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水 7 忍傳噩耗
依江璟說,便要喬裝易容,前往鎮上,向客店借用廚房,好好地烹調一場
。殷衡卻不贊同:「借用傢生齊備的廚房,算甚麼本事?」
還有一個道理,他未曾說出口,江璟卻和他心照:「鳳翔來人正在山中四
處搜索,咱們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倒最穩當。」
殷衡引著江璟到了一間破廟,廟裡倒很整潔,多半是他前兩日睡過的。無
奈廟中的伙房唯有一個黑呼呼的大灶,灶面坑坑窪窪,殘舊不堪,橫著一條鐵
鑊鏟、一條木杓,地下歪著一隻小鐵鍋,此外再無器皿,就連飯箸都無一根。
殷衡笑說:「要這麼破爛的地兒,煮出來的好菜,才能叫你記著我掌杓的
好處。」
韋岱兒傷勢穩定,江璟將她放置唯一一間禪房之中。二人約定一個時辰後
在這破廟再碰頭,殷衡到山外設法尋覓煮食所需之物,江璟逕自前往與妘苓相
約之山洞,並囑咐殷衡,發信號轉告在左近等候的錢六臂前往山洞會合,說自
己有事相託。
越近山洞,江璟越是情怯。康靚風一家的慘酷遭遇他無能為力,但一想起
妘苓和無邪的浩兒,想起母子猶在殷殷企盼,他真不願自己是親口宣告慘事的
無常鬼。一步一步捱著,路上甚至有數個樵夫、鄉農趕過了他。
終於三株老松出現眼前,山洞口飄出淡淡輕煙,想是妘苓母子夜來生起篝
火取暖,才剛弄熄,中秋夜便是如此度過。
洞口突然跳出一個穿著破衣的小人兒,張了他一眼,隨即鑽回了洞內。聽
得浩兒的聲音喜道:「阿娘說得對,是范叔叔!」
江璟心下惻然:「苓娘子耳音極靈,且她記掛康靚風,必是一夜無眠,稍
有風吹草動便出來察看……」卻見妘苓已步出洞外,無言向這兒凝望。
他快步上前,掃了四周一眼,目光停在洞內的浩兒身上。妘苓會意,向浩
兒道:「再去撿一捆木頭來,記著要最乾最燥的。」清晨露水未散,要拾到乾
燥木材並不容易,何況是叫一個娃娃去做,一時半刻難以回來。浩兒大聲答應
,跑出洞外,便這樣被娘親遣開了。
妘苓走進山洞,四下尋覓,似乎想找物事款客,又似是想顯得自己不那麼
焦切,無奈棲身的山洞內唯有敝舊的一件行裝。江璟在洞口踟躕半晌,道:「
妘娘子…康夫人,妳曾盼望找個遠離紛爭的僻靜地兒,將浩兒撫養長大,如今
這念頭可沒變麼?」
妘苓一怔,手上假作忙碌的動作立即停了,大惑不解地望向江璟。這盼望
是她與康靚風馬棚夜話時所吐露,當時連浩兒都已熟睡,世上該是僅有夫郎一
人知曉,難道是夫郎對這位范恩公說的麼?
江璟道:「康夫人無須多疑,在下不過依常理推想而已。可是在下料中了
?」妘苓便點了點頭。
江璟道:「好!在下有一群武林中的朋友,稱得上是生死之交。他們曾是
江湖異人,而今退隱西域,務農放牧。他們的家園距此不算太遠,走棧道從松
州城西出關外,向西北過去即至。只是出關路途頗險,可巧其中一位好朋友正
在左近,我已傳信請他前來會合,不一會兒便可替你們引見啦。」
妘苓思索片刻,問:「范公子的意思,是要咱們隨同貴友隱居西域?」
江璟頷首道:「那地方在下自己也不曾去過,據我所料,乃是吐蕃、羌、
漢多族混居的草場。一群朋友都是俠心熱腸的好漢,各有所長,當中還有一位
大夫。只是一樣:康夫人帶著浩兒定居,少不得要幫忙農牧活。只是在下擔保
,朋友決計不會絲毫虧待妳和孩子。」
妘苓澀然一笑,道:「范公子以為我是甚麼千金貴體呢,別提這幾年下來
,男子的粗活兒我也沒少做過。」
江璟忙道:「是在下說錯了。還有一事,康夫人的南霄門身份,是這群朋
友所極之敬重的。此刻我不能說明緣由,等康夫人帶著浩兒與我那位綽號『阿
六』的朋友起行,途上便可以詢問他了。」
妘苓道:「謝謝范公子費心。可是——」
江璟問:「康夫人是首肯了?」
妘苓點頭拱手:「是,這樣好的安排,我也想不出第二個了。可我想——
」
江璟截斷她話,又道:「康夫人雖說氣概不讓鬚眉,帶著孩兒總有一些不
便。幸而那兒還住著在下一位小妹子,我倆自幼便作鄰里,可說是異姓兄妹,
她嫁了我一個最要好的兄弟。」眼看著妘苓面色越來越驚疑不安,他視若無睹
,續道:「我那妹子只小了妳二三歲,會和妳作很好的伴兒。五月裡她剛剛生
下一個娃兒,浩兒有玩伴了,豈不是好?」
他一口氣說到此處,忽然再無話可說了。
二人靜默一會,妘苓面色煞白,顫聲問:「為甚麼范公子總說我帶著浩兒
,總只說母子倆?咱們家…可還有一個人啊?」
江璟張開口卻無言可答,僅支吾幾聲。妘苓問:「我夫郎呢?你說,你說
實話,我經得起。」
江璟無可逃避,只有將昨宵變故一五一十地托出。從康靚風在「奧衍堂」
前拜見出關的冷門主說起,直敘述到火塚場行刑,而自己因事離場,並未目睹
康靚風躍落火塚。
妘苓雙目發直,一口氣噎在胸中,顫抖的身子站立不定,搖晃起來。江璟
上前預備攙扶。妘苓舉起一隻手,似要阻止江璟近前,猛然間向山洞外衝了出
去。
江璟急忙轉身欲追,卻聽洞外浩兒聲音大叫:「阿娘,阿娘!妳怎樣了?
」
他搶出洞外,浩兒腳前散落著一把乾木頭,懷裡只剩了幾根小樹枝,顯是
被妘苓撞散的。妘苓手忙腳亂,似想伸手摟抱受驚的兒子,可是身子抖震得如
同風雨中的黃葉,怎也抬不起手去碰觸孩子。
江璟叫道:「康夫人!請以孩子周全為要,務必保重貴體!」
妘苓艱澀地從喉中擠出一句:「我要去尋回他的屍身。」
江璟一窒,說道:「且不論康夫人不應進入北霆門涉險。依照火塚刑使用
『石脂水』引起猛火的做法,焚燒後的物事,只怕……難以尋覓。」
妘苓眼神異特,點頭道:「是,是,火塚,火塚麼!我在南霄門早有聽說
……」口一張,噴出濃豔鮮血,昏暈於地。
浩兒雖自幼奔波,總有爹娘慈愛看顧,幾曾見過這樣驚心的場面?他從江
璟的話語中,還只模模糊糊感覺:阿爹永遠不會回來了。阿娘嘔血的景象,才
真教他經受不起,張嘴欲哭,卻嚇得哭不出來。
江璟將妘苓抱入山洞,重生篝火,按著她肩,仍以「迴空訣」藉體傳勁之
法,護住她心脈,以免再被急慟傷身。然後將浩兒抱到娘親身畔,道:「阿娘
很快便會醒轉,浩兒別怕!」撫著他背脊:「害怕便哭出來。」浩兒氣息逆了
,小臉灰白,全不見平日的聰明解意,呆呆地望著娘親唇邊掛血的臉容。
驀地裡,洞外有人彈了二下響指,隔了一會,又彈響指三下,乃是雙手輪
流彈指,節奏有致,十分熟練。又隔一會,那人撮唇低嘯。
江璟聽見第一聲時已有警覺,在洞內彈指相應。接著將浩兒拉近,一手按
住他後頸,一手握著他虎口「合谷穴」,再運「迴空訣」傳勁,刺激他各處寧
神安眠之穴位。浩兒一口氣終於緩緩吸入,重大驚嚇後昏昏欲倒,伏在娘親肩
頭睡去。
江璟來到洞外。一個身穿粗布褐衣的方臉漢子負手而立,年紀三十歲出頭
,正關切地瞧著山洞口。一見江璟出來,那張曬得炭黑的方臉立時綻開老大一
個笑容,笑出了風霜面皮上早生的皺紋來。
可是這漢子如此高興,張口卻結巴:「大…大…呃,大頭……」
江璟也是滿心歡喜,笑道:「千萬不可再稱大頭目,我是大狗!」
那漢子「嘿嘿」點著頭,笑著叫道:「大狗,你好不好?」
江璟道:「我很好!阿六,你好麼?」
那漢子道:「我好得很!」語畢,二人相對傻笑呆望,均不知下一句該說
甚麼。對望了一會,同時伸出拳頭,在對方肩頭打了一下當作招呼,依然吐不
出甚麼寒暄來,只有傻笑不斷。
那漢子便是錢六臂,從前「西旌」之中,唯一就數他能比江璟更為寡言,
二人乃是西旌裡兩根大木頭。只不過江璟是口才不佳卻念頭紛雜,時常逞強發
言;錢六臂則是天生不喜說話。
二人初識時,江璟既是新人又是迂闊書生,與西旌格格不入,碰上錢六臂
,兩人沉默著總是十分尷尬;後來交情好了,相對無言反倒成了二人專有的默
契。二人於鳳翔事變後分手,迢隔中原與西域,一年後終又重會,重溫這「無
言之妙境」,均感一陣說不出的親切暢快。
錢六臂見江璟嘻笑後臉色便轉為沉重,方才又見到洞內忙亂景象,問:「
甚麼事?讓我來。」
他倆在西旌主從已久,但錢六臂總是兄長性情,對江殷二人皆頗多照拂。
而今兩人卸去了「大頭目」與「部屬」的職份,錢六臂更覺著該替這個小兄弟
出點力。當下江璟將康妘一家的事由源源本本地說與錢六臂知道,並囑託錢六
臂務必將妘苓母子妥善護送至「無寧門」的莊園,與應雙緹母子作伴。
妘苓是南霄門主親妹,武林眾所知聞,何況西旌乃受南霄門供養?單是這
一層關係,已教錢六臂肅然起敬,慷慨拍胸應承:「你放心,阿六擔保這對母
子安然抵達無寧門。」
江璟知道此人一旦應諾,便是天大的事也穩妥,拍著他肩膊,鄭重道謝。
錢六臂想了想道:「若我不能親自護送,還有法子:這趟跟阿衡出來,我帶了
無寧門的忠心家僕,可差遣他先行西歸。」
江璟心中一動,問道:「不能親自護送,可是阿衡交託了你別的事務?」
錢六臂道:「也沒甚麼,他說這兩日還需單獨行走一趟,讓我隨時待命。
我請康夫人母子隨我家僕返回便是。」
殷衡所謂「行走一趟」,說得輕鬆,很可能便是來回千里的遠程,亦有可
能殷衡所去之地果真頗近,實難捉摸,而東西南北方位更是全無頭緒。饒是江
璟絕頂聰明,憑此線索亦猜不出殷衡這「行走一趟」是否有隱情,多問又怕著
了痕跡,便道:「康夫人『馳星劍術』造詣不低,素日絕不需要護衛,可是她
新喪夫郎,心神大亂,我擔憂她武功失常,甚或生了病,而前往無寧門的地勢
又特別高峻,康夫人自幼生長在低闊的秦川……」
錢六臂揮手道:「明白。少憂!」
江璟忍不住好笑,在錢六臂面前,他倒成了呶呶絮叨之人了。山中諸事不
便,錢六臂便須前往鎮上,替妘苓母子安排住處,帶回喬裝改扮所需物事。北
霆門搜捕甚急,對尚未改裝的妘苓母子而言,全世界唯有這塊小小山野稱得上
安全,決不可貿然下山。
臨別,江璟又將「翻疑莊」的所在細細告知,要錢六臂用心記憶。錢六臂
從未下過湖湘一帶,江璟便如教書先生一般,反覆教導又兼考試。從前在西旌
勘繪天下地形,江璟已慣了向同僚講述地理,直至錢六臂對「翻疑莊」的路程
位置熟悉得宛如親身訪過,才放下了心。這卻全然不是為妘苓母子打算了。
「務請將『翻疑莊』的位置轉告雙緹。再替我捎幾句話,就說,就說……
」臨到要對記掛萬千的小妹子寄語,一年的相思堵在了心頭,江璟剎那間沒了
主意。
「…就說大狗哥哥叫她好好地過。若有甚麼緩急之情,親自或託人來『翻
疑莊』,萬事有我撐著!縱使她嫁了人、生了娃、離開萬里之遙,大狗哥哥永
世待她如小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