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社會已成為台灣論壇目前最熱門的關鍵字，幾乎可說是「公民社會救國論」的浮現。
不過，與其說這是因為台灣公民社會終成熟至令人可有所期待，不如說這是因為台式的
代議民主已經愈來愈令人不耐了：
有人是困於政治現實，不再對在野黨投入期待，主張重回90年代自力救濟戰線。
有人是因無力辨識高下，長年持「兩黨一樣爛」的見識
有人則是將兩黨的統獨相爭視為假議題，認為台灣真正的問題在左右，而公民社
會方是實現左右辯論的空間。
有人更認為統獨、左右均只會使社會裂解，相反地，公民社會是一追求社會
最大公約數的理想場域。
這一篇文章試圖從法國經驗出發，與最後兩類觀點進行對話。
出處：http://blog.roodo.com/aurorahope/archives/25434474.html
【不停演化的左右】
何謂左右之爭？台灣的藍綠有無透露出左右傾向？左右，儘管是全世界最普遍使用的政
治立場識別法，不過，一旦置入不同的時空脈絡，便會出現各式各樣的理解；以其起源的
法國為例，左右定義便一直在演化著。在最早的1789年三級會議中，左右既不是一種政治
理念，個人也沒辦法自行選擇，那只是依著社會階級而分坐左右；在十九世紀大部份的時
間，所謂的左右之爭大體等於共和體制或王室體制的對抗；到了該世紀晚期，改以政教分
離原則作為主要辯論點。二十世紀時，左右才演化成「社會問題」之爭。
今日的法國，左右已難以反映階級性，而大體上是表現在以下三大對立：
第一，是關於經濟政策，左派支持國家介入主義，右派主張經濟自由主義；
第二，從政教分離衝突的殘留，演變成對傳統價值的態度差異，右派認為國人背負著傳承
該價值的使命，而左派則認為任何人的歸屬都可以是自行選擇的，以2002年的國會選舉為
例，有在上教堂的天主教徒，81%投給了右派；
第三，對於他者的容忍程度不同，右派傾向為嚴規國族主義者
(nationalisme rigoriste)，而左派則傾向為普世人道主義者(humanisme
universaliste)，過去的死刑存廢、目前的移民問題均屬之。
歷史學者René REMOND則將廣義的右派分為以下三類，第一是極右派、復辟派、反革命派
、傳統主義者；第二是源自奧爾良王朝(1830-1848)的社會保守主義加上經濟自由主義的組
合體；第三則是冀望法國作為國際強國的波拿巴主義者，後由戴高樂主義所繼承。最後二
者合流為目前的UMP，即右派最大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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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由法國視角來看台灣，國民黨相對於民進黨是較為右的：就經濟政策原則，前者鼓吹的
「ECFA」、「服貿」均屬經濟自由主義思維的產物；就傳統價值原則來看，該黨大力進行
的「教科書儒化、中國道統化」是屬於復辟派；就容忍他者的原則來看，撇開中國人之特
例(因為對國民黨而言中國人不能算是他者)，兩黨立場難以識別。
從政治語言的選擇上來看，也透露著兩黨的左右傾向，國民黨常用的「拼經濟、拼安定」
的字彙組合，雷同於René REMOND所言的奧爾良主義*1，而該黨鼓吹強大中國的作風，對
立於「小國小民、好國好民」之說，則顯露出一種雷同於波拿巴主義*2的心態。
【對兩大黨均不耐】
儘管放入法國的政治光譜，台灣所有政黨均屬右派，不過，我們仍可從以上分析瞥見其左
右光譜的位置差異。但部份秉持「公民社會救國論」的人，就算不考量統獨差異，也不會
從自身的左右傾向，去選擇較親近的政黨，這現象亦可見於法國；依我所理解，可粗分為
兩類：
第一類是傳統的極左、極右支持者，他們原本就對左右兩大黨不信任，甚至對代
議民主制度有高度質疑，譴責國家權力已被一小撮政治菁英所把持，如在台灣很知名的哲
學家Jacques Rancière，在去年大選前的一場訪問中，即表示：從理論上來看，「代表
制與民主二者是相反的，民主的基礎是認為人人均有相等能力，正常的做法是應依抽籤來
任命(註：而非靠選舉)，如同雅典所行。」「總統選舉是一種人民以己之名將人民權力充
公的極端形式。」最後他談到左派的歷史是一場無休止的背叛，所以是不會去投給理念較
為接近的左派政黨(社會黨)。對於這些話語，我們並不會太陌生：台灣有些圈子對於代議
民主及兩大黨均非常不滿，並總愛在選前提醒大家民進黨的背叛史。
第二類的不耐者：全球化與歐盟對法國的影響力日增，這些外在因素並且愈來愈
框架住國內政治，兩大黨能伸展的空間也不斷地被緊縮，於是彼此所提出的政策愈來愈像
，這意謂著部份傳統支持團體被他們所放棄了，後者成為全球化與加入歐盟的受害者。台
灣也可能在未來出現類似的現象：假使台灣的政經文被併入中國框架是場不可逆的趨勢，
那民進黨將會漸漸遠離傳統獨派，後者若不是選擇自創小黨，就是走上更激進的運動路線
，並質疑代議民主的正當性。
【去政治化？】
另一類秉持「公民社會救國論」者，則是我第一段所言的「追求最大公約數派」
。此立場的產生，不是因為認為左右較統獨高尚，也不是因為發現無法借由兩大黨實現政
治理想，而是來自於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理念：他們認為國家只能是一種保障個體基
本權利、維護普世價值的中性機器。
除此之外，會激起立場對抗的介入，如介入階級、種族、認同、文化等議題，都應極力避
免，否則將只會激起各持私心的爭辯，正如同目前政黨們的所做所為。
因此，當「追求最大公約數派」取得運作公民社會之發聲機會時，不僅會強調己身超脫黨
派立場的純淨性，也會強調該純淨性可聚集到最多的人，並以「最大公約數」的市場概念
來加強該立場的正當性。
依政治思想分類，此乃是一種自由主義式的公民社會想像，這種右派意識型態已
在學界遇到不少批判，也進行過不少自我修正，在此僅就台灣脈絡的適用性，點出兩個障
礙。
第一個障礙彰顯了「超脫藍綠」之矯情，台灣的兩黨政治並不是建立在普世價值
的尊重上，台灣曾經經歷很長的戒嚴期，目前的執政黨尚且是當年國民黨保守派系的復辟
，不論我們要追求轉型正義，或者要談現下對個體權利的維護(如大埔案)，要選擇「超脫
藍綠」而不是站在國民黨的對立面，都只會是一場自欺欺人；並且，以自由主義立場去面
對該歷史所刻劃出來的社會不公平，只會導致因市場機制產生的多數暴力，接續當年暴力
未完成之事業。
第二個障礙在於自由主義式的公民社會想像所努力保障的對象只會是化約至個體
，無法通往集體性的創造(如「我們是台灣人而非中國人」)。這對於無主權危機的國家而
言，自不構成問題；但對於一個認同爭議直接牽動主權地位上下的國家，那種不願被牽扯
入統獨領域的公民社會運動，是直接無視台灣所處的地緣政治困境。然而，此困境的惡化
，卻必然會帶來其所在乎的個體權利的危機，近來台灣媒體發聲自由度下降就是明顯的例
子。
「公民社會救國論」的興起，究竟是因為在制度化政治參與之外，我們活化了非
制度化管道，並且肯定後者可補充前者之不足處？還是因為我們將制度化與非制度化作對
立觀，對政黨交鋒有錯誤的輕忽、對公民社會則有了過度理想化的冀盼？如果是後者，那
並不會有利於台灣民主深化工程，因為單腳跳是跳不遠的，我們該費力想想如何讓另一隻
腳勇健起來。
（作者為歷史學博士候選人，現居法國）
*1 奧爾良主義：http://ppt.cc/O-r8
*2 波拿吧主義：http://ppt.cc/Pj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