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酬書 3 古鏡秘聞
牢中不知時日,牢外小鎮的恒安驛館,卻是暗潮洶湧間別有一番異樣寧靜
。
那日殷遲擔憂康浩陵安危,奪去了侍桐手中的幾封信札,轉身便去,雖然
傷了侍桐之心,卻由此得知康浩陵陷獄消息,也讀到了司倚真在信末為侍桐寫
的故事。
故事一入眼簾,殷遲在客房中險些呼叫出聲:此事更能有何種說法?分明
是擅使畫水劍的劍士,在前朝憑此絕技偶現人世的事蹟!
此事載於筆記書中,不知情者看來甚奇,以為那方士有何法術,但看在殷
遲眼中,卻是再熟悉不過。那位方士提筆蘸墨在水中疾畫,三數日後,墨汁徐
徐擴散,終成山水人物之形,豈不正是畫水快劍的習練法門?
殷遲自己,便曾在天留門山腹中探索此道。雖則馮宿雪那時分心於斷霞池
與丹藥房的隱憂,僅以言語啟發,但這等水中疾畫的根本要旨,殷遲一看便知
,絕對錯不了。
「原來高明的畫水劍並非從不曾在江湖上露面。阿娘、阿爹,和我的大仇
人,均從姨婆那兒學了一些。我還道高深畫水劍一向深藏天留門地底城,其實
早在天留門創建之前,已有人仗此術行走江湖了。啊,是了,那天我劫譜出走
,劍房的姜垣說甚麼來?」
劍房之中,看守人姜垣曾說,畫水劍術源遠流長,比天留門更早問世,創
制已逾數百年,不斷觸發增補。那麼,此等水中作畫的練劍法子,確然可能早
在大唐盛時便已創出。而那位不具名的方士,或許正是增補畫水劍的諸位前人
之一。
司倚真和侍桐姊妹相親,倆人閒談軼事的女孩兒家之舉,卻令殷遲見到一
樁和自己有絕大關聯的江湖秘辛。於是他知道姜垣所言確然不錯,又興奮起來
:
「我雖命不久長,但手上有這胡亂劫來的一堆畫水劍譜,練一卷是一卷。
姜垣說畫水劍術是開枝散葉的武學,並無單一途徑可循,然則只要我下苦功,
未始不能在有生之年練成驚世劍技。」
陡然之間,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衝上心來:「殺了仇人之後,我要挑了天
留門!你們害得我這等慘酷,此仇豈可不報?…好,就是這麼辦,仇人殺盡之
後,我回去死在地底城中,將整座天留門基業都毀去,那韓濁宜,更要一併整
死。我尚未學成,便已鬧得你們一班妖孽手忙腳亂,學成之後,要滅門又有何
難?嘿嘿,我雖毒發而死,亦有你滿門陪葬!」
念頭一起,他掌心登時發熱,體內毒性隨著甦醒,致使他胸腔之中,彷彿
煮滾了水一般撲騰不休,同時身上肌肉隱隱作痛。他怕心情激動引致更劇烈的
毒發,勉強轉換念頭,拋去信札,閉目吐納了十數回,激情才緩了下來。
那念頭卻已在瞬間生根,自此沒法從心裡驅趕出去了。殷遲自知功力未到
,更不知何時壽終,父仇都不知報不報得了,西旌眾人都不知殺不殺得乾淨,
如今多了「要天留門陪葬」這個念想,不禁絕望與熱切交織。
他睜開眼來,忽感說不出的孤獨,似乎只想奔出去抱著侍桐不放,聽聽她
的軟語寬慰。轉念又想:「她又不是我甚麼人,不過在她身上尋個快活罷了,
我又何必在她面前示弱?」
他本想嘆息,卻只重重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譏笑自己的無用。他又去
翻看另兩封信札,寫信之人只說替康浩陵送過一次飯,再無機會接近旦夕樓,
想要窺探,又怕師兄師姐起疑,此外未再提起康浩陵的近況。其中一封提到了
使刀、使劍、使棍大不相同,得要暗自運上師門所授內力訣竅,才能將單刀運
使自如。
司倚真說的內力訣竅,自是迴空訣。殷遲看不出所以然,也不在意下,只
確定了:「侍桐的家主不但會武,運力發勁之道還頗有心得。」捉住他目光的
,又是信末的小小故事。
傳聞百年前,有人無意間在江湖之上得到一面古鏡,攬鏡一照,竟見到自
己五臟六腑歷歷在目。親友傳觀,也見到自己骨骼脈管悉數出現在鏡子之中。
人人驚悚莫名,反胃嘔吐不止,當即將這古鏡拋了。侍桐的小娘子在信末竟爾
發出異想:也許那是神醫的秘寶呢?
她寫道,有了這神仙鏡子,醫者問診也無須費勁了,拿鏡一照,哪處臟腑
出了問題、病灶躲在何處,不是一目了然麼?這正是行醫救人的絕好輔助呀!
那位姑娘又神往地說,若有機緣,真想親身照一照那鏡子。
殷遲未曾聽過甚麼古鏡故事,對這傳說半信半疑,但不知怎地,卻被寫信
之人的評註吸引住了。「這位姑娘一定是個精靈人兒。映人內臟的古鏡,那可
多嚇人,她卻半點不怕,不以為是妖物,反想到了行醫濟世上頭去。嗯,她不
但大膽聰明,也是個好心腸人物。不像我。」
殷遲身中劇毒,復憂心康浩陵處境,身心折騰之中,讀到這些傳奇,總算
稍微感到了心頭鬆快。這二則短短故事教他想起了幼年在無寧門的時光,聽母
親講故事,也翻看母親藏書,那時只覺世上無奇不有。當年應雙緹偕殷衡倉皇
遠走邊疆,帶不了多少行李,何況是閒書?半卷手抄稗志,早被童年的殷遲翻
到破爛。
可是,他還是最喜歡聽故事,這脾氣長大了也沒改。康浩陵對他講西蜀農
家的往事,侍桐對他講主人與好友賭賽廚藝的趣聞,殷遲總聽得興味盎然。
他自然不知,應雙緹與仇人江璟自小青梅竹馬,是常常一塊兒說故事看閒
書的。他不知道司倚真偷看的師父藏書,從前便是自己母親愛不釋手的消遣。
他更不知這位「小娘子」是大仇人的女徒,與自己實屬死敵。他只知這位姑娘
也想搭救他的康大哥。還有,這姑娘有著鬼靈精的心思,更與自己一樣,愛看
野史怪譚。
他向店東借了筆墨,決意以匿名身份,偕這姑娘共圖劫獄。回信既是匿名
,也不講究禮數和文采,上款也免了,逕說正事:
「康少俠受困窮凶。小娘子廁身虎狼,某義不能辭,願奉周旋。未敢貽累
小娘子,當孤身破獄。乞示『旦夕樓』地形。」
他原想自稱「小子」,又不想讓人家姑娘當成沒本事的逞強少年,是以自
稱為「某」,那是有意騙得司倚真把他當作前輩高人。這信直截表明:康大哥
處境堪憂,姑娘妳又被虎狼圍繞,只有我出手,供妳驅策,那才是義不容辭。
他猶疑了一會,忍不住又寫:「水畫之事,殆非虛妄,某親見天留門畫水
劍術竅要,固知水畫神技尚存,盡藏天留門。某非敢自負,蓋忝習此術而有所
恃也。」
這是要向那位姑娘表達謙遜:水畫之技如此神妙,前人書上都寫得有的,
我僥倖學得,才會大膽請纓救人。接著又寫:「古鏡難求,他日江湖」……
他執筆沉吟,滿心想要寫道:妳若能協助我救出康大哥,我感念妳的恩德
,他日我到江湖上尋得古鏡,一定拿來送妳。可是自己和人家素昧平生,對方
又是個富貴人家的閨女,貿然匿名回信已是過份,怎能如此攀交情?
他忽覺不好意思,取過碎紙,將古鏡云云等句子黏貼住了,改寫了幾句,
署名處留下一片空白,封起了信,便去找侍桐,要她託店家投遞。
侍桐不知殷遲搗甚麼鬼,殷遲鬧了半天,她始終在院子裡發怔。殷遲此時
對那位「小娘子」大生好感,出來見到侍桐魂不守舍,也有些歉仄,走到她身
旁,問:「妳一直在等我?」
侍桐低聲道:「是…不,不是。」
她想若坦承自己在等候,殷遲說不定要嫌自己膩煩。她難以措辭,一頓足
,正想回房,手上卻被殷遲拉住了:「妳在等我,又有甚麼出不了口?我曉得
妳會等我的。」
侍桐被他拉住手,雖說兩人早已親密異常,剎那間仍紅暈滿頰,怕自己家
中的僕婦瞧見了。殷遲將她身子拉近,低聲道:「妳替我投了這封信,好不好
?要幫妳家小娘子救那位康郎,這封信非遞到她手上不可。她讀了信,便知有
人暗中相助。」
侍桐嚇了一跳:「你…你寫信給我…我家…我家小娘子?」
殷遲坦然道:「是啊。我不會連累她的,只要她告訴我大牢的形勢,甚麼
危險都由我出頭。我讀了她的信,想她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諒來也不會被
我的冒失之舉嚇著。」
侍桐不知怎麼反應才是。她見過康殷二人共處,知道殷遲對大哥心折之至
,他對康浩陵的掛念是千真萬確。自己在救人之事上幫不了司倚真,殷遲是個
外人,不致引北霆門疑心,劍技更是上乘,若願相助,那是再好沒有。可是這
封信一遞,豈非向小娘子承認,自己身旁一直有個過路的男子相伴?
而殷遲身世複雜,她再單純,也知他是個棘手人物,小娘子若追問,何以
惹上此人,那該怎生作答?
殷遲大約也猜到侍桐何事猶豫,握緊她手,遊說道:「府上小娘子一救出
康大哥,心裡一高興,甚麼都不會怪妳的。妳倆姊妹很要好,是麼?」
侍桐道:「是,可我是下人…」
殷遲輕輕搖著她手:「咱們幫了小娘子這一回,她便開心了。妳也想她開
心的,對不對?」
侍桐聽他說出「咱們」來,似又將她當作了自己人,心頭一陣纏綿,在殷
遲懷裡低下了頭。殷遲喜怒無定,這一點溫柔反而令她更難抗拒。她抿了抿唇
,道:「好。我替你將信捎過去。」
殷遲喜道:「多謝妳!你不知我有多擔心康大哥。真的,他…他是我心裡
認了的大哥。」
即使明知殷遲隨時可能又將自己拋開,侍桐瞧著他發自內心的喜色,臉上
滿是她看慣的稚氣,竟是更覺憐愛。她不知拿這縷深情怎麼辦,呆望了殷遲半
晌,抬手在他額角上擦了擦,問道:「你方才…毒發了麼,怎地出了一頭汗?
」
殷遲道:「在屋裡有些不舒服,沒甚麼。」他閱信之時,心緒劇烈起伏,
險些毒發,確實有些狼狽。
侍桐溫言道:「你別掛心你康大哥太多。吉人自有天相,這句老話肯定有
道理的。」
殷遲讓她手在額上輕拂過,心中衝動,幾乎要問:「我剛剛那樣待妳,妳
還關心我?」卻知這話一問出口,倆人更加糾纏不清,自己又不愛她,何須多
生枝節?便改口道:「快去罷,越早聯絡上府上千金,康大哥脫險越快。」
侍桐應道:「是。」殷遲放開了她手。侍桐向外堂走出幾步,忽然又回過
頭來。殷遲有點不耐了,問道:「又怎麼?」
侍桐凝視他片刻,輕聲道:「我,我只想同你說,到時你去救人,可得千
萬…千萬小心。我知道你的,你為了你康大哥,多半豁了出去。」
殷遲一愣,對她的柔情,心中不能沒有感慨,便向她微微一笑:「我身負
血仇,妳也是知道的。大仇未報,我一定愛惜自己性命。妳放心!」
侍桐點點頭,突然奔近,在殷遲唇上印了一吻,頭也不回地向外堂去了。
殷遲又是一陣發怔,這是侍桐第一次對自己主動示愛,況且還在光天化日
的客店院落之中?她轉身之前,殷遲見到她面色羞赧無邊,竟不下於那夜二人
初次裸裎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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