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毀網 4 劫餘女嬰
江璟潛入北霆門總莊之前,將衣籠與長劍暗暗存在東南面山外鎮上的一家
「恒安驛館」。與殷衡分別後,揹著韋岱兒,依舊回到這家驛館,要了同一間
房。他的喬裝仍在,五尺棍已在崗頂被宋晏思砍斷,揹著零碎行李和一個重病
的女子,面上刻意做出憂心又傻楞的表情,十足似個帶著病媳婦到鎮上求醫的
莊稼青年。
韋岱兒進鎮時已醒轉,腰腹陣陣痠痛,胎氣已動,有早產之象,卻遲遲未
破水。江璟先延請了大夫,鎮上唯一大夫的見解卻和江璟自己把脈毫無分別:
「唉,娘子傷勢沉重,最棘手的是半點求生之念也沒得,一心往死處去想,連
帶拖累了孩子在胎裡的濟養,再拖下去,母親還在人世,孩子先成了死胎。小
哥,你想要孩子,趁著娘子胎動,只有催生…」支吾著不敢往下說,意思是催
生之後,母體也就捱不過了。
此言並未出江璟意料,於是請店伙出外照催生湯抓藥、召請產婆。回過頭
來,站在店房前室,望著寢室中輾轉流淚的韋岱兒,微微鬆了口氣。
這女子乃是北霆門死刑逆徒,整個西蜀都是北霆門的地頭,此女若然一直
拖著孕體、需他照料,他帶著這重傷的罪犯,走不出五十里便會惹來禍端。北
霆門倒不難擺脫,然一旦被北霆門盯上,西旌赤派之人決計可以憑線索追到。
今晨在崗頂,他當然已發現,帶頭追捕的果真是劍癡宋晏思,是他決不願
當面交手的同僚。眼下韋岱兒自己撐不過,趕緊催生下一個嬰兒,可託給附近
人家,這件善事也就算辦地道了。
不錯,他一早在暗暗盼望韋岱兒死。「二寶說我讀了許多聖賢書,明白大
節。可是這性命交關的當口,甚麼才是大節?」
他和殷衡對無辜的胎兒縱有一念之仁,對作惡的胎兒父母卻不。如若韋岱
兒不是北霆門的犯人,他必盼望韋岱兒倖存,孩子得有娘親撫養。但是韋岱兒
會拖累自己,自己身上寄託著「翻疑莊」全體僕工百姓的身家,非全身而退不
可,是以,聽大夫斷言她不能久活,反令他如釋重負!
忽聽得韋岱兒虛弱地喚:「少俠……」
江璟步入寢室,韋岱兒陣痛得厲害,冷汗滿面,道:「少俠…我不知你是
誰,不知你和那位殷少俠是何關係,我…這世間的事我都不管了。」
江璟道:「妳且寬心,我已差人去召產婆。妳這孩子已有七月,很有順產
的指望,妳養著力氣罷。」
韋岱兒梗著頸子,央道:「我求少俠一件事,好麼?」
江璟不置可否,唯恐她說出難以辦到的請求。雖則韋岱兒只是個將死之人
,他亦不願謊言欺騙。這時店伙端著催生湯進房,便讓韋岱兒喝下。店伙離去
後,韋岱兒振了振精神,道:「這孩子若生得下來,我求少俠將他寄養在尋常
人家,以後也別管他,千萬千萬,別教他知道爹娘的作為……」
江璟淡然道:「此事不難,妳放心。」待他找到良民人家託養了嬰兒,「
火塚大會」的一切,在他只當是過路見到一場慘事,亂世中的慘事哪一日又少
了?即使萬一,再有見到那孩子的時機,也斷不會向孩子說起其父母曾是奸惡
之輩。
韋岱兒嘆息道謝,熱淚沿著滿佈冷汗的面龐流下,想像著孩兒未來平凡安
順的一生。這一刻,她嬌麗的容顏再無絲毫邪氣,只有為人母的慈輝,然而性
命亦不久矣!
過不多時,藥效即生,韋岱兒的胞漿水便破了。幸而產婆一早已備齊接生
物事,候在前室。江璟請她入內接生,先在前室等候。等候良久,但聞產婆低
聲勸慰,韋岱兒一聲不出,似是難產,產婆語調越來越是焦急,難為韋岱兒年
紀輕輕,重傷產子,竟挺得住那艱鉅的難產痛楚,不發出半絲聲息。這空等的
情景怪異而尷尬,江璟不便在同一間房中多耽,索性跨出了店房,順手將門在
身後帶上。
關門之時,望著天井上的西天紅霞,忖度:「韋岱兒生產後無論是死是活
,我需得儘速擺脫此女,去追尋阿衡蹤跡。他要『單獨行走一趟』,那身輕功
決計難追,我卻不可放棄。倘若他此行與黑杉令秘密有關,如今他得了冷門主
的結盟,下一步實是難測……」
陡然間,右後方傳來極輕極輕的「嗒」一聲。隨即了無聲息,天井中只傳
來驛館大堂的隱隱嘈聲。
江璟一驚,渾身瞬即傳遍「迴空訣」感應外力的預備之勁,一面假意繼續
觀賞晚霞,一面傾聽。
剛剛那一聲,絕不是自己關門所致,更不是驛館中其他店房的客人出入。
他久在西旌,對這類藏匿蹤跡的法子極熟,便聽得出,那一聲乃是有人欲藉著
他關門之時掩飾拔出兵刃的響聲,卻不料門帶上得太快,那埋伏之人措手不及
,急忙頓住,於是兵器和皮鞘子輕輕碰撞了一下。
那兵器有皮鞘子,也就是具有刃鋒——在此驛館之中,如有人攜帶開鋒兵
刃埋伏在自己的店房左近,絕無疑問,是衝著他而來。
北霆門如要捕拿韋岱兒,憑他們在西蜀的地位,必是凶神惡煞地闖入驛館
。江璟住店之時不斷留意,這家驛館今日全無武林人士寄住。那埋伏之人掩飾
得極好,江璟心知,若非自己,別的武人未必能在那「嗒」一聲中聽出蹺蹊。
當今世上武人的匿蹤功夫,可以做到唯有西旌大頭目才堪堪發覺的地步,
唯有西旌與天留門。而天留門不通世務,今晨交過了手,若還想向他挑戰,必
不客氣地坦然現身。
「是宋晏思麼?還是誰?共有多少人?我趁著房中接生混亂,入內取了長
劍逃走,並不困難,可是產婆目睹西旌追殺我,必遭滅口!不,我決不可在這
當口進房。」他冒死隱退,正是不想再作冷血之孽。連那些高官、藩鎮,他都
已不願再多害,如何可以累得一位民間的接生婆婆慘亡?
正想到此處,房中「哇」的一響,傳出那初產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緊隨著,便是一陣水聲,料來產婆正替嬰兒洗浴,可是她嘮叨說話不已,
同時腳步來回奔走,顯得十分慌亂,不知房內有何變故?那嬰兒的哭聲夾在其
中,漸漸低了下去,哭聲從不洪亮,那早產孩子顯然先天並不硬朗。房內這麼
一擾,江璟要再去留意那埋伏之人的動靜,已辦不到。
突然身後的門「呀」一聲打開,那產婆著急忙慌奔出:「小哥,小哥,娘
子身上帶著病,原先只出血、不分娩……眼下,孩子我掏出來了,活的!可是
娘子她——」
江璟一轉身,背脊朝外,護住了產婆微駝的胖身形,以防那埋伏之人突然
動手,便隨產婆進房,來到後頭床邊。
韋岱兒閉目不動、氣息低微,短短時刻之間,彷彿衰老了數十歲,臉頰成
灰土般色,身上的北霆門玄色袍子沉黑得有點異樣,卻是被大量的血泡透了,
身下的雪白褥子只見得一灘不斷擴大的血泊!
那產婆將嬰兒裹上布巾,一面絮絮說著韋岱兒血崩經過,越說聲音越是顫
抖。江璟心中奇怪,婦人分娩原要冒極大風險,那產婆經驗老到,遇上一名重
傷產婦難產之後血崩,這類送死之事早應看慣,怎至於如此驚慌?待見到那產
婆眼睛不停瞟著韋岱兒身軀,忽爾醒悟:「這年老的本地產婆知道北霆門的威
望,認出了韋岱兒的衣飾,生怕受到牽連。她不知北霆門多麼想殺死這女子。
」
韋岱兒突然睜開眼來,目光渙散地望著帳頂,魂魄似已去了一半,口中卻
說:「孩兒呢?我要看。」
產婆戰戰兢兢地將嬰孩安放在她肩旁,扳過她肩頭,助她側身朝著孩子。
韋岱兒細聲問:「是男是女?」
產婆連忙陪笑:「是女娃娃。」向江璟叮囑:「娃娃不足月,得小心保暖
。」
江璟理了理嬰孩臉旁的布巾,讓韋岱兒看個真切。這是個甫出生一刻的七
星兒,纖弱得像個玩偶,臉蛋皺得如一隻小猴兒,可是面型十分秀雅,緊閉雙
眼,細細哭泣,垂下長長的睫毛。這隻「小猴兒」過得數年,必是小美人胎子
無疑。
江璟身在危境,面對這個全不知世事凶險的新生女嬰,心中一軟,忽地生
出從未有過的慈愛,伸出手指,輕輕撫了一下她面頰。
——「小女娃啊,若不是阿衡差人救了妳,我便追蹤不著他,便此失去黑
杉令的緊要線索了。小女娃,可得多謝妳。」
那產婆救治不了「北霆門女俠」,仍在旁慌忙解釋。江璟揮手道:「一切
不怪妳,婆婆。我送妳出驛館。」取出沉甸甸的酬金,雙手奉上。
那產婆一呆,江璟扶著她肩,道:「讓她母女單獨處一會兒。」帶著產婆
出房。出房之際略一遲疑,隨即空手關門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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