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射）武俠小說，至此盡矣——射雕英雄傳及讀者對金庸的刻板印象
射雕英雄傳是一部不能繞過的作品，這部書（以及同時期的雪山飛狐）是最後的在大眾讀
者理解範圍之內的作品，之後的作品複雜度越來越高，大眾已經很難理解含義。正因此，
射雕是金庸小說中最被廣泛認知的，直到今天還有許多人認為這是金庸最好的小說。它塑
造了金庸在讀者中的刻板印象。讀者在閱讀金庸其他作品的時候，常常帶入讀射雕的態度
而產生誤會，下舉幾例：
神鵰俠侶的主題是講楊過與小龍女歷經磨難堅定的愛情——不，那是郭靖與黃蓉。
天龍八部的主題是講蕭峰犧牲自己化解族群仇殺——不，那是郭靖救護花剌子模。
鹿鼎記的主題是講韋小寶與康熙皇帝的義氣，以及帝國主義——不，那是郭靖在宋元之間
，以及郭靖與鐵木真、拖雷等蒙古人的關係。
這些看法實在淺薄，但用這些看法理解射雕卻是沒什麼問題的。為何？因為這些看法來源
於武俠小說及所謂俠義精神的傳統，而射雕仍然是繼承了這種傳統的小說，此為射雕一書
的最大弱點。為什麼說這是弱點？這牽扯到傳統武俠小說都是些什麼，這些小說充斥著不
入流的設計。例如蜀山中動輒毫無意義地殺人奪寶，事後還要十分中華傳統地長嘆一聲：
也是此人劫數已到。這些情節純粹是為了滿足人看熱鬧甚至代入的慾望，不描寫人的感情
，藝術價值幾乎就等於沒有。既然要繼承傳統，為什麼要繼承壞的，不去繼承好的？如果
評論說某小說繼承了大陸網文的傳統，這顯然不是什麼好話。另外，大陸網文其實的確是
最多地繼承了傳統武俠的體裁。
而射雕的優點是什麼？是金庸竟然能化腐朽為神奇，使用這些設計而使其動人心弦。自開
始寫作後，金庸的技術水平簡直是指數增長。前一部小說碧血劍中還只有一個金蛇郎君，
而射雕中單是五絕就有六個，再加上郭靖黃蓉等人物，描寫水平達到或超越金蛇郎君的人
物少說也有八九個，而圍繞他們產生的橋段，其震撼度也普遍超過了金蛇郎君故事。金庸
巧妙運用各種由他初次引進到武俠中的手法，讓這些人物與情節互相穿插配合，構築了背
景精巧、前所未有的射雕世界。其中以西方浪漫主義英雄方式寫出五絕、以舞台劇方式寫
出牛家村療傷情節等手法之類，網路上分析文章太多，我也不贅述了。在這些設計交相輝
映下，老舊故事顯得是如此有活力。本書中義氣、反對當權者、抵抗異民族攻擊、尋找寶
藏與武功秘籍、大師及其弟子們互相比武爭斗等設計，並非是金庸獨創的套路，而是傳統
武俠類型小說相傳已久的，金庸則在這裡把它做到了最好。
然而，這真的就足夠好了嗎？和牛家村村民比起來，郭嘯天楊鐵心就像是無法超越的高手
。在低矮的武俠小說群中，有一個金蛇郎君即可稱道，有十個這樣的人物那簡直是出色之
至了。但當我們跳出武俠小說，中立地思考——十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就足夠撐起一部一百
萬字的長篇小說嗎？這個問題在射雕中其實已經爆發，郭靖不管走到哪裡，歐陽鋒都跟到
哪裡，連帶著完顏洪烈、楊康等種種人都跟到哪裡。郭靖走遍了中國大地，而在每個場景
遇見的人物，多半還是那幾個。因為這種種問題，金庸本人對射雕評價不是很高。
“《射雕》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
中國傳統小說和戲劇的特徵，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複雜性。大概由於人物性格單純
而情節熱鬧，所以《射雕》比較得到歡迎。但我自己，卻覺得我後期的某幾部小說似乎寫
得比《射雕》有了些進步。”
金庸在窮盡傳統後，不願再滿足於此了。射雕（及雪山）是金庸最後的武俠類型小說，之
後的作品就是以武俠為題材的小說了。不是網路評論喜歡复讀的什麼“無武而俠”，而是
既沒有武，也沒有俠。一般體現於上述設計中所謂的俠義精神，以“俠之大者”而終結，
今後的小說中，再也沒有一部以這種俠義精神為主題。
另外，讓我們談一下郭靖這個同樣不能繞過的人物。郭靖是金庸將西方文化與傳統武俠結
合最好的成果，這個人物在舊小說中是不可能出現的。舊小說中對人的感情極其忽視，所
謂親朋好友死亡時，無論誰人都要“大哭一場，將他燒化了”，但卻絲毫不見真實感情，
對其他人更是無限的冷漠殘忍。每個人都像是一個被慾望與規矩驅動、一板一眼的機器，
如果參加過傳統葬禮聽過哭喪，便可對這種無感情的虛假有現實的認識。金庸不是能寫出
這種虛假的人，他或許是有意或許是無意，而將西方思想中的悲憫、勇敢、堅貞、反思等
美德灌注進了為父報仇、組織義軍之類的傳統形式，大英雄郭靖就此誕生。在保留俠義精
神的基礎上，郭靖是英雄的極致了。或許是因為武俠讀者實在無法跳出俠義精神的框架，
又或許是因為郭靖過分巨大，就像本文開篇所說，讀者在閱讀其他金庸小說時，心中的郭
靖總是縈繞不去。
神鵰俠侶的主題是講楊過與小龍女歷經磨難堅定的愛情？
“郭靖越看越奇，讚歎不已。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全身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女身裹白裘似笑非
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在峰山見她，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
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
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一縱，搶著將她抱住，這才輕輕臥倒。兩人睽別經
年，此時重會，摟住了那裡還能放開？ ”
天龍八部的主題是講蕭峰犧牲自己化解族群仇殺？
“諸將都向郭靖橫目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要吃他的苦頭。攻破撤麻
爾罕城後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麼一來，破城之樂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
外成千成萬座房屋盡數化成灰燼，遍地都是屍骸。郭靖心想：“戰爭的慘酷，一至於斯，
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大汗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這些將
士百姓，卻又犯了什麼罪孽，落得這般血染黃沙，骨棄荒野？”他愈想愈是心中不安，心
想：“我破城為報父仇，到底該是不該？”
“郭靖心想：“自今而後，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
白。 ”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
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 ”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
了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 ”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
血，佔了這麼多的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 ”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鹿鼎記的主題是講韋小寶與康熙皇帝的義氣，以及帝國主義？
“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 ”他指著遠處點點篝火，道：“他們也
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
”他眼睛一直望著遠處的天邊：“咱們能把全世界……把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
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想當初我與扎木合安答結義起事，那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
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裡。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
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什麼差別？ ”他拍拍二人的肩頭道：“你們須得始終
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
合眼。 ”拖雷與郭靖念及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暗叫慚愧。”
從射雕開始，金庸走得越來越快，而和讀者漸行漸遠，連他的好友倪匡都不例外。試看倪
匡煞有其事的評論：
“郭靖是一個完人，但是太完美了，變成了一個偽人。因為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一個完人
，那是金庸塑造出來的一個偽人。”
倪匡是金庸的好朋友，對金庸也很講義氣，但他從小並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為人下
層江湖氣太重，根本理解不了金庸藉以下筆的浪漫情懷。在他心裡，世上只有賤人才是真
實的，英雄都是假的。一個人物如果實在無法像楊過等人一樣被他誤解為賤人，他就說這
是假人。他的評論就像他代筆段落一樣，99%無法代表金庸原意，請各位千萬不要被他身
為金庸朋友的身份誤導。
認為射雕寫得不夠好的金庸不斷地突破、超越自己，然而他走得太遠了，遠遠超過了大眾
讀者理解的限度。無論他筆下的故事與人物多麼進化，讀者都被自己的眼界壓住了理解。
金庸在前進，讀者卻沒有，他們看到的，永遠是射雕英雄郭靖。
最後，其實這句話我本來不該說，但為了反思常見誤解，我就斗膽一言。如果，將射雕的
情節一分不改，只把郭靖所保衛的國土從南宋改成台灣。甚至於，將郭靖生長的地方從蒙
古改為大陸。那麼，認為他思想狹隘的人會減少多少呢？其實，說真的，射雕中“只識
彎弓射大雕”的鐵木真形象，難道在金庸心中真的就沒有一點寫出這句詞的那個人的影子
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