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濫情者∕2010/03/27】
香港西半山的干德道路面瘦狹，視線光禿，沒有商家，沒有綠地，大型巴士不能
過，勞斯萊斯轎車也走得勉強。兩旁夾著不是樹蔭，只是陡如高崖的高樓住家，形成
水泥縱谷。背靠太平山，高層誇耀海景，仍為住不起幽靜山頂又不甘混居尋常百姓家
的中產階級所喜愛。
去年秋天，就在這條半山窄路，香港恒基集團推出一棟號稱八八層以討吉利、實
則只有四十六層的住宅建物，一呎成交價七萬一千港幣，刷新亞洲豪宅天價，全港嘩
然。即使是身上任何一吋皮膚刺下去都滲出資本主義血清的香港人也難以接受如此炒
樓法。
面對質疑，人稱四叔的恒基集團主席李兆基回應「買樓像女人買手袋」，比喻「
豪宅」猶如「古玩」，無市場法則，全視買家心情，「買樓不貴不買，不靚不買，要
名牌，好像女人買手袋，要買幾十萬手袋才高興」，尤其「越貴越開心」。
四叔話猶在耳，今年三月，香港豪宅空置率狂升，創六年新高。
城市原本屬於窮人的世界。為了爭取城市工作，節省通勤成本，享用便宜的公眾
設施，窮人留住城裡，忍受骯髒空氣、嘈雜車聲與混亂治安；而講究生活品質的富人
遷往城外，呼吸新鮮，逃避人群，躲開壅塞，住在有著私人車道與濃密花園的寬敞華
宅裡。然而，隨著城市經濟規模擴大，大都會概念形成，一座城市的經濟驅力已不下
於一個國家，都市生活成為一種全球時尚，即使既富且貴，也要留處城市落腳，享受
那些唯有城市才能提供的生活內容，如多元餐廳、前衛時裝店、戲院樂廳、夜店酒館
、多樣人物等。都市不再是工作以外應該逃開的地方，而是下了班才開始流連忘返的
所在。
然而，城市人多、車多、什麼都多，唯土地有限，人們不分貴賤，一出門就會碰
撞。富人唯想辦法以價格區隔空間，悄悄打破城市看似民主的空間平等感。精華地段
的地皮炒作，即用來劃分豪宅區與一般住宅區，以價碼挑選鄰居。為了符合地價的「
高貴」，建商也往往不吝下重本蓋樓，務求美輪美奐。
兩次大戰期間，紐約狂蓋摩天大廈，中央公園周邊跟著吹起豪宅風，每套名宅均
出自名家設計，擁有高可懸掛水晶吊燈的天花板，寬敞足以設宴款客的飯廳，配設門
房及私人電梯，宛如都市城堡。雖然三十年代發生經濟大蕭條，後有二次大戰，然而
這些豪宅身價穩固，在二十世紀餘歲裡，價格連翻十九倍，迄今，稍覺功成名就的紐
約客仍不惜割喉，但求一戶。
然而，有錢也未必能住進這些紐約豪宅。許多豪宅採共同持有制（俗稱Co-op）
，每棟都有住委會，這些勢利眼住戶有權投票決定你是否有資格與他們相鄰而居。即
使美國法律早已明文禁止各類歧視，如果他們不喜歡你的姓氏、膚色或存款數字，或
恰巧看不慣你鼻子的長相，都能任意否決你成為住戶，不需任何交代。
對這些紐約豪宅居民來說，豪宅根本是特權，僅限於少數都市貴族，圈地自營社
會階級。然而，豪宅雖美，似高不可攀，在我們的消費社會中，畢竟是待價而沽的眾
多商品之一。大多世人仍視物業為儲存財富的手段，看準了城市空間有限，尤其精華
地段絕無可能擴增，周邊房產自然搶手。當巴黎房屋仲介員口沫橫飛介紹「全世界只
有一個巴黎，而巴黎只有一個盧森堡公園」，他不在稱頌花園的美，而是為了抬高這
一帶房價。
豪宅已是一種都市經濟的商品神話，市場迷信豪宅出現越多，景氣越好；而經濟
慘澹時更要投資豪宅，因為唯有豪宅保值。
就某方面來說，此次全球信貸危機即因豪宅經濟而起。人們受鼓勵超額貸款，買
他們根本付不起的房子，誤認借錢買磚頭也穩賺不賠；銀行持同樣念頭，才會動腦筋
將眾人債務綑綁成一種看似入息穩定的金融商品，轉賣投資人，導致後來的「雷曼
Shock」，嚇癱了英美房市，教冰島政府破產，更直接爆破了杜拜這個堪稱全球最極
致的豪宅經濟神話。
杜拜無油可挖之後，仗著中東油國親戚背景，四方舉債，在廣漠沙漠舉起一座亮
光閃閃的現代波斯華城，塞滿了高級酒店、遊艇跑車、購物商場，填海大興人工島─
─他們不賣豪宅了，改賣島嶼。當全世界最高樓杜拜塔開幕的那一天，杜拜所欠下的
債務幾乎跟樓身一樣高。雖然隔壁阿比布達伸手解救，杜拜免於破產，房地產仍暴跌
一半，杜拜塔貴為全世界最高的豪宅住家，商用面積卻少人承租，住戶業主縱使賠售
也難以脫手。
樓高樓起，市場跟著起落，豪宅經濟即使華而不實，卻依舊佔領城市天際線。號
稱紐約最後豪宅的西公園大道十五號，落成於2007年，正當股市詭譎，華爾街瀰漫了
金融暴雨將至的張力，建築師史登卻巧合選擇了三十年代經典風格，彷彿預告了另一
次奢華崩盤之後的經濟大蕭條。然而，紐約客依然蜂擁爭購，醉心傲嘆此種奢豪都會
風華唯紐約才有。
豪宅驅動的豈止經濟，更有城市的虛榮。
（財訊雜誌2010年三月號）
連接一：
財訊雜誌2010年三月號專題──打贏高房價下的階級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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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http://blog.chinatimes.com/hcf666/archive/2010/03/27/4842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