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尚武,你看這是什麼?』
毛少校手裡拿著一張紙鈔,在何尚武眼前晃呀晃。那是一張普通的一元面額人民
幣紙鈔。在邊區使用的主要貨幣是泰銖,新台幣、人民幣在這裡沒辦法用,必須兌
換才行。
『不就是一張鈔票嗎?有什麼特別的。』
『說的對。重點是,這玩意是中華民國國防部發給我們的‧薪‧水。懂了沒?中
華民國政府希望咱們拿中央印製廠做出來的偽鈔到匪區消費,這算盤打得有夠精。
我就說當初他們怎麼會答應直接給咱們軍餉,原來是這樣搞。』
不好的預感。何尚武盡量讓語氣保持平緩,問道:『長官你的意思是…?』
『派人進匪區搬一些物資回來。最好是生面孔,所以…你是一定要去的。』
『等一下,長官。我的話,可能一過去就被抓起來啦。』
何尚武對當初在曼谷遇到的事情餘悸猶存。他的長官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遞給他。
『所以要給你換個身分。諾,記好上面的名字,別搞錯了。』
何尚武接過文件一看,最上方寫著「鄧克保」三個大字。
『他是我從前的部下,已經去世了。以前,我也是讓他去成都和那些國民黨留在
匪區的幹員接觸。你就用這個身分去吧。……當然不是叫你一個人做!其他軍區的
人也會派代表,我們這邊預定人員有老陳、小劉和你。放心吧,咱們最近跟老共沒
起什麼衝突,那邊管制不嚴,留在成都的眼線會協助你們混進去的。』
『長官,雖然你說的像去郊遊一樣,還是很危險吧?』
『危險也得幹。曼谷那邊不收人民幣,醫療藥品很難弄到。去成都就沒有這問題
了。』
邊區的衛生條件不佳,瘴氣又重。醫療物資相當匱乏。只靠教會援助的那些根本
不夠用。如果曼谷方面的供給中斷,那只能往最近的大都市──成都取得。雖然有
人種植罌粟花,提煉低濃度的鴉片當作西藥的替代品,但是這可不是長久之計。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何尚武也只好同意。
提到中國西南地區的大都市,除了重慶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成都了。在歷史上作
為三國時代蜀漢的首都而聞名,也有「天府之國」的別名。由於四川盆地邊緣是連
綿的山地地形,自古以來此處通往中原極度不便,號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在抗日戰爭中,國民黨政府遷都到重慶,使得大量兵員進入四川地區,戰後他們也
將四川地區獨有的文化向外傳播開來,例如:四川牛肉麵。在國民黨部隊裡,幾乎
人人都能講上一兩句四川話。而動身前往成都的何尚武也臨時學了一句:MMP。
『MMP,我還以為咱們那裡已經是全世界最悶熱的地方了,沒想到四川居然比那邊
更熱,沒天理呀。』
『尚武…不對,克保。記住你現在是緬甸來的商人。別做出不合你設定的發言。』
『我知道了。你們也別叫錯我名字。』
花了十幾天時間,何尚武他們總算抵達成都,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國民黨的聯絡人。
他們走到一家簡陋的陶瓷店,店裡只有四十多歲的老闆和二十歲的伙計,店老闆便
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老方,生意怎麼樣?你的北宋景德瓷賣出去了嗎?』
『混蛋。那是我的傳家寶。我知道你這傢伙每次都想來看一看過乾癮。進來吧!』
三人跟著老闆進了後面的房間。店老闆關緊門,低聲道:『好久不見。陳。你們
情況如何?』
『沒什麼進展。好的、壞的都是。』
『朝鮮戰爭打打停停,台灣那邊卻沒什麼動作。你們也打算繼續下去嗎?』
『政治盤算永遠比軍事判斷優先。何況今非昔比,外國給我們的經濟援助越來越
少,給台灣的越來越多。安邦認為,已經不能期待外國人了。』
『的確是這樣。朝鮮戰場僵持下去,補給線的長短將會大大影響兩邊的續戰意願。
除非美國人動用核彈,否則在可預見的未來,談和是必然的。
『一旦戰爭結束,能選擇的行動也會大大減少。在那之前,希望你們能完成該完
成的事。畢竟咱們也曾並肩作戰過,祝你好運。』
走出店門口,何尚武悄聲問道:『陳A,咱們這次不只是來買東西的嗎?』
『"順便"交換一下情報。單單只從外國人和國民黨那裡接收情資是很危險的。尤
其中共這邊的動向會直接影響到我們的方針。說到底,台灣當局可不見得在意咱們
的死活。凡事要未雨綢繆,明白嗎?』
何尚武似懂非懂,含含糊糊應了一聲。陳俊嘆了一口氣,道:『小劉,你們兩個
去藥房,我去北邊的布疋店,晚上再到老地方會合。剩下交給你了。』
『明白。』
分開行動後,小劉把何尚武帶到偏僻的小巷裡,說:『鄧A,你來部隊裡多久了?』
『嗯?快五個月了。』
『你覺得部隊生活安定嗎?你有想過什麼時候退伍嗎?退伍後能做什麼呢?』
何尚武當然沒辦法回答這些問題。對他來說,當兵是時勢所趨,不得不做。他一
直覺得,只要時間一到,事情總有辦法解決。退伍後,回台灣,去香港,好像理所
當然會有人替他擺平困難。
『我老爹也是華僑。我家在曼谷。當初我也是聽他的建議,加入部隊,報效祖國。
三年了。三年來一直說,反攻大陸,殺朱拔毛。結果呢,一直停在這裡,走不出去。
少校他們也要替部隊的人著想,很多事都要考慮。大伙的未來,到底要往哪走。像
你這樣子…唉,我真不曉得為什麼少校他們這麼看重你。』
何尚武默然不語。進了軍隊以後,他被嘲笑、被譏諷、被責罵的次數很多,但是
從沒有一次像這樣,被正面質問的。就像打架時被無法閃避的正中直拳打中身體中
心一樣,毫無招架之力。
『我是…』
話還沒說完,騷動聲從城內傳來──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是匪諜!資本主義的走狗!』
兩人立刻想到,有人的身分洩漏了。小劉當機立斷道:『此處不宜久留。出城!』
『可是,要是被追的是陳a…』
『沒時間了!照顧好自己吧!』
也是老天保佑,兩人在沒被發現的情況下逃出城外。他們在城外等不到陳俊,卻
遇到其他軍區的人。
『有什麼消息嗎?』
『城裡當晚就戒嚴,不能出入。被抓到的人已經…槍決了。』
『…………』
一路上兩人無語。三個人去,兩個人回。在部隊裡最照顧他的人就這樣不在了,
何尚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回到營區,對毛少校報告的。
『…是嗎。其他人告訴我,被槍斃的是一位中校。比我還高一級呢。』
『什麼?這麼說的話…』
『那傢伙頂多算失蹤。跟我老婆一樣,我到現在還相信她活著。』
說不定躲在城裡呢──少校這麼說。
『太好了…』
『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會被發現嗎?』
少校拿出兩張紙鈔攤在桌上。都是相同的一元紙鈔──不對。何尚武認真一看,
兩張紙鈔的圖案有些許不同。是船帆。船帆的帆影不一致。
『這…』
『死的冤啊。如果不是到城裡,而是去鄉下的話,或許就能矇混過去。』
運氣真不好──不、不對,這不是不該發生的事嗎?何尚武心裡大叫著。
『現在,成都那兒也暫時去不了了。今年收成又不好,或許明年也是。』
毛少校站起身來,將視線投向窗外的遠方。
『所以只剩一條路──回我老家拿金子。如果,這次再拿不到金子,那我看咱們
可能真的要準備去賣鴉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