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漂泊] 也許有一個地方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10-03-16 19:22:21
【中國時報∕E4∕人間副刊∕2010/03/15】
【張讓】
  在住過許多地方以後,我們問:就是這樣了嗎?青山後再沒有青山了嗎?有那麼
一個地方,一沙一石一草一葉都給我們歡欣嗎?有那麼一個地方嗎?我們已經找到了
嗎?還是,過了轉角還有轉角?
  1
  是了,就是這裡!
  也許你有過那經驗,旅行到了一個地方突然覺得:這就是一直夢想的地方,我要
留下來不走了!
  我們在新墨西哥旅行時就是那樣,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每顆細胞都說:「我要住在
這裡,吸飽這陽光和天地!」一回到家裡立刻覺得空間閉塞窒人,只想轉身逃跑──
啊,若在新墨西哥多好!
  2
  若在那裡就好了!那種想要逃出去的感覺大概許多人都很熟悉。
  我小時總愛往外跑。在金山時,從街頭跑到街尾,從教堂、戲院、菜市場、墳場
、派出所、溫泉公園跑到海邊。搬到了永和也是,永和路、竹林路、中興街、豫溪街
,從中正橋頭、河堤、永和戲院到樂華戲院和旁邊的夜市,似乎走遍了。搬家時不免
有點難過,但更多的是興奮。我也喜歡到同學或朋友家裡去玩,窺見別人家迥異我家
的世界,充滿了好奇。高中開始和好友坐咖啡館、逛台北,衡陽路、寶慶路、沅陵街
、西門町、中山北路,耗了許多時間在地下室的中國書城裡。在這些地方,書店無疑
提供了最廣大的空間──想像的空間,遠離現實,那空間比任何地方都誘人。
  在種種但願的時刻中,最深刻的是星期日的不安。早飯過了,無事可做。中飯也
過了,時間滴答滴答震耳離去。我看見所剩無幾的周末大步踏出視線,生命的無聊似
乎到達了頂點──天啊,除了每天可怕的機械重複,就沒有什麼趣事可做嗎?周末就
要這樣白白浪費嗎?強烈的騷動像老鼠囓咬我裡外上下,我不斷在父親面前走過,偷
偷瞄他,企盼他會心有靈犀,說出那句最動聽的話:「走,到台北去!」有時他果然
「乖乖」說了,我們便快樂地出門擠進計程車,騰雲駕霧般上東方出版社,然後抱了
新書回家。那單純而鋪天蓋地的快樂,只有童年時代才可能。現在就算買下整家書店
,也比不上那時懷裡的一本《七俠五義》或《基度山恩仇記》。
  3
  中年越深,童年似乎越近也越遠,在輕易可以召喚和難以想見之間來回。
  什麼是童年?童年是不費力氣便能興高采烈,是人人生命裡第一個無可挽回的失
落。時間轟轟逝去,而生命涓滴流淌。古今中外,沒人能留住童年,連分秒都不能。
從這角度而言,失落園的慨歎不限於基督教世界,而及於全人類。人從很早便經歷失
落和放逐,無一倖免。從跌出母親子宮到告別無邪無憂,無奈是人人必學的第一課。
  因而,從「可是」到「但願」,在「這裡」和「那裡」之間,旅行在某種意義上
是個暫時的替代或緩衝。粗淺的說是逃避現實,和讀小說看電影差不多。深一點來說
,則是舒解鄉愁和尋求烏托邦──前者回視過去,後者展望將來,其實是一為二、二
為一的東西,烏托邦只不過是鄉愁穿上西裝打了領帶轉個一百八十度而已。
  我們旅行到過不少喜歡的地方,但沒一處像新墨西哥有那樣魔力,讓我們時刻神
往。為什麼?我可以列出一串理由,譬如景觀奇異、空曠少人、光線清亮等,但真正
理由無非是:只因為心的理由,智無法穿透。
  經常我們所謂的理由不是過於片面就是過於概括,總之太膚淺,沒搔到癢處──
其實我們受內在深處的欲望驅使而不自知。正如若非得追究為什麼寫作,我也可開列
一串十分像樣的理由,而最終除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畢竟無法回答。凡是關係內
心最深的想望,意識總是後知後覺,甚至不知不覺,相當遲鈍無能的。
  4
  所以,八月中從新墨西哥回來,勉強自己重新納入生活常軌,再度危坐電腦前「
服刑」。一天電腦反應極端遲鈍,最後發出有如碾壓碎石的怪聲,忽然現出示警的全
藍螢光幕。我嚇得慌忙關機,隔天打電話找人來修。長話短說:我古老的電腦終於暴
斃。不但回生乏術,連檔案也無法搶救。等買了新電腦從頭學習適應開張,已經是九
月。急急加工忙完了一批「正事」,才總算有空把幾批積累的旅行攝影輸入電腦,那
時九月都快到底了。數百幅影像,先下毒手大事刪除,再來細細修改整理。過程相當
煩人,但能隨每一相片再度神遊新墨西哥,還是值得。
  十月中,從新墨西哥帶回來的「靈光」早已散盡,現實一下子現出原形逼上來。
忽然間,全美最大銀行紛紛倒閉,股市狂跌,從紐約到倫敦,從東京到上海,新聞一
片楚歌,好像在比賽誰家更慘。怎麼可能?難道那些在媒體上聒噪不停各說各話的「
專家」說的只是廢話嗎?難道多年來無限膨脹彷彿沒有止盡的美國經濟其實不過是泡
影的泡影?迷信自由市場的放任經濟終究只是盲人瞎馬走在斷崖邊緣?消費無度以為
是天賦人權的美國人終於夢醒了嗎?全球就要一跤跌進大蕭條的深淵裡去嗎?
  我們慣常的「旅後憂鬱」,這時惡化到幾近徹底消沈。經濟其實只是部份原因,
中年的迷惘和疲憊才是主因。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現在在生命地圖的哪一點上
?我們是否走錯了路?一切都是徒然嗎?問題問題問題!
  我們互相取笑打氣,然後像白頭宮女話當年,回味一個多月前才剛去過的新墨西
哥──荒涼絕美的比斯提惡地,大河峽谷邊上滿天橘金靛紫的夕陽……
  無異在說:走,現在就回到那裡去!馬上!這一刻!
  好像快樂與否全繫在一個地點上。
  5
  許多年來,我們深覺厭棄美國的商業文化,尤其是迷信自由市場的超級資本主義
。美國已經從當初浪漫清純的美少年,變成了一具需索無度腐敗老醜的厭物。就像王
爾德《杜連魁畫像》裡的主角,畫像隨時間老朽了,而鏡中人青春永駐。
  怎麼破出這個病入膏肓而又自以為是的制度?怎麼逃脫?我們總在想這件事。新
墨西哥的魅力正反映了內在這份渴望:那空蕩野性的天地裡沒有趕盡殺絕的資本主義
,沒有塞滿汽車的高速公路和處處切割天空的電線網,沒有人類無盡的我我我和錢錢
錢的臭味。也就是,那裡看來仍然乾淨純粹,像個尚未墮落的童貞世界──起碼在表
面上,設若略去史上白人和印第安人在這塊土地上的衝撞廝殺……
  當然,我們不能假裝這裡奇蹟似的免於暴力和不公。仍然,相對而言,這塊地方
還是保留了某種神奇,或許就是天真未鑿。站在這裡,我們能夠想像,甚至窺見天地
原初的狀態。
  6
  天地原初便是好嗎?混沌初開,天真未鑿。人似乎總有意無意在悼念某個失落的
世界,所以故事這樣開頭: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美國作家文德爾.貝里的長篇《失落的世界》裡讀到這一句話:「我很清楚我
在哪裡;才不願在別的地方。」心裡不覺一亮:「我知道那感覺!」其實這個「知道
」包括兩層:一是那種安於所在的欣喜;另一則是反面的,對身在之處的厭倦。貝里
那看來簡單的一句話,兼具了這兩層相反的情緒。
  在讀到《失落的世界》前我並不熟悉貝里的小說,只偶爾在雜誌裡讀到他的散文
。他以敘述肯他基農村和批判科技文明的散文知名,也寫詩和小說。他的小說一如散
文,環繞肯他基鄉間的人事今昔,文筆清明如水,寫幾乎消逝的農村世界,犀利又深
刻,讓人感歎商業文明拜金拜物拜名的勢利庸俗,鄉愁農業社會的純樸徐緩和厚道親
切。讀他好像一種回返,得到休息和再生的能量,類似讀王維或陶淵明。在內外雙重
危機下,我需要在他筆下的世界裡休養生息,於是到圖書館借了更多他的小說和散文
來。
  7
  然光是貝里不夠,我還需要一點與世無關的天真無憂,於是從書架上搬下久違的
《維尼小熊》、《在我們還很年輕時》,打開一讀果然開心起來,光是聞見那紙張油
墨的氣味,看見那無邪動人的插畫就不禁微笑。忽而想到克里斯多佛.米爾恩的童年
回憶《神奇的地方》,奔到客廳去抽下來看,很快讀完了。這書在書架上枯站了許多
年,我簡直都忘了!
  克里斯多佛就是童書裡那個快樂無邪的小男孩,這時已成了感傷的中年人。他形
容自己的鄉間童年「光燦華美」,可說好不誇張。寫父親當年帶著鄉愁和兒子一同長
大,兒子三歲他也三歲,兒子六歲他也六歲──我記得自己帶友箏也差不多是那樣。
成年後他和父親的關係比小時更深,原來兩人同一懷抱。克里斯多佛因父親的書自小
成為名人,長大後卻急於逃避那名氣的負擔。而父親也同樣在逃避。艾倫.米爾恩在
回憶錄裡談自己每一創作階段都在於逃避前一階段,最後有這樣一句:「因為我一直
需要逃避。」
  誰不需要逃避?只是未必願直言承認。從小時周末的騷動到年輕離家到美國時的
狂喜,我深知自己這種「一直需要逃避」的衝動。寫作積極來說是一種追求,消極則
是一種逃避。
  8
  問題在:快樂真的在於地方嗎?就像好書不在印刷的紙張和油墨而在作者,快樂
應該不在地方而在個人。然而天堂、樂園也好,桃花源、香格里拉也好,在一般理解
中是實地而不是概念,只是不知道在哪裡而已。一般熱門旅遊地都在好山好水處,顯
然快樂和地方若沒絕對關係,起碼密切關連。
  有本書The Geography of Bliss,暫且譯成《歡樂地理學》,就是根據這前提寫
的。當時書一上市我就急忙買來,結果不用說大失所望。作者環球尋找快樂地,每到
一處便詢問當地人是否快樂,真是拙得可以。快樂與否哪能這樣輕易斷定?某人某時
的回答便能當做衡量的基準嗎?但前言裡有句話倒是再真切不過:「我總以為快樂就
在轉角,難在找到那個角落。」
  這次我們在陶斯住的B & B是家老西班牙莊園(hacienda),不大不小有種溫馨
的家庭氣氛。在這裡遇見了一些人,聽見了一些故事。有的人夢想搬到陶斯來,像我
們和一對聖地牙哥來買別墅的夫婦;有人從別處搬到了陶斯二十年後,卻又移情他方
,像經營這家莊園的夫妻夢想駕船遨遊四海,在廚房幫忙的朱蒂打算幾年後和丈夫搬
到西北太平洋岸的奧瑞岡去種菜。
  月是故鄉明?生命在他方?樂園究竟是在前面,還是後面?我們曾懷念安那堡和
石城,現在卻鄉愁新墨西哥。好像榕樹,全身都是氣根,就等落地。
  9
  不論如何,鄉愁或多或少是生活的一部份。尤其人到中年,特別容易看見凋零和
殘敗,不鄉愁是不可能的。然鄉愁可說是以蛛網、塵灰和淚水、口水糊起來的東西,
七分浪漫,三分無奈,固然無法擺脫,卻也不能太過當真。於是在一廂情願和拿不起
又放不下之間,人只能唏噓惆悵,一腳往前一腳往後,三分詩人,三分哲人,剩下的
是童心不死的小孩。
  這裡我還是得回到貝里。在他的短篇〈遠方〉裡,三十幾歲的敘述者因祖父將死
而回到老家:「歸來讓他突然對家鄉有了具體清晰的理解。地面的每一皺摺,每一草
一葉都帶給他歡欣……」也就是,他懂得了自己在天地間的位置。
  再一次,我深受震動。那不正似中國人過去所謂的「安身立命」嗎?在一個舉世
遷徙移民的時代,那樣的鄉土感和歸屬感已越來越薄,代替的是疏離和失落,以及某
種程度上的,走到哪裡算哪裡的淡漠,或者說灑脫。鄉愁因此俱備了雙重意義:對舊
地的惆悵,或是對遠方的嚮往。
  10
  若伊甸園是過去式,烏托邦便是未來式。我們夾在兩者間,一如此時此地,瞻前
又顧後,躊躇兩志。
  陶淵明有田園可以歸去,讓他載欣載奔。華茲華斯家在湖區,有整片山野供他徒
步漫遊。梭羅有愛默生借給他的華登湖畔,讓他可以蓋小木屋獨居,暫時隨心所欲。
丘吉爾有鄉間的查特井家園,供他閒暇休憩和老年退隱。而無田園可以歸去的卡繆,
只能永遠是巴黎的異鄉人,夢想阿爾及爾的海灘和提帕撒的羅馬廢墟。
  我們呢?在住過許多地方以後,我們問:
  就是這樣了嗎?青山後再沒有青山了嗎?
  有那麼一個地方,一沙一石一草一葉都給我們歡欣嗎?
  有那麼一個地方嗎?我們已經找到了嗎?還是,過了轉角還有轉角?
引自:http://0rz.tw/rzcq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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