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毀網 5 暗敵難測
驛館外是條巷子,江璟將產婆直送出巷外的街道,一來是為了保護她,二
來是為了查找左近有何埋伏。然而在小鎮街裡直行出近半里,回途又在驛館四
周繞了半匝,全不見有何異狀,只得回入驛館。
路過驛館櫃上時,見掌櫃和店伙均不在,大堂內僅有零散數個較為落魄的
步客,住不起客房,靠著牆裡的矮床休息。江璟盯著他們背影片刻,辨出他們
並非習武之人,覷著無人留意,伸出一指,在櫃上錄記客人姓名與房間的簿本
輕輕一撥。
簿頁翻到了記有他住店所用假名的那一頁。他住店時暗中在簿頁留下折痕
,回來翻查時,便不須費時翻動。那一頁攤開,他低頭一嗅,面色登時變了。
紙頁上多了三種氣息:鋼鐵、皮革、牲口的角骨,混雜在一股陳年的油膩
氣味裡。
油膩的飯菜味是掌櫃和店伙手上帶的,還有些許銅錢味兒。然而,傍晚住
店時,簿頁上可還未曾有皮革與角骨氣息,這鋼鐵味道更絕不是制錢的銅,他
「翻疑莊」靠銅礦致富,對銅味極是熟悉。這幾股新沾上的味道旁人難以分辨
,即使勉強分辨出了,也毫無意義。江璟嗅覺靈敏無雙,加之身份特殊,便知
這新氣息突然出現,乃是危險已逼近。
鋼鐵、皮革、角骨三種異味,絕非掌櫃店伙等人所有。這本簿子按說決不
該讓客人碰到的,這便是說,有旁人偷偷碰觸了這簿本。那「旁人」在碰觸簿
本之前,剛剛摸過了某種由鋼鐵、皮革、角骨所製的物事。
——是兵器!驛館內看得見的閒人,由江璟銳利的目光看出來,並無一個
是習武人士。那帶著兵器之人,不知人數若干,全藏匿在暗中!
事到如今,只得臨機應變。他出房時曾略有遲疑,即在猶豫應否攜帶長劍
。他離店前往北霆門總莊之時,將長劍與衣籠藏在房間深處,後來帶著韋岱兒
回返,又請大夫、又召產婆,一路為那孩子忙碌,房內不停有外人出入,哪裡
得空去取兵器?並也萬萬不可讓產婆見到自己去取長劍。想自己憑著「迴空訣
」,不難打傷赤派遣來之人、逃逸出店,便空手出外了。可是此際他嗅到了驛
館簿本的異樣,知道對方嚴密監視著此地,出手之前翻查簿本確認,相當謹慎
,亦是決計不容目標錯失。
思索之間,已來到了房門前。一見到窗子,江璟頭皮立時一陣微微發麻!
窗內漆黑一片。他離去房間時,明明刻意多點著了兩盞燭火,讓命不久長
的韋岱兒好好兒瞧一瞧閨女。窗戶緊閉,房中絕吹不進風,床鋪離開蠟燭甚遠
,韋岱兒也無力去吹滅。顯然燈火已被敵人所熄,而房內闃靜無聲,韋岱兒是
死是活?那女嬰脆弱不堪,是否遭了毒手?
江璟開了房門,踏入前室,輕輕掩上了門。
他如不掩門,固然隨時可能縱出房外,但追趕打鬥之聲必會驚動掌櫃及住
客,赤派必然將前來察看之人滅口。他不願連累無辜,便須關門。關上門後,
房內黑得如一缸洗筆的墨水,不見五指,反而於他有利。「迴空訣」正是感應
外力以生己勁的功夫,敵人看不見他,他的內勁卻有如另一雙眼睛。
房中果然有人。
他望不見一個人影,但即令一個全不懂武功之人,在黑暗中與人共處一室
,亦能感應到不尋常之處。江璟聽不見呼吸聲,感受不著人身的溫熱,也聞不
到人的氣味——西旌的探子與殺手,出行前須以特製藥草洗滌身軀,並佩帶藥
囊,將體味盡數除去。江璟自然深諳此理,也不期望能嗅出敵人藏在房中哪個
角落。此時除非真有一頭野獸來到,否則是再也嗅不出敵蹤的了。
他不知道敵人帶著何種兵器;若他從門邊縱向後室的藏劍之處,不知道會
否有敵人攔路。可是敵人卻知道他剛剛開門進房,推測得出他的落腳之地。他
微一凝思,極輕極輕地拆下了腰帶的一截帶扣,向前擲出。
帶扣撞上了房間前室桌上的一隻茶注子,房間的三個角落呼呼風響,有三
人同時揮動兵刃,一齊撲向了茶注子!
那三人發覺不對,立即縮手,身子和兵刃完全不曾相碰,可見得是習練極
熟之人。西旌分裂後,赤派的暗殺好手所剩不多,這裡「左三下五」的蛛網更
不會有高手,潛入房內的均是十中選一,專為格殺一位高手而來!江璟卻聽不
出,裡頭有沒有宋晏思的劍風?
而他自己,已趁著剛才那一陣亂,向後室搶進了數步。他又拆下一截帶扣
,往另一頭拋出。
這枚帶扣並無準頭,撞上了前後室之間一張破屏風的邊框。屏風之後有人
竄出,「擦」的一聲,帶扣被一分為二,一先一後墜落地面。
江璟趁著這一擾,已搶步來到藏劍之處,悄聲將長劍連鞘取到了手,心頭
卻一陣發涼。方才那人劍斬帶扣的路數,他再也不會聽錯,乃是宋晏思的「冰
瀑二相劍」。
宋晏思親自潛入這房裡來殺自己了,之外還有三個不知身份的同僚,分藏
房內三個角落。再之外,還有幾個熟識的面孔?
靜夜之中,驀地裡遠遠飄來一陣笛音,清越動聽,斷斷續續,忽爾東西,
難辨來源與去向。
江璟為之悚然:「天留門人來到鎮上了。他們來此做甚?」
漆黑店房內,殺機一觸即發,那天留門笛音卻如泣如訴,幽咽淒迷,一聲
聲流瀉,進入房間,鑽進每一個鼓滿了戰鬥之意的人耳裡。
江璟雖有戰鬥意志,卻沒有宋晏思等人的殺氣,武功雖是遠勝,氣勢已落
於下風。他手握劍柄,突然毫無取勝生還的把握了,唯一能依恃的,是對方人
數眾多,黑暗裡不敢貿然砍刺,以免誤傷同夥。可是剛才三人撲向茶注子時,
顯見這一批人曾特意習練夜戰,聽得出彼此的身法。
江璟心念電轉:「若為了追殺我和殷衡而練夜戰,即便一年前立刻起始,
亦趕不及。誰是擅長夜戰的?……有了,劉梓、劉桐兄弟,以及華州密探頭子
、後來調任到鳳翔的魯平兒,這樣已有三個。」
但房中極可能仍有從未出聲移動的敵人,「『左三下五』及『左三下四』
的蛛網定然就近遣了人。可是這二面蛛網之中,擅長夜戰的好手,僅有位份較
高的楊弁。如若楊弁遭遇不測,這二面蛛網的訊息無人統籌,豈非就此破了?
他為甚麼不指派部下出擊就好?」
自己出走後,蛛網難道管制鬆動,有了破綻?江璟一轉念間,已然明白:
「不,若對付其他獵物,楊弁這等位份的小頭目必不會親自出馬。這一趟既需
要多派好手圍攻於我,又有宋壯士領頭,因此楊弁有恃無恐。」
楊弁親自出馬,對江璟而言,其實形成了極其有利的優勢:只消殺了楊弁
,這二面蛛網的低位探子無法破譯訊息,他在西蜀的一切行動之來龍去脈,便
再無可能被蛛網通報至鳳翔了,接著便可輕易脫身返回湘西。但他內心深處,
實不願面對這優勢,更不願去利用!
——他是為了打聽黑杉令下落、報答李繼徽大恩而來到西蜀的,怎可為了
隱匿行蹤,殺死曾聽命於自己、效力李大哥的「蛛網」屬下?
自己一心報西旌的恩,卻被迫殺西旌的人,人間焉有是理?他想起殷衡白
日間落寞離去的身影,倘使殷衡像以往一般與他形影不離,在這殺機重重之地
,會不會問一聲:「李繼徽的命、兄弟的命、你自己的命,哪一條最要緊?」
但已經來不及,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心念雖然猶疑,身體已發動了武功,
提臂振劍,甩脫劍鞘,在房中激起一股氣流!從屏風那邊,立時撲來「冰瀑二
相劍」的勁風。
雙劍相交,幾縷火星驟然盪出。在那短於一瞬的火星之前,他望見了故人
冷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