他的眼角,他的嘴角,和他的手。他不再
那麼年輕強壯了,身上任何一處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但他辨別出祂方向的眼裡藏著光,
仍和他當年在山上誓言要永遠侍奉祂時一樣,熠熠生輝。
「這一路,我送你。」
只是送,拿漾知道,到了鯨島,他歸於他的部落舊人,仍然不屬於春之風神。這是惠吾的
溫柔,讓他與太早離開的親人相伴,即便祂知道自己真正想陪伴的是永遠都孤獨一人的祂
,也不曾鬆動半分。
那一年,祂也是這樣送走父親與母親的嗎?祂送走了多少靈魂?往後也會依然如此孤單地
送行嗎?
好恨好無奈,好愛也好心疼。但他已經太累了。
他只能疲倦地閉上雙眼,在朦朧間聽著以西安呼喚他的哭聲,躺臥在惠吾的懷裡,讓祂抱
著自己,坐上等在海上的鯨魚。
「惠吾。」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低喃,「惠吾。」
惠風贈予吾人恩賜,新生與希望的神靈。祂就是他的恩賜、新生與希望。
「拿漾。」風神在他耳邊同樣低聲回應。
祂知他看見了萬物,也看見祂身上亙古的不變與寂寥。而祂唯一的回贈,就是讓他回歸屬
於他的世界輪常。
拿漾在鯨背上沉沉睡去。
也許等到他再睜開眼,鯨島就已在眼前了吧。
Fin.
__________
參考資料
《你是我的菜:利卡夢生活植物》
《排灣族民族植物》
《蘭嶼島雅美民族植物》
《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下)》
《八代灣的神話》
〈玉山薄雪草──浪漫主義的象徵〉
https://tinyurl.com/rjhsxfbc
講座影片:《台灣的原生植物資源》
https://tinyurl.com/375c5zmk
講座影片:《台灣原生植物之美》
https://tinyurl.com/4ucz9k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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