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毀網 3 恨仇驟揭
江璟口才如何辯得清楚?怒道:「你適才所有的言語、這一年動過的心思
,便是…便是…難道在你心裡,全不當…全不當……」他想說「全不當李大哥
是你舊主」,又覺這等言語出口便是忘恩負義,只見殷衡撇嘴一笑,意示默認
,又走到崖上欣賞江水去了。
要知「義」之一字,在當時之世,幾乎概括了所有世間人倫。君臣父子,
乃至夫婦朋友,其倫理樞紐,全仗「義」之一念維繫。而「恩」之一字,則是
人們秉著這「義」,牽絆而生的情份。若說李繼徽存心置他倆於死地,尚可說
「主恩」已絕,但在江璟而言,「義」決計不能說斷便斷。他雙拳握緊,力持
心神,好一會兒才道:「那麼你從前何以捨命盡忠?」
殷衡道:「從前我年紀小,很多事情不明白。師父和大哥叫我做,我便做
了。我天生是個棄嬰,二十多年前的雪地裡就該死了,長大了幾年才死,又有
甚麼分別?何況…嘿嘿,潛入重地,狙殺那些看起來挺了不起的大人物,使得
一城一邦的籌畫,盡數改寫,豈不好玩?」
江璟聽到這裡,不由得微微一笑。二人昔日意氣風發之情,一剎時湧上心
來。
殷衡回轉身來,道:「可當你說要退隱之時,許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我陡
然間明白了。在那之前,我看著『蛛網』裡的兄弟犧牲,已經想了很久很久,
只是我誰也沒說。說起來,還要多謝你不扔下我,若非你繳令出走前還記得來
問我一聲,我也不會這樣快便定了心。」
江璟哼道:「你果決遠勝於我,何必客氣?」
殷衡道:「你當仍記得,那次我奉命潛入西川節度府,刺殺王建……」
江璟不禁凜然,那是殷衡生平少遇的幾次奇險之一,便答道:「李大哥命
你一舉刺殺王建,並取得王建謀奪鳳翔的部署文書,以免將士獨立生變。當時
,王建對關中虎視眈眈,表面上卻又拉攏套好,其實他自己也決不定要不要打
鳳翔。李大哥對你說,他釜底抽薪,以免岐王心意不堅,受制於王建的決策,
便可取回主導局勢之先機。」
殷衡微笑道:「是啊。那時你曾疑心這著棋過於激烈,但李繼徽反覆申說
,你便聽命,為青派的人安排刺殺之行,你也並不知是我出手。後來如何,你
可記得?」
江璟停頓片刻,慢慢地道:「…後來李大哥決意與王建修好,料想王建的
探子已發覺事情不對,於是…大哥一面派你行刺,一面卻又命我…暴露刺客行
蹤,以堅王建之信,表達岐王的結盟之誠。」
——朋友身陷奇險,自己也有份加害,因而他回述之時,語調如拖帶千斤
沙石,極之沉重。
殷衡道:「李繼徽連你都瞞過,你說你事先不知刺客是我,我始終是信你
的。可即便那不是我,依然會是錢阿九、宋晏思、文玄緒、老呂…是青派的兄
弟!你不願害我性命,難道便害得他們?」
江璟道:「不,我絕不願加害任一人。但咱們的命——」
殷衡仰頭回憶往事,笑意不減,嘲諷之意更盛:「倒虧得行刺的是我,才
有法子在風聲走漏之際,臨危脫身。」
江璟知他所言非虛,當時情勢險到極處,唯有憑「靈蛾翻飛」輕功,方有
脫身之望。「身在西旌,性命自然是交了出去,再無顧惜!」
殷衡眨了眨眼:「你在我面前說這個麼?」
江璟一呆。殷衡臨事極狠,誰也知道他慣於玩命,自己這話倒說錯了。殷
衡確實已將性命交了出去過,是老天一時不曾收回罷了。
殷衡道:「與我同走西域的無寧門這一夥,原本是至死不打算成家的。你
想想老霍,他娘的,五十幾歲陳年光棍又老又皺,哪個姑娘還要他?去年小郭
死時——」
江璟身子一震:「小郭死了?」郭奴兒是當年西旌全體年紀最小的兄弟,
比殷衡還小著一歲多,因神蛾月姥的大恩而投效,怎就會死在西域?「昨宵我
問你無寧門情況,你卻說小郭負責牧馬?」
殷衡道:「昨宵是昨宵。我見你終於展眉,不願說這等事,引你傷懷。」
江璟不語,心頭鬱沉,知道殷衡見自己難得為好酒好菜歡喜,這才隱瞞噩
耗。
殷衡續道:「正是出外牧馬,在山溝裡受了瘴氣。猶記得咱們去到『喊冤
谷』時,他開心得緊,說這下可以娶媳婦了,以往擔心累了人家姑娘,總不敢
想…他死前蜷著身子哮喘,發了一身疹,腫得不成人形,是我去聽取他遺言的
,他…得年二十一歲,不曾完償心願。」
二人之間一片寂靜,唯有江水滔滔無絕。半晌,江璟道:「沒有完償心願
的英年冤鬼,豈只小郭?」
殷衡道:「李茂貞和他義子翻手雲、覆手雨,英年冤鬼之中,有多少是為
他們佈局所害?」江璟道:「你在西旌的日子比我長,看得禍事多——」
殷衡打斷他話:「便只一個,也是一條命!」
江璟冷笑道:「青派頭目,百中選一的殺手頭子,甚麼時候變得這般仁慈
?」話一出口,頓覺太過刻薄,見殷衡並無怒色,才道:「你這青派頭目,是
李大哥親手拔擢的…李大哥待咱們如何,旁人也就罷了,世上如只有一人懂他
的恩義,那便是你。」
殷衡亦報以冷笑:「我最懂,是以知道犧牲的兄弟們都死得眼閉。他們為
主子的恩義哄誘得甘心,唯獨我不。」
江璟只覺此言無比刺耳,他是書生脾氣,最聽不得人言語過份,一股氣湧
上:「甚麼『哄誘』?你指李大哥是惺惺作態?」
殷衡道:「若是作態,我一早已和他反臉,正因他不是作態,我小時候才
看不清他。」拾起幾顆石子,捧在掌心,似乎十分珍惜,「他是真心實意地盼
咱們為他賣命,盼咱們縱被當作棄子,亦歡歡喜喜地去闖刀山。為了自己的江
山,這些主子,李繼徽也好,又或是洛陽姓朱的、成都姓王的、還有魏州的沙
陀人,總是真心實意地愛著自己的鷹犬。要鷹犬死時,可也絕不顧惜。」手指
一彈,石子如流星奔出,射斷身前小樹上幾片黃葉。連石帶葉,俱飛入岷江的
白濤之中。
江璟咬牙道:「青派受蜀王收買,文師傅與天留門勾結,都遠不及…不及
你這份私心,令我意外。」他言語含蓄,說是「意外」,面上已流露真怒。
時人於「忠義」二字,便如敬奉天地神明,理所當然。不能兩全之時,往
往捨「私恩」而取「公義」,捨「小義」而取「大義」。此時殷衡居然說,他
倆自來為之賣命的「大義」,不過出於少數霸主的私心,私人的小恩小義應當
擺在前頭。只怕不僅江璟無法接受,亦會被世人認作妖道異說。
——而殷衡甚至主張,是「人」便得自由,哪怕曾賣身死忠的殺手,亦應
掙脫束縛,作自己的主!
在江璟心中,倘使不是為了西旌忠義,師門不會毀滅,兩情相悅的女子不
會反目,更如何會有死別的淒傷?他恪守忠義,守到了這步田地,半生零丁。
最應與他共進退的至交,卻竟將忠義當作糞土不如!
殷衡道:「不錯,我有私心。兄弟的英年冤鬼為了你所謂的恩義,去到黃
泉地府,登上望鄉台,可憐故人親屬也望不見一個。因為他們生前,已是孤魂
野鬼。」
江璟怒道:「大義為先,捨私為公,這不是…這不是天地至理麼?」
殷衡挑眉道:「你說那是大義,是公道,我倒要說那是三數個爭雄之人的
私心。」停了一停,見江璟神情極為憤激,嘆了口氣:「唉,你自幼被岳陽門
紀師傅教誨,讀了許多聖賢書,或許比我更明白大節之所在。我不曾讀過太多
書,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不知道哪一種『道義』該擺在前頭,哪一種該捨棄…
…」
江璟截斷殷衡的話,伸手指著他,手指微微發顫,沉聲說道:「你不懂?
你若不懂得哪一種道義為先,便不會將咱們朋友之義擺在後頭,不會接受李大
哥之令,在我岳陽門的煤礦場,布置硫磺硝石!」
這萬萬不可說的恨事驟被揭破,殷衡猛地抬頭,腦門一陣發暈。江水浪聲
在他耳中變得極之空洞,唯有江璟的指責之辭轟轟迴盪。
江璟熱血上衝,仍在說著:「不錯,你替岳陽門安排了後路,然而倘使你
未曾打算捨棄咱們的情義,岳陽門礦場你是一步也不會踏進去!憑你…哼,憑
你在李大哥跟前的位份聲望,要另起謀畫,決計可以商量。你卻不曾有異議!
你…」眼前浮現岳陽門廢墟上立起的荒土合塚,心痛地喃喃重複:「…你不曾
…有異議……」
殷衡不置一詞,眸中神色變幻,過了良久,淡淡地道:「你果然心裡恨我
。」
二人寂然相對。江璟壓下悲憤之情,搖了搖頭:「我從不恨你。」說得十
分堅決,便與他為了大義而振振有詞一般。
殷衡神情空泛,彷彿不曾聽見江璟之言,自顧自地道:「倘若今日岐王、
蜀王、晉王等強藩,圖謀的是有利天下之事,我或會另作打算。但眼下形勢分
明……」忽又笑了一笑,輕聲道:「你是無論如何,非要報答主公的恩義,以
免心中有愧。我是無論如何,非要全了我待兄弟之義。年幼時,李繼徽培養我
去送死,卻是那些哥哥與阿叔一次次護衛我。咱們各做各打算罷!」
江璟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殷衡側面瞧了他片刻,見江璟終無相讓的意思,他亦無絲毫猶疑,隨即望
望日頭,辨明方向,道:「我有事先去啦!盼你在江南福財無量,萬事順遂。
」
江璟聽他語音誠摯,心中微動。卻聽殷衡接著道:「你是恩義分明的名門
子弟,我們這批孤魂野鬼,殺孽本重,原不該累你操心。」縱聲長笑,奔向崖
邊的一條細小支流,跳上了橫跨支流的獨木橋,淡青色背影旋即消逝深林。
身影去得極快,笑聲猶在。聽似放肆的笑聲中,不盡苦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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