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流亡記者給我的公民課:關於認同與民主,終究只能以自己的身體去定義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9061
文:王建慧(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1.
夏天的時候接到F來電,說是語言交換我們可能更多像是學伴,成為彼此論文的語言救援。她說,一名來自新疆的哈薩克流亡記者需要中法翻譯的協助。塞納河畔的巴黎沙灘,熱浪的溫度裡嘗試著轉動腦袋理解,哈薩克、中文、流亡,在這些關鍵字之間一時找不到太多關聯,只是,時間就在隔天顯示出某種程度的急迫性,沒有思考太長時間便立即答應。
約定好的那天下午,陌生的地鐵站名,沿著樹蔭向從未踏至的巴黎邊緣走去。只要落入日光裡皮膚就會像靠近鍋爐般自頸項到指尖都裹上一層難忍的灼燒感,而路卻仍得持續趕著。倏地,在目光離開導航畫面的瞬間無防地撞見人行道上一只動也不動的毛絨身軀。死去的城市漫遊者無人在意繞道而行,而其餘的鴿子不確定是否明白死亡的定義一如往常地在牠身旁繼續忙碌地點著頭啄食隙縫裡的果實麵包屑 ...
抵達時K已在門口等待。透過昨晚的簡短通話稍微暸解事件緣由。出生於新疆的K和哈薩克
裔父母住在新疆直到完成學業。為某場來自各國的流亡記者聯訪而寫的自我介紹中,他說
:「我來自哈薩克斯坦,出生在中國新疆,若要談自己的國家,我想先介紹我出生的國家
,然後再介紹我來自的國家。我出生在中國新疆,在中國西部,中亞地帶,我來自的地方
是一個很時尚很現代的都市。可能是地處環境原因,我們四季分明,冬天會下很厚的雪,
夏天會很熱,春天會花草春開,冬季會下雨,也有很多美食,像抓飯、拌麵、燒烤、大盤
雞等。我很想念那裡的夜市生活,每次都會幻想自己走在家鄉的街頭。其實我們新疆人是
很友好的,沒有極端思想。畢業之後,因工作原因來到了哈薩克斯坦,剛開始有些不適應
俄語環境,之後也漸漸地愛上了這個國家,愛上哈薩克斯坦熱情的人們,美食,舒適的環
境。」
K的中文句子總是很短,像詩一樣地斷句著心中的念頭意象。而法語裡的pays natale與patrie,故鄉與祖國,在K的認同裡有著同義詞交疊處外的細微差異。
沒有太多寒暄或相互熟悉的時間,作為翻譯,這日的首要目的是希望法國人權組織能提供住宿等人道援助,因?歷經四個月沒有身份無法工作的匿名生活,K自哈國逃亡時帶在身上的財產就快要花盡。
在K和法國人權組織負責人之間,我轉譯著的豈止是語言,而是一段人生,活生生的(可能也正變得血淋淋的)。K如何從一個原來擁有安穩生活的上班族變成一個遭哈薩克政府搜索的政治犯:
2017年開始,新疆集中營事件逐漸擾亂了我們的生活節奏,每個人都恐懼著,卻不敢和身旁的人交流。漸漸地,這個話題在聚會裡公開化,大家都在議論,因為,我的朋友、同學、同事、親戚也被關進了集中營。如果我還在新疆,我也會無一例外地被關進集中營。我開了臉書、推特、Instagram、Youtube等帳號,把和集中營有關的新聞發到網絡上。就這樣,我踏入了另一種生活模式,加入哈薩克斯坦人權組織從事收集受害者信息,採訪集中營釋放人員及家屬,為外國記者們翻譯、提供資訊等工作,危險也是值得的工作。
今年初,在組織領導人遭成為中共政權幫兇的哈國政府逮捕後,K帶著上千份維吾爾與哈薩克族受害者資料慌亂穿越邊境,直到現在,K的父母仍相信自己的孩子只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機會卻不知道對K而言,故鄉已非故鄉而祖國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道是不安全感還是習慣,K無論站著坐著總是微微駝著背,酷暑裡流下的汗也更加深了他不安的神情。離開法國人權組織後他的句子變得更加破碎,像是外語學習者的句構前後倒錯,不斷重複地問著我法國人權組織主管說的「盡快回覆」究竟是答應還是拒絕?其實,一樣是異鄉者的我又怎麼能測度法國人的脾性呢?但我卻向心底借閱了連我自己都很少獻給自己的信心安慰著K,既然這次是法國人權組織主動提出的二次會面,顯示他們「應該」有意願也有餘裕能夠提供他得到法國政府准許的難民身份與政治庇護前的住宿。
話畢,我們再次走過那只靜止了生命跡象的軀殼。
世界是個巨大的隱喻。86號公車亭裡垂著兩只義肢手掌的男人。被丟進半透明垃圾袋裡的飽滿氣球。地鐵裡交會的某雙黑而絕望的視線。像繫著某條鏈狀物的細小環節,我的命運、來自新聞畫面中遙遠疆域裡的K和一張張別無選擇的臉在不屬於彼此的他鄉連在了一起。
用仍還陌生著的語言描繪著比語境更加陌生的心境,那些被迫吃下不明藥物而失去生育能力的維族男女,那些因學不會漢語而再也無法離開思想牢獄的長者、那些從父母手中奪去被送進孤兒院的小小身軀,那些只是因為種族就被訂了罪的「再教育」對象。
2.
2019年12月8日,和幾位旅居法國的台灣僑胞於巴黎舉辦了自1996年民選總統選舉以來在法國的第一場支持民主自由台灣價值的後援會活動。然而,作為活動的主腦從一開始便不曾將集會主軸設定為政黨或候選人的造勢大會,我總是問自己:「在巴黎/法國這個域外之境的,我/我們該做些什麼?」作為問題意識,第一時間我只知道,那映在我們眼中的不該是由島至島的內部視角而是,來自遠方的凝視。
終究,除了鏡像中的自己,我們總是他人眼中的模樣。
於是,從自己的遠行取材,我想到了K。在認識自哈薩克流亡至法國尋求庇護的K之後,我知道從民主到自由以至於人權,這座遠方島嶼所能支撐的遠勝過島內喧囂所關注的。
沒有太多猶豫地答應了演說的邀請。隔日夜裡便收到了K的講告和訊息,只是他說,中共政府握有每個新疆居民的聲紋紀錄,因為擔心仍在中國的家人安危,他除了必須以口罩墨鏡掩飾臉部特徵也不能在公開場合發聲。活動當天,K站在我的身邊,靜默地像他被奪去的面容與聲音,我的顫抖聲線裡夾著淚意和正在世界另一端無時差上演的悲劇:
大家好,我是一名來自新疆的小伙子,今天早晨我第一時間看了微信朋友圈,看到在新疆的親戚朋友圈更新,我開心壞了,因為我親戚這幾天沒有更新他的朋友圈,而且我不能給我親戚打電話甚至留言,我只能每天祈禱他平安,不要消失,這幾天我已失眠無法入睡,既不能確認他是否安全又不能直接問他本人,等我看到他最近朋友圈更新時我都是捂著嘴笑著,在宿舍也不敢發出聲音,哪怕是在西方國家。
然而,這不是幻想小說裡的情節,這就是我們海外新疆人活生生的每日寫照。我們海外的老鄉見到對方,第一個問的話題已不是「你好」了,而是「你家人安全嗎? 」國內親戚也不敢給我們留言,他們唯一能給海外親戚表達平安的方式成了更新朋友圈。
有一次我聽到有一位老鄉的故事。他們鎮裡的200多個20幾歲的年輕女孩兒被押到了上海一
家電子設備製造廠,這些女孩兒當中也包括那位老鄉的唯一女兒。某天,我專門到他們家
拜訪,剛開始他們十分歡迎我,當我問到他們女兒的狀況時,他們說:「我們女兒挺好的
,在內地一家工廠工作呢,住宿生活都很好,她也很喜歡,也經常感謝廠長及相關負責人
」然後,當我開始追問工廠名稱、工廠地址及生產的產品時,他們夫妻倆卻開始有意轉移
我的話題,只是,我的要求更加堅定了,要求他們必須說出工廠名及地址,這樣才能救出
她的女兒,其他女孩兒也才有可能會被拯救出來,但那位母親含著淚說:「不要再追問我女兒的情況了,萬一其他人知道是我女兒透露秘密的話,廠長們可能會殺了我女兒的。現在,我至少能跟我女兒每月通一次話報平安,能知道她的安全,就已經足夠了,不要再打擾我們了」。
她們現在是中國政府的奴隸機器人,失去生育能力,不給報酬,如果敢發牢騷,就會遭受
虐待,甚至送回集中營。她們在奴隸工廠工作直到死,等一個「奴隸」在工廠猝死,中國
政府就立刻安排另一個「奴隸」繼續工作。我們在海外用著中國廉價的商品,卻對於這些商品的廉價性沒有提出過懷疑,我們對於滴在這些商品上的眼淚視而不見,卻高呼我們已經民主,我們可以有自己的投票權,試想一下我們是否也是幫兇?如果我們今天不站出來發出我們的聲音,對於侵犯人權者說:「不」,那麼,等到那些人猝死完之後,我們的後代將會是下一個「奴隸」。因此,我們要向國際呼籲「抵制中國貨」,要向我們所在的國家政府要求「禁止進口中國商品」。
雖然我蒙面,連一句話都沒說,但中國政府可能還是能根據我的一些特徵,掌握我的行蹤
,並可能正在虐待我在新疆的親人們,他們也可能會在這西方國家讓我「意外死亡」或「被自殺」。我想說的是,法西斯政府可以迫害軀體,但我們的靈魂尊嚴絕不應該遭到踐踏。這已經不是選誰或者誰當選的民主問題了,是不論種族、不論信仰的侵權罪行。如果國際社會、世界各國政府依然施行綏靖政策,民眾依然對於「集中營」話題漠不關心,那麼,我們的後代將會繼續遭受破害,他們可能會像我一樣連基本說話的權利都被剝奪。我希望台灣及國際社會站出來勇敢的表達維護人權、捍衛普世價值的堅定立場!
如今,我們沒有思想自由,只剩下歌頌,歌頌以壓迫對待我們的中共政權:感謝政府強暴我們的女兒、感謝政府把我們當奴隸、感謝政府把我們祖先的墓地夷為平地並火化我的家人、感謝政府取走我的腎 […]
最後,希望我的努力能喚醒更多的人,身為新疆人,我們也想早日擺脫惡夢,希望像其他人一樣每天跟親戚無阻礙、無恐懼地交流。因此,台灣朋友以及國際友人,2020年,讓我們一塊兒抵制中國貨!
我知道在一場以後援會為名的集會中置入這樣的片段可能是冒險而激進的,但,我終究無法舉辦一場只是喊喊競選口號的造勢活動。當K對中國血汗工廠的控訴在巴黎十一區中國人聚落的餐廳裡迴盪時,我知道這就是我想要的,而台灣與身處海外的我們所能、所該觸及而向世界傳遞的,遠超過守護一位候選人、一個政黨或一場總統大選。
在宣傳文宣上我說:「今年的9月20日知道史明離開的消息時覺得無限遺憾,我想著,終究
,在歐吉桑走之前,我們沒能完成他的心願。我不斷問著自己,是不是也能鼓起勇氣對史明歐吉桑說:『接下來,台灣就交給我們了!』。那麼,和香港新疆西藏站在同一陣線,這場選舉,不僅僅是內政外交的一次舵向選擇,更是台灣向國際社會傳遞的重要訊息,守住,我們就和民主、人權、土地的進步價值站在同一方;失去,就像是對這個世界說,嘿,經濟才是首要的普世價值;嘿,中共的專制政權其實沒那麼壞;嘿,新疆集中營其實沒那麼嚴重,還有香港人呀,自由真的那麼重要嗎?」
關於「國家」、「國旗」、「國號」、「認同」、「民主」、「自由」、「平等」、「人權」、「土地」、「生命」,終究只能以自己的身體為筆去刪改、去定義,那麼,當妳/你再問我一次究竟是為了什麼舉辦這個活動的時候我好像知道了,或許我籌劃的從未是一場選舉造勢大會,而是一堂給自己的公民課。
3.
其實,K從未告訴我他的真實姓名,「這樣的話,我又該怎麼稱呼你呢?」
「妳要怎麼叫我都可以。」這是真的,也是無奈的。為了發表文章也早已預期可能有逃亡的一天,現在的K以除了本名之外的三個代號存在著。姓名,成為垂懸於生存之外的荒謬累贅。莫須有罪名的呈堂供證。
然而竟有一股力量化身白色,更甚透明,要妳停止對立,去,去和這個國家理性對談,當它自己的人民卻連名字和面容都要掩蔽,僅僅只是為了活著......
然後,你可以說統獨議題是假,那麼一國兩制下的香港呢?自治區裡的新疆西藏呢?
你當然可以繼續撇過頭去無視,緊接迎來而吞沒這世界的,只會是一次又一次比殘忍更加殘忍的故事。
如果島內的這場總統大選裡有任何政治操弄,我認為最大的影武者是將一切對抗威權對抗反民主自由的行動矮化回政黨惡鬥格局的人和那些無法笑一笑輕盈帶過的論述。
我們的敵人,從來就不是「歷史上的中國」和「文化上的中華」,而是「政治上的中共」。所以也別用歷史文化脈絡去指責、綁架、矇騙、掩蓋我們手中緊握著,去對抗無法原諒的人,的強烈意志。關於人權、關於法治、關於土地與生命,是既具有國家特殊性也有國際普遍性的共同價值,聚集起來的「我們」不只為了同溫,亦是同冷,那麼,
在一根吸管和海龜之間,
在一場領袖高峰會議和關閉的邊境之間,
在一張選票和維吾爾族人之間,
我們決定的,
從來,就不只有我們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