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22號到中研院聆聽王明珂老師演講的「我們為何在乎歷史?」這邊先引
用王老師演講的結尾做為本文的引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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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這些「歷史」是不是真的。重點是你相信了這個「歷史」,就接受它給你
的觀念、制約,甚至包含剝削。所以相信這些「歷史」,也就有了征服者與被征服
者的區分。甚至你對「歷史」的相信,有可能進一步把這種區分給合理化、強化。
這就像電影駭客任務的情節一樣,只不過我們不是活在電腦建構的虛擬世界,
而是活在「歷史」建構的現實世界,並在此得到特定的身分認同。我們甚至會創造
出新的表相,使自己認知的「歷史」變得更加真實。以中國少數民族為例,你若接
受自己是少數民族及相關「歷史」,往往就會接受自己在這個體制下的地位。
那麼我們應該駁斥這些「歷史」都是謊言,要全部推翻掉嗎?我最近在推反思
歷史。我建議與其去批評那些東西是假的、沒有價值,不如思索是什麼原因造成這
樣的「歷史」出現?這樣的成長應該能幫助我們了解現在社會為何有各種爭議,以
及爭議代表什麼含意,甚至爭議有沒有意義。希望藉此能創造一個反思性的社會。
謝謝各位,我就講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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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王老師所說的「歷史」指的是被人所建構、為人所相信的過去,而
不是過去事實的總和。所以他用「歷史」而非歷史稱之。正因「歷史」是被建構、
強化的,所以他才會提到表相。他也承認自己蒐集到很多「羌族」口述歷史材料,
可能都是表相-用以解釋現在他們與漢人的關係-而不是古代羌族的遷移史。正因
難以篤定「羌族」與古代羌族的關聯,所以王老師以「羌族」稱呼現在的「羌族」。
我想許多同出歷史系的前賢後進,一定都有上過史學方法或史學導論。而不論
授課教授的意識形態如何,都會介紹到後現代史學。後現代質疑史料都是文本,都
是為了塑造特定形象、或合理化某種狀況而如此記載的。因為資料都被刻意扭曲了,
我們很難找到真相。傳統史學家自然不接受這種論點。但傳統史學也同意,歷史從
來不是,也不該是毫無意識、漫無目標之下的流水爛帳。
扯這些到底關三國屁事?
我在舊文中提過史料的表相這種話,就來自上述脈絡。我們看見的史料,從來都
不是過去事實的總和,這點我想無庸置疑。因此當我們為某個、某些議題吵得面紅耳
赤時,可能都在潛意識犯了一個毛病:我們認為這些資料就是事實的全部,卻忘了這
都是被人挑選後拿給我們看的。所以當我們接受某一觀念時,自動的會選擇有利於這
個論點的資料,借此回頭強化我們心中的觀念。
我想或許可以參考王明珂的建議。與其爭論誰對誰錯,豆丁考證某(見樹不見林的
小)事件的時間,不如討論為何作者用這種方式進行記載。順此脈絡談史,才能在尚未
有新資料出土下,跳脫前人給我們的限制。我們如果沒有這個認識,而認定撰寫者已
經對我們陳述全部事實,可能就在不自覺中被其成功宣傳,甚至為他搖旗吶喊。
所以當我們看到吳書說孫策在江東大殺四方,為人又是美姿顏、好笑語,與太史
慈又有一段惺惺相惜的故事,我們就會相信他年少英雄,也相信他若不死,官渡之戰
的結果會大大改變。
於是我們不會接受王永平在《孫吳政治文化史論》破題第一篇文章(整本書最精彩
的就是第一篇)中說到孫家其實出身寒微。從孫堅就缺乏文化,只能富貴險中求,靠不
要命的打法往上爬,孫堅孫策之所以英年早逝、死於非命其實就這麼單純。我們也無
法接受由此延伸的推論:孫權與孫策其實小異而大同,孫權一樣經常屢蹈死地,孫策
若不死,大概發展就類似孫權。
也因為孫策「美姿顏,好笑語」「士民見者莫不盡心」的記載實在太有吸引力了,
我們更不肯花時間去讀田餘慶的文章,不願相信田公上窮碧落下黃泉所挖掘出的數十條
孫策屠戮江東英豪的史料,以及田公認為孫策並不受江東大族喜愛的考證。因為我們只
要有一句「士民見者莫不盡心」就夠了,其他的東西反而對這造成麻煩呀!所以我們也
會剛好忘掉孫策在江東打敗的人,與劉表、曹操、袁紹都在不同檔次,根本不能相提並
論。我們更不能接受陳登可能打敗過孫策。特別在看到有人引用史料與學者論證,認為
孫策與孫皓是同類,我們很容易氣得跳腳。
因為我們已經接受孫策傳給我們的印象了。所以我們都忘記每本史書往往都有一
個通病:開國皇帝往往被寫成天縱英明,末代皇帝因為沒有人幫他說話,所以在史書
中往往只有昏暴。當我們被形像影響到甚至忘記這麼簡單的道理時,又怎麼可能花功
夫找史料發現孫皓其實書法很好、又孝順、剛登基時被稱為明主呢?我們又怎麼可能
繼續花時間對比-孫策做為半個開國之君,除了「美姿顏,好笑語」外,孫策傳沒有
他在文化方面的記載;而孫皓做為亡國之君,卻還能在史料的角落挖到一些正面評價-
這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關羽不也是嗎?柏楊對關羽的翻案似乎到現在都還有影響力。高中時代的我初次
看到柏楊版通鑑,引為圭臬。當時的我更不可能思考,柏楊在每個月定期交出十萬字
的壓力下,有沒有足夠的時間反覆查證?他有沒有時間像趙翼一樣,反覆檢驗各時代
史料,綜合對比後才推出《廿二史札記》?當時的我當然不會想到這些。所以我也忽
略了柏楊在缺乏時間下,有些立論是互相矛盾的。孫盛便是一個例子。孫盛對姜維評
價十分苛刻,柏楊在翻譯三國部分時,甚至形容孫盛邪惡。但翻譯到東晉,寫到孫盛
不為桓溫所屈,拒絕刪改史書時,又盛讚孫盛是典範。在這樣的狀況下做的評論,難
道不會對我們有以偏概全的可能嗎?而若我們受到這種形象的影響,找了更多表相回
頭強化這種「歷史」,這到底是?
在我們已認為孫劉聯盟破局來自關羽這個前提下,我們會找來更多史料以穩固這
個「歷史」。於是我們熟讀了吳書,並驕傲於破除三國演義與宗教迷信。然後我們剛
好忽略了,湘水之盟後孫方再也不曾索討荊州,代表什麼意義?我們不會想到這代表
215年後,所謂荊州借還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所以孫權不能再用當年借荊州提出新的要
求。我們不會想到,討還出借給劉備的荊州,這個理由絕對比搶米、絕婚,以及一個
自由心證的「有兼併心」來得更加義正嚴詞,更加取信於人。我們不會想到這代表湘
水之盟後荊州已經還了,所以孫權無法再用這個最明正言順的理由動手,只能拿以前
魯肅認為可以包容的行為來翻臉了。
為了強化孫權借荊州給劉備的形象,我們也忘了王仲荦等學者提到曹操在210年大
舉屯田北揚州,此時孫權無力負擔荆楊二州防線。將荊州借給劉備,同時是要他負責荊
州。而學者認為當時此舉對孫劉兩家皆有利的論述,也被我們遺忘了。
然後我們更忘了周郎圖二分、魯肅榻上對早就對荊州益州充滿企圖。這使我們遺
忘孫權在擴張領土上的主動性,使我們相信孫權是怕被關羽併吞,為了自保才被動出
擊。我們也忘了柏楊在赤壁之戰,魯肅反對孫權投降時的評論:許多大人物都是在計
算好之後,為自己選擇一個恰當的藉口,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我們甚至遺忘孫權所
擴張的領土,比孫策大上許多。因為我們忘了這麼多,一直以為孫權被動消極,所以
跟著認為他的才幹不如乃兄。相對地,我們也更加熟記孫策傳中,孫策死前對孫權說
你不如我、我不如你的遺言。因為這兩件事,正好互相強化彼此。
於是我們看到217年孫權降服,認為是因為他累了。我們就不會注意到《建康實錄》
直接說這是「詐降」。我們不會想到,這個行為在許嵩的角度來看,就是跟曹操互相利
用而已。而孫權在219-223年在荊州連年大戰,只見其雄心壯志正熾。217年的降服與其
說是邁入暮年的疲累,或許更像是猛虎伏地,待機一撲。而也終於在219年讓他等到機
會了(至少他認為這是好機會)。當年句踐降吳,伍子胥便以猛虎伏地警告吳王,而孫權
確實也得到「有句踐之英奇」的評價。疲累這樣的說法,可能對孫權的成就有失公允。
而這又反過來強化了我們認為孫權不如乃兄的形象。甚至連我這篇文章的簽名檔,也可
說是一種形象呀。
拉拉雜雜寫了一堆,多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想到什麼寫什麼。那要怎麼收尾呢?
我又想到本月8號花亦芬教授在師大所做德國轉型正義的演講。她說到歷史記憶的傳承
往往伴隨著對其他事件的遺忘。像猶太人要記得自己是一神教,就要先忘掉自己曾經
是多神信仰。這或許可以跟王明珂老師所說的「歷史」是由挑選過的表相所建構,而
不是過往事實的總和遙相呼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