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傾懷 5 慷慨贈功
只聽司倚真又道:「你義父之所以姓李,乃是跟隨前朝賜岐王的姓……」
事已至此,無可再瞞。康浩陵一聽「前朝」,也不管她看不見,搖了好幾
下頭,嚴肅地說:「不可這麼說。咱們家仍奉大唐正朔,才不跟王衍那些個偽
皇帝作一路。」心中響起了李繼徽的訓誨。
司倚真輕嘆一聲:「我知道。我師父知道了你身份,又知道你…你在山中
為了救我,向常居疑苦苦周旋,便吩咐我,為你帶來一件物事。」
康浩陵大惑不解,隨口問:「一件物事?」
司倚真道:「嗯,他要我傳你一門功夫的根基,將來你倆有機緣,他便當
面授你高層功夫。這是他生平最深的武學,練的是內功氣勁。他希望你學成了
,既對你自己武藝大有好處,又能保護你義父。」
康浩陵大是錯愕:「令師與我素昧平生,雖說此言有理,但這…這恩惠未
免太大!何況我已有師父,怎能另行學藝?」心頭掠過一念:「當真是素昧平
生?」
司倚真道:「不是要你另拜師父,不過多學一門強身健體的心訣。我師父
料到你的為人,早知你要拒卻,吩咐我叫你別要擔心,他決不和你有師徒名分
。」
她眼睛一轉,輕笑出聲:「他打了個比方:你南霄門的武學是正膳,這門
心訣只是街邊買的糖藕、炒豆,只要不妨礙一日三餐,吃點零嘴兒養養身體,
卻也沒甚麼不好,用起正膳來,還更開胃呢!」
康浩陵啞然失笑,心想這比喻倒也貼切。若是殷遲在此,聽過侍桐所說趣
事,自然知道江璟酷愛下廚嘗鮮。康浩陵哪裡知道江璟的冷門雅好,回憶成都
城牆下所見,那白衣人姿態儼然,一身清冷,沒想竟打出這麼個「嗜食人間煙
火」的比方。順口問道:「這門心訣是甚麼名堂?」
司倚真道:「沒名堂的。這功夫的來源極古,內涵極之奇奧,創始年代早
已湮沒,亦不屬於世間現存的任何家派。我師父的上代湊巧得到,傳到了師父
手中,師父傳了我。等你從這髒兮兮、臭烘烘的地方脫身,我便可代傳入門口
訣。」
這「沒名堂的」一句,實是奉師命扯謊。只因「迴空訣」三字是江璟獨門
武功,萬一康浩陵口風不緊,傳入李繼徽耳裡,他隱居江南的行蹤,將立時敗
露。他有心培養康浩陵,既報答這後生兩番救護司倚真的恩情,更要緊的,仍
是盼其保護舊日主公。但李繼徽可未必領情,依其為人,定將立刻遣人追殺,
不會放過自己這叛逃手下,是以江璟吩咐司倚真萬不能說。將來當面傳功,便
可進一步考察康浩陵品行,到那時若能令他立誓不洩密,方能將名目告知。
當康浩陵尚未從黎紹之口中得知身世,江璟早已知悉了。他聽了司倚真回
家稟告為常居疑所擄、康浩陵意圖相救之事,聽得康浩陵的本來姓名,再無懷
疑:康浩陵便是當年那個在北霆門外山坳,喊了自己好幾聲「范叔叔」的小孩
浩兒。
浩兒見到母親嘔血,嚇得氣息昏逆,當時他替浩兒寧神助眠的功夫,正是
「迴空訣」。自己將他母子託給錢六臂,其後便發生松州城北之事,更無機會
得知他母子命運如何。突然之間,聽得這小孩竟仍在世間,連番犯險去救護自
己的愛徒兼養女,更推測到他當了李繼徽的義子,如何不教江璟慨嘆之中猶有
欣喜?
康浩陵忽地省起:「是了,我在蜀宮之中,訝異她的內功門道十分深奧。
她練得還淺,勁力可是巧妙無比。這便是她師父的那門心訣了。」越想越覺得
,這恩惠大到難以置信,頗為忐忑,立時再度拒絕:「既無師徒名分,我更加
不能受這大恩!」
司倚真道:「你聽我說完。師父說,這不是送你恩情,這是有求於你,要
同你交換條件。」
康浩陵心下更是費解:「跟我這後生小輩交換條件,從何說起?」對這怪
異的說法不便回答,只不作聲。
聽司倚真道:「我師父讓我問你,若是有人要加害你義父,你便怎麼?」
康浩陵一怔,道:「義父何等身份,怎能輕易為人所害?」
司倚真道:「正因位高權重,名滿天下,才易於成為有心之人的箭靶。你
與西旌赤派淵源甚厚,一定聽說過,西旌從前還有一支殺手,稱作青派。」
康浩陵微微一凜,道:「自然聽過。青派後來投了蜀王,青派別院便設在
這北霆門之中。這故事,難保妳不是比我還熟悉。我倆聯手鬥過風渺月,那女
人便是當今青派頭子。哼…那時妳可沒告訴我,妳也曉得這許多。」
司倚真不語。康浩陵又道:「那晚在林子裡,我撲出去救赤派那幾人,妳
早就清楚那是西旌的人了,知道我義父和他們的淵源,不錯罷?」
司倚真聽他語氣頗有怨怪之意,輕聲問:「你怪我了?」
康浩陵原是真怪她瞞了自己許多事,怪她師徒知道自己身份,還詐作不知
。可是一聽她柔聲相詢,心就軟了,說道:「好罷,不怪妳。」
司倚真「嗯」了聲,瞧不見他表情,遲疑道:「你心裡在怪。」
康浩陵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妳,一個小小的人兒,肚子裡那麼多念頭轉
呀轉。我說不怪,便是不怪,過去的便過去了。」
司倚真燦然露出笑容。康浩陵聽不出她笑了,正要補上幾句寬解的說話,
司倚真笑道:「康大哥,往後你可要記著,你說不怪我,便是不怪我。」
康浩陵嘆道:「妳要敲釘轉腳才罷休,是不是?」不知為何,就是怕她放
心不下,衝口又說:「若是我反悔怪妳,便罰我在這黑牢永世出不去。」
司倚真那幾句話,卻是為了未來的險惡而鋪路。師父江璟與他義父李繼徽
之間有莫大的舊怨,師父少年之時,曾是西旌第一要人,一夕之間竟不告而別
。未來二人的身份終須全盤揭露,但盼他不會幫著義父和赤派,來跟自己的師
父為難。可是他這樣的人,肯定事親至孝,義父說要抓誰殺誰,他怎會不動手
?
她心中傾訴著不能出口的期盼:「我應該永遠瞞著你的,可是我…我…我
現下不想瞞你了。我想與你做真正的朋友,我想有那麼一天,能把我的師承坦
然以告。你現下允諾了我,到那日,可不能再怪我了。」
她彎彎曲曲的心事隱憂,康浩陵此時自是半點也難以領會,接著便重提正
事:「妳提起青派,那是暗指有人要派武藝高深的刺客,去加害我義父?」
司倚真道:「不是此刻,只是不可不防。即使沒有刺客,當前鳳翔四圍的
情勢,你當也略知一二,兵禍連年,一座石頭城尚自難保,何況血肉之軀?當
真有何萬一之時,若有人以絕頂武藝護持,要保全一兩條性命遁走,卻不是難
事。」
康浩陵耐著性子聽她說完,心頭悶氣不住湧將上來,好容易聽罷,說道:
「妳師父是說,岐王的城池保不住,我義父的性命也保不住,必須要我學了你
師父的絕頂武藝,才可保得他倆活命?」
他才說了不怪她,心中卻不服氣:「妳師徒冒犯岐王和我義父也就罷,卻
將南霄門的武學放在哪裡了?馳星劍術便保不了義父平安?」
司倚真道:「不,師父並沒有自誇自讚,他只是要你忖度情勢。康大哥,
你也不必急著答允,你想想我的說話,想好了以後再來罵我,都不要緊。」
康浩陵微微嘆氣。他對她惦掛了這麼久,好容易重逢佳人,也真狠不下心
與她爭拗。於是不發一語,看她是否說出個服人的理來。
司倚真一字一句地道:「我師徒二人絕無輕視南霄門武學之意,師父對馳
星劍,總是極之推崇。只是亂世之中,多學得一門保命的功夫,便是一門。人
一死,甚麼都甭談了,不擇手段留得性命,才是唯一道理!馳星劍自是獨步武
林,然而你以別派雜學輔佐,這全是為了保護你義父,天經地義。」
康浩陵輕輕哼了聲:「此處伸手不見五指,妳竟然還是洞察我心意。」
司倚真賠罪道:「對不住啦。我瞧穿你心意,給你賠不是才能賠在點子上
啊。」
康浩陵聽她賠罪的言語依舊不脫鬼靈精的脾性,真是拿她沒法,聽她言語
中,果然師徒還算敬重南霄門,便不計較了,沉吟道:「妳師父要與我交換甚
麼條件,我不明白。」
司倚真道:「我師父之意,便是我先前所說,你學了我家的武功,內勁精
進,於劍之外的各家兵器將另有所悟,不管你練到了多高的境界,武功必須用
以護衛李節帥周全。你是義子,此事份所當為呀。」
康浩陵摸不著頭腦:「學妳家武功的條件,便是去保護我義父?」
司倚真道:「是呀。」
康浩陵道:「好,我正要問妳這個。令師和我義父,究竟有甚麼交情?怎
地相隔千里、一門心思地,也要我去保護義父?」
司倚真一早想好說辭,從容不迫地道:「他昔年曾受李節帥的大恩。李節
帥征戰四方,不免微服行走,無意間施了恩惠,那是有關官府便民之事,並不
記得他這個無名百姓,不知道他身負武功。我師父卻時時祝禱李節帥福體安康
。終於你我結識,師父很高興,說這是天大的巧合,讓他報答李節帥的恩德。
」
這一番說辭幾無破綻,康浩陵一聽便信了,疑心盡去,說道:「好,學武
功的事,我想一想再答妳。實在是…事情太大,我難下決心。」
司倚真喜道:「你願意想,便最好了。我一定爭取再來送飯,聽聽你怎麼
說,也瞧瞧你好不好。唉,早知是你,我一定將自己的餐食省下來,讓你作為
存糧。」
康浩陵心中又是好笑、又感溫馨:「給我送飯,怎地好像成了優差,黎紹
之爭著送,她也爭著送。但盼他倆不要撞在一起,誰揭穿了誰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