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這樣的游士在台灣，恰是舊文明毀滅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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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富察
李敖余光中這批中原人的陸續辭世，意味著他們心目中的中國（亦即事實上的南朝）和母
體的瓜蒂已經自然斷落。比他們小二十歲左右的中原一代目前雖然活躍，也擁有一定的媒
體和文化能量，心中最為唏噓不已，悲涼萬分。家祭勿忘告乃翁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是
面臨假如王師南下時的尷尬身份。
很多人提及早年啟蒙於李敖大師的故事。傳統下的獨白，獨白下的傳統，雖然他在一九六
零年代的台灣接續了新文化運動的大旗，繼續反傳統，擁抱西化。然而骨子裡他一直具有
某種傳統中國文人的特質，才子風流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則是機智圓熟的無根游士，遊
刃有餘地周旋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
他被視為大師，恰恰是不出產思想家、而盛產遊士的中華土壤之果實；他能夠影響一兩代
人，反過來說明今日的華夏世界在思想方面依舊不可救藥的孱弱和蒼白；他是民主自由的
啟蒙家，凸顯了華夏世界古老專制威權傳統的厚重和凝固。他的有名，實際上和電視大眾
媒體的興起有關，而電視更洞見了他是媒體人而非思想或文化大師的本質。
我在仁愛圓環他家附近的一家店裡，看到他穿著招牌紅色外套，也真的亮出瑞士小刀和一
疊台幣後，我在康熙來了看他和女主持人過招後，更加理解他的新時代媒體屬性。如果他
年輕四十歲，他一定是網紅無疑。
按照劉仲敬的說法，每個人在社會上都有自己的生態位置。李敖在台灣，扮演的是日治時
代已經積累出的土豪社會，在土崩瓦解的同時，游士突然佔據了舞台的中心。「游士的存
在是舊文明毀滅的標誌，但不是原因。他們沒有再造文明的能力，卻一再高估自己的重要
性。」
對於已經去世的人，上述這些看法並非不敬。反而，為尊者諱的糟糕傳統會製造出虛假而
偉大的祖先偶像。
關於李敖，我的另外一個看法，是出自我的滿洲視角之所見。
大致說來，跟隨國民黨政府遷台的東北人約略分為漢系和滿系，在台灣都各自有非常知名
的代表。李敖算是漢系東北人，他爺爺是山東貧苦的移民，晚清之際闖關東，來到被迫開
放漢人移民的滿洲之地。到他父親李鼎彝一代才改變家境，有機會由公費支持讀北大中文
系（李敖的兒子也讀北大）。而李敖本人則出生滿洲國時代，小時候的照片也是一副日本
孩童打扮。
胡茵夢則是滿系東北人（滿系東北人這個詞不準確，因為從滿洲看，本無東北人的地理概
念），出身於瀋陽的正紅旗貴族世家。然而在晚清的東北，伴隨著李敖家族的經濟崛起，
傳統旗人貴族家庭則大多是沒落。即便如此，胡茵夢父親胡賡年依托於遠方親族的滿洲國
大臣臧式毅，依舊有機會留學日本。
這兩個人的故事，其前傳本來是滿漢兩個族群在東亞近代史大變遷下各自有其軌跡的生命
史，然而最後，他們的家族都在戰後隨著國民黨體系從滿洲大地出發，輾轉落腳台中。
二人的相遇和分離，也是滿洲正紅旗瓜爾佳氏貴族後代和闖關東的山東土匪農夫後代，在
海峽一端之島嶼上的錯誤邂逅。這樣的故事，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並不罕見。停車暫借問，
白玫瑰與紅玫瑰。然而東京帝大畢業的胡賡年的女兒，和北大中文系畢業，在日據汪精衛
政府工作的李鼎彝的兒子之間，並不算是傾城之戀，只能算作一方不小心墮入凡塵。即遍
如此，胡茵夢也少做辯解，坦蕩而智慧。承襲了她的滿洲祖母的風格，被人誤解冤枉，也
不用到處解釋或以牙還牙，而是吞服鴉片而死，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從男女的角度看，這兩人大致對應了賈寶玉的性別論。空靈的氣質，自由的心靈，從容的
儀態，對應了塵世裡的凡俗，確實有才智但也賣弄機智的無根遊士。嬉笑怒罵的人生，他
的心靈真的自由嗎？就像他的思想是否自由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