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E4∕人間副刊∕2010/03/10】
【張讓】
濃眉大眼，有點憂鬱。他是十八世紀的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姆（David Hume）
。我叫他「豐滿大衛」（Opulent David），因他自述裡用了opulent（富有）好幾次
。
有個大衛我一直喜歡：米開朗基羅的大衛，肩以下的部份。不是臉龐不夠俊，而
是太年輕，空白到近乎荒涼。
然後在佛羅里達遇見了另一個大衛。不像先前那個大衛漂亮，畫像上團團臉雙下
巴，想必也身材飽滿（伏爾泰和約翰生博士好像也是類似體態）。但濃眉大眼，有點
憂鬱。他是十八世紀的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姆（David Hume）。我叫他「豐滿大衛
」（Opulent David），因他自述裡用了opulent（富有）好幾次。
其實早就認識休姆，只是不熟。知道他是個出名的懷疑論者，他的因果關係論尤
其重要。忽然會「熟」起來，完全想不到。因為在二哥Ｇ處做客時，讀到他的《探討
人類理解》。
書是Ｇ的，我那時借看。1963年的美國版本，窄小的口袋書，封面和紙頁都發黃
了，印得密密的。老書舊紙陳年香，一摸就讓人喜歡。內文不用說篇篇堅如鐵石，無
非探討哲學、概念、可能性、因果關係、宗教史、靈魂不滅、理性、自由等等，簡直
難以想見一本小書竟能裝得下。也不用說，都讓我強烈好奇。但我人在度假勝地的三
那貝爾島上，屋外陽光朗朗（一半時候），涼風吹拂後院沿湖的一排棕櫚樹來回搖晃
，心情浮動沒法對付哲學。打開書（導言不算）便是大衛的〈我的一生〉，就讀了起
來。一頁未完心意已定：這傢伙很可愛！
其實〈我的一生〉是流水帳寫法，幸好他一開始就表明：「一個人長篇自述很難
不帶虛榮，因此我簡短就好。」著重寫作歷程，語調戲謔，自嘲也嘲人。家人認為他
個性適合從事法律，偏偏他「除了哲學和求知外，別的一概受不了……」一次短暫受
雇後，他下決心要省吃儉用維持獨立，全力追求和他「文學天賦」有關的事。儘管這
樣，除了寫作出書，他一生難免斷續受聘供職，離開愛丁堡甚至出國。他的文學事業
並不順利，處女作落地無聲，他形容是「死產」。後來的書也差不多，有本「只得到
一聲攻擊的吶喊」，讓他幾乎放棄。但他不死心，逐漸闖出文名：「有了點出名的症
狀。」最後寫到自知病重將死，換成以過去式總結：「我性情平和，……即便熱中追
求文名也不過份……」、「我不敢說自作這喪葬文不帶虛榮，但願沒有錯置……」讀
到這裡我不禁悲從中來：「啊，他快死了！」果然文成四個月後他便死了。但他生時
成名，並不可悲。後世並有人推崇他是英國最偉大的哲學家。
有次和Ｇ閒談，他隨口引了大衛一句話（Ｇ記性驚人），大意是：「最需要哲學
的條理分明幫忙的人，偏偏最沒法親近哲學。既然這樣，哲學有什麼用？」的確，哲
學艱澀，大多人望而生畏。我只是碰巧愛質疑，又不避枯燥。
所以在那多風的美麗小島上我遇見大衛。他的書後來乾脆借回家看，隨手一翻都
是好句，如：「再生動的想法和最平板的感覺一比也要失色。」正是！又如：「生命
好似遊戲，人能夠選擇玩哪一種，然後逐漸的，激情攫住了所要的對象。」一針見血
！
幸會，大衛！
引自：http://0rz.tw/u2k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