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疲兵 1 鬼祟夜行
這時女寢的掌事師姊又在催促就寢。司倚真讀了那信,心頭憋著一股淡淡
鬱悶,向師姊道:「我倒了洗澡水就來。」古時清水難得,所謂「洗澡」,一
般不過是手足洗滌而已,「沐浴」才是鄭重大事。寢室夜夜都有人出屋倒洗澡
水,那師姊叮嚀兩句,便將燈滅了。
司倚真提木盆來到屋外,她原是要藉故出來散散心,從前在家裡,她總趁
嬤嬤熟睡,招呼侍桐出屋遊玩,有時一溜便溜到翻疑莊外的山道上,直玩到侍
桐呵欠連連,才願意回屋。北霆門規禁甚嚴,她又怕洩漏行藏,不再享過夜遊
之樂。如今已取得門人信任,才敢稍稍投機貪玩。
她扔開木盆,從一條開滿雜花的小徑上走出去,反來覆去只想:「殷遲,
殷遲?我從沒聽師父和北霆門人說過這人,他不是成名人物,卻學到了比師父
還高明的畫水劍。」
手腕虛擬劍招,溫習那殘缺一套畫水劍,在北霆門不便多練,卻也未感生
疏。「師父的畫水劍,是從他童稚時的好友處學來,那好友是女流,卻沒有嫁
給師父…也不曾見她來咱們家裡拜訪,不知那位阿姨嫁去了哪裡?……這個殷
遲既是仗義之人,不會是天留門下的,可不知他和師父那位女流好友,有沒有
淵源?」
她記得,江璟說起學畫水劍的緣由時,面色頗見溫馨:「師父這幾招,是
小時候從一個好朋友那兒學來。她是姑娘,劍術是她姨母家傳,她姨母本是天
留門人,天留門轉成了邪派,她姨母逃下了山,從此不相往來,直到謝世也避
著天留門人,她的畫水劍因此學不全。這姑娘呀…說是與師父有青梅竹馬之誼
,倒也可以。」
司倚真那時已讀過李太白的長干行,曉得「青梅竹馬」之意,笑問:「那
不就和師父正好湊一對兒了麼,怎麼師父又不娶她呀?」
一問出口,便怕師父生氣。但江璟只是在她額上點了一下:「妳人小鬼大
,又知道甚麼?我和她結交時,都還是孩子,原本只像兄妹一般,她叫我大狗
哥哥。後來,我才模模糊糊動了些念,咱倆便都長大了,各自有了意中的人啦
。」
司倚真知道師父與遂寧公主的往事,不敢多提,卻不知那位阿姨的歸宿,
忙問:「那位阿姨喜歡了甚麼人呀?」
師父側過頭,瞧著空中,神色很是安詳,甚至有些甜,好像看見了一對嬉
鬧的人影:「她喜歡了我一個很好的兄弟,起初是不打不相識,她先去招惹人
家。我那兄弟認起真來,反過來追著逗她,她不甘心,又招惹回去。那樣一來
一往,便鬥成了一對好冤家。」
既是好友結成一雙,怎地叔叔阿姨兩位從不到我們翻疑莊拜訪呢?師父卻
不答她這一問了。師父過往的經歷甚雜,這旖旎一段,也並未使得司倚真懸念
太多。但神秘客一現身,不禁引她想起了畫水劍的傳承之謎。
只是,「殷遲」這名字,連江璟也不知道,司倚真又何能得知,師父那位
青梅竹馬之交便是神秘客的母親?怎料得到殷遲畢竟闖上了姨婆含恨離去的天
留門,攪出一番大風波,換得了舉世凌厲無匹的畫水快劍?
司倚真想得入神,陡然間,聽見右前方五六丈開外有幾下草鞋踏地聲,有
人正施展提縱之術飛奔而過。
司倚真大奇:「這麼晚了,哪個門人在施展輕身功夫?」守夜的門人規定
緩步而行,且必定提燈。那人夜半摸黑飛奔,難道是北霆門潛入了外敵?
一想到可能是北霆門之敵,司倚真登時精神大振。她在此臥底了這麼長的
日子,列霧刀招是越學越多,惹眼的事情卻未見過幾回,自己身世和黑杉令下
落都苦無線索去查。那日若不是常居疑上門,將她擄去,她連黑杉令的來由亦
難湊巧得知。「我這便去瞧瞧。回去若受責罵,我便說是追查可疑之人,理直
氣壯!」忙輕聲奔入屋內,抄起衍支弟子木刀,依稀辨別方向,迴空訣心法在
身內略一流轉,即跟了下去。
她倒不是藝高膽大。只因這是在北霆門的地頭,敵人若出手攻擊,她一嚷
開來,援手立時可以四面八方湧至。她進屋取刀耽擱了時間,忙使勁奔跑,「
迴空訣」感應外界的本領極強,她雖造詣未深,踏步之間已可將些微阻力挪為
助奔之力,小小的人影體輕腿健,不久便清楚聽聞前方的腳步。
「這人輕功不過中上,但急奔中不聞喘息,功力是挺高的。」正思及此,
突然眼前一亮,四名北霆門人提燈從一排樹後轉出。
司倚真忙在屋舍暗處一躲,認得這幾間大屋是儲放米糧之所,前方不遠便
是旦夕樓。那四名北霆門人均是一手提燈、一手提食盒,平日也都見過的。司
倚真念頭連轉:「難道他們要去接更守監牢?原來旦夕樓的監守,是在二更交
班。那外敵這下要被捉個正著了。」
豈知她前半猜中,後半大謬。只聽得那急奔的腳步直衝四名北霆門人而去
,前頭倆人叫了一聲:「黎師兄!」那人便應道:「唔,換更輪值麼?辛苦你
們啦。」
一個師弟道:「是換更,多謝師兄。師兄還不安睡?」
那人道:「我奉師父之命出外辦事,初更才回。收拾半天,這也要回屋了
,誤了就寢時辰可要受罰的。」
司倚真大感失望,追到頭來,不但不是外敵,怎麼竟是絕無嫌疑的黎紹之
。又聽一名接更之人道:「本門門規也忒嚴。像黎師兄這樣刀法高、辦事牢的
資深門人,也要受就寢時辰約束,死趕活趕。就算誤了時辰,難道還能要你睡
在莊外麼?」
黎紹之道:「門規便是如此,你嚼甚麼舌頭?不服的捲鋪蓋回鄉罷。」這
話顯是開玩笑。那弟子忙道:「唉呀,師兄別趕我走,大不了罰我進旦夕樓關
兩天黑房。」
司倚真心道:「雖非外敵,但我可趁機瞧瞧,旦夕樓門的換更是怎麼一回
事。正可向那個殷遲說知。」聽三人閒談幾句,接更之人便走向樓門交班。司
倚真怕黎紹之立時便要從這條路上折回,左右迅速一瞟,選中了屋前疊放貨物
的一輛大車,蹬著它攀上了屋角。
然而黎紹之並不回轉,從另一條路上慢慢走遠了。司倚真居高臨下,又身
在暗處,旦夕樓前四人交班,四盞燈火下,動靜盡收眼底:「唉,北霆門接更
一絲不苟,卻怎麼救人才好?」
見交卸差事的門人離去,當值之人打開食盒吃起點心來。「難道須在他們
吃喝時偷襲?還是用甚麼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先到灶間去下迷神藥物?是了
,我可與殷遲約定,我來下藥,他來救人。迷神藥物卻去哪兒找?我從常居疑
那兒得來的毒針只能使人麻痺,不致昏睡。他們不昏,可救不了人呀。」
正想得自己也昏了,奇事陡然發生。只見旦夕樓前的值更守衛嚼著嚼著,
竟爾慢慢歪倒下去。司倚真偏過頭,瞪著他們看,其中一人前一刻尚在咀嚼,
口兀自愣愣張著,嚼爛的麵餅從他口裡落了出來。這幾人竟是暈厥了。
司倚真詫異萬分,先想:「這兩人一起中風了?」
隨即省起:「不對!是敵人下了藥。我既想到要下藥,敵人怎能想不到?
原來我剛剛看錯了人,黎紹之是湊巧路過,外敵確實是有的。那外敵這就要露
面了麼?他迷昏旦夕樓的守門弟子做甚麼,莫非…莫非——」
小道旁轉出一人,逕往旦夕樓門走去。
司倚真看傻了眼:「是黎紹之!」
卻不是黎紹之是誰?司倚真方才偷窺他與監守之人說話,見到他一雙空手
,此時手上卻端了一個大銅盆,蓋著一大幅紗布,盆中放了甚麼不得而知,只
知份量甚沉,他臂間又夾了一桿燈。司倚真眼睜睜望著他在其中一人腰間掏摸
,料來是摸出門匙,接著開了樓門,熟門熟路地鑽了進去,消失在樓門後的黑
暗之中。
黎紹之半夜來旦夕樓幹何勾當?若說是冷雲痴命他前來,又何必半夜迷昏
了幾個師弟才潛入?
怪事當前,司倚真拚著給師姊責罰一頓,也要看個究竟了。她生性好動,
在屋角上早躲得不耐煩了,胡思亂想:「若然此時,我能放煙花炮向山外示警
就好了。師父從前在西旌,經常放煙炮傳訊的。那是他們當時最新的秘方,連
皇宮也還不懂的玩意。」
世間新穎事物之發明,往往早在人們所熟知的記載之前。等到有所記載,
已經過無數秘密的試驗。二十餘年前的西旌,不僅網羅天下能人異士,更有常
居疑的學生坐鎮,蒐集個把江湖方士的煙火筒子配方,改良而為傳訊之用,又
是甚麼難事?宮廷大舉施放煙花,卻是距離此時數十年、改朝換代之後了!
「煙花炮一放,那殷遲便能來此救人……啊,有了!」陡然間滿臉喜色。
她腦中正浮現一個救人的法子,忙要往下細想,卻聽見旦夕樓門後「喀躂
」連聲,黎紹之穿著夜間休息的木屐走了出來。他手中的銅盆已變得很輕,黎
紹之一手拎盆,一手提燈,腳步雖輕快,但模糊間瞧他臉色,似是懷有憂愁。
司倚真老大不解:這黎紹之半夜揣了一盆物事,鬼鬼祟祟地送進監牢去,
又沒有攜帶兵刃,說是北霆門內訌,卻也不像。「北霆門高深莫測,我潛伏一
年,甚麼也瞧不出,真是沒用。遠不及師父當年一夜之間便探到了奧衍堂畔、
火塚場中,直擊他們的門戶大變。」
黎紹之將門匙掛回昏迷的弟子腰間,幹完了這神秘之事,並不向來路轉回
,卻轉向了通往廚房的小徑。司倚真看到這裡,已見怪不怪:「他去灶下,多
半和下藥有關。他若從灶下返回男寢,那便不會再路經此處。我不用跟蹤他,
且趁監守之人未醒,我進旦夕樓去探勘地形!」
一溜下地,來到旦夕樓前,心頭怦怦而跳,知道萬一鬧穿,一切預謀盡數
付之東流,冷門主恐怕更會派人找上湖南去問罪。雖則家裡在澧州府城有一座
冒名的宅第,師父亦有隱瞞不露面之法,但風險總是極高的。可是眼下機緣大
好,怎能不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