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8-10 11:19:54第三十四章 晤面 2 鐵血相惜
他在濃煙中瞧不見康浩陵和黎紹之二人,不知康浩陵斬中了黎紹之沒有,
但這一劍已扎在黎紹之的肌肉中,除非黎紹之倒地,否則絕不會離體的了。誰
知劍刃拖到一半,敵人肌肉陡地脫開他劍尖,接著,劍上猛然傳來一股撞力。
「錚」地一聲,殷遲手上一輕,二尺劍竟被斬斷!
殷遲大驚後躍。他萬想不到黎紹之有如此大的本事,居然被刺中後仍可不
顧前後夾擊,反手斬斷他短劍。他手上斷劍還剩著一尺多,那刀僅斬去劍頭。
此時各牢房囚犯被濃煙嗆得騷動起來,他無法再聽明動靜,心想黎紹之能出刀
來斬自己的劍,一定是身前危機已解,康浩陵難道遭了毒手?
他按捺驚惶,橫劍叫道:「康大哥——」卻聽康浩陵大喝:「咱們快撤!」
殷遲朝著聲音伸出手,又怕黎紹之來攻,說道:「你拉我一把。」這時手
背上有物輕輕觸碰,他並不反擊,那正是康浩陵伸手來探,一碰著他手,便將
他往樓梯拉了過去。二人朝空踢出,試探梯級,隨即一齊躍下。
從樓梯逃往前門的一段路全然黑暗,又有煙霧撲面,接著便望見前方有著
光亮。
縱躍之間,殷遲陡然想起自己從天留門地底城逃出的那一刻時光,那刻之
後,便是受虐和斷霞池浸刑。那一個清晨,恐怕是他此生身體健全的最後一刻
了……
但覺清風襲人,康殷二人已穿出了旦夕樓門。穿出之前各出兵刃護身,殷
遲眼明手快,一眼看見司倚真仍在門前,搶上去,斷劍揮出一記虛招。畫水劍
縱是虛招,亦如同實招般凌厲駭人,司倚真見也未曾見過。這套正宗秘劍,連
她師父江璟也道不出所以然,她怎能分辨?她身子一個急偏,卻再度被殷遲攫
入懷裡!
殷遲手腕略振,斷劍輕顫,已指住了她臉頰。
回頭看時,卻見康浩陵腿上一拐,方始站定,破爛骯髒的衣服上有多處血
漬。而他二人一出「旦夕樓」,便赫然陷入了包圍。
天際僅現微光,旦夕樓前卻燈火通明如晝。
康殷兩人各站一邊,周身沾滿火牢中的煤灰,更有點點鮮血,卻傲然挺立,
掃視包圍之眾。
眼前總有二十五六個之多,黑袍腰間各繫藤黃色或石青色腰帶,藤黃色腰
帶之人均佩真刀,皆已出鞘。殷遲雖不認得冷雲痴,卻也瞧出北霆門主不在其
中,登時寬心,眉眼間輕蔑更甚。
康浩陵先打量了敵人,接著才見到殷遲挾持了司倚真,他心中一跳,差點
脫口叫出:「當心!」硬生生忍下了。
司倚真並不抵抗,靠在殷遲肩上,望著康浩陵身上血污,一對素日靈活的
眼眸忽地一滯,再藏不住,流露出心疼之意。
一個北霆門弟子指著康浩陵手中彎刀,怒道:「無恥南霄門人,你執著本
門兵器做甚?」
旁邊一人大叫:「那是死了的駱師弟的刀!他從本門犧牲的師弟手中搶刀
!」此人剛才幫忙搬抬死者屍身,記得駱姓死者的刀不在身邊。
康浩陵一股氣上衝,回嘴:「誰稀罕?」肩膊微抬,正想將那柄刀扔在地
下,隨而克制自己:「我長劍被繳,若任意拋去兵刃,等於將命賣了給他們。
權當爹爹讓我使北霆門的制刀便是。」垂下手臂,握實了刀柄。眾北霆門人怒
斥侮辱,他鐵了心不去理會。
殷遲向一眾北霆門人叱道:「讓路!」
眾人略一遲疑,畢竟不願為了扣留一個南霄門人而傷了小師妹。為首弟子
打個手勢,眾人讓出路來。卻又有幾人阻在遠處,打不定主意。
眾人不時眼望樓門,各自暗暗駭異:黎師兄呢?黎師兄挺刀入內追拿外敵,
外敵已現了身,能替咱們拿主意的「奧支第一」卻在何處?
殷遲道:「大哥,你過來。」
康浩陵緩緩走近,勉強自己不可望向司倚真,暗忖:「殷遲知道她幫了咱
們大忙,挾持她只是脫身之計,不會難為她的。」想是這樣想,卻見殷遲手臂
在司倚真腰間狠狠勒了一把,斷劍又距離她明麗的小臉不過數分。而司倚真頭
髮散亂,不復平日的閒雅。他素知殷遲行事有一股暴戾之氣,若是蠻性一起,
殺害司倚真也不無可能,怎教他不擔心?
忽聽門口一人喝道:「乾乾脆脆地放人走路,門主那兒有我擔待。各監房
鑰匙在此,快上二層滅火救人!」
殷遲訝異非常,這不正是黎紹之?自己那一劍殺之不死,黎紹之還擊之後,
怎會到這時才追上,難道是受濃煙嗆傷了?忍不住向康浩陵看去。北霆門人提
著水桶等物,從身側紛紛奔上旦夕樓,他有恃無恐,也不在意。
康浩陵卻望著門口的黎紹之,黎紹之也正瞧著他。二人目光一對,黎紹之
點頭道:「再算你一次。」聲音竟是痛楚壓抑。
殷遲這時才看見,黎紹之左側腰背的黑袍一片潮濕,左手手背和手指亦染
沾鮮血,想來是自己那一劍連刺帶拖導致。若非短劍被斷,黎紹之這時已變了
鬼了。他卻是以甚麼神妙手法避過康大哥攔腰一斬、又反手斬斷自己短劍的?
無論如何,殷遲略覺放心:「幸好康大哥身上的血,是敵人的。」
康浩陵搖頭道:「這次不算。我那麼做,自有原因。」
黎紹之道:「我說算,便得算。不送了!」說著轉身進樓。
殷遲見危機已解,挾著司倚真,舉步便要離開。康浩陵卻向著黎紹之背影,
朗聲說:「你若是為了這一回,而在四天之後的『五年清算』場上讓我,那可
瞧低我了。」
黎紹之回過半身,忽然哈哈笑了出來。他半身是血,胡亂包紮著,這一回
身更是牽動傷處,以致他雖咬牙忍痛,面龐還是抽動了數下。但他笑得極是真
切,好似聽到了甚麼值得高興之事。看在殷遲眼中,實不明瞭他和康大哥又打
起何種啞謎。
只聽黎紹之宏聲笑道:「我原打算非讓不可,但你既這樣說了,我豈能不
成全?」
康浩陵也是微微一笑:「那便多謝黎老兄瞧得起。」
黎紹之道:「你也別忘了,門主當日要留你,是為了你盜去那件物事。今
日我們留你不住,青派別院的朋友們卻不會放過你,這你可知道?」
康浩陵眼前登現那黃色字紙上「必誅彼子以投誠」七個字,青派的厲害他
何嘗不知?只怕一出北霆莊,青派之人立時跟蹤上來,自己連養傷都無處可去,
更別提向赤派通風報信。便點了點頭。
黎紹之望了殷遲一眼,冷冷地道:「你那是畫水劍罷?使得很有兩下子,
確實就像江湖上所傳,沒想到黎某有幸見識!」
殷遲一凜,竟答不上來。北霆門好手認出他的劍術,原應感到驕傲,但康
浩陵正站在身邊,這一承認,豈非認了自己就是殺宋惠尊之人?就算康浩陵偏
袒他,不至於即場判定他是凶手,自己仍是大有嫌疑。他身手甚強,又在西域
高地長大,心跳原比常人緩得多,但錯覺之間,心搏似乎撲撲加快了:
「天留門數十年不出江湖,一直在幫韓濁宜奸賊冶鐵煉丹。這個『奧支第
一』,看上去不過四十開外,居然從我的劍路猜到是畫水劍,當真不簡單。」
他張口欲言,臉上一陣熱一陣冷,似覺康浩陵也正狐疑地瞧著自己,自己
卻不敢望向康大哥。硬起頭皮,粗聲喝道:「我又不和你比武,干你何事?」
黎紹之不再理他二人,逕自上樓。
康浩陵搭著殷遲肩頭,道:「出去罷。」
殷遲右臂箍在司倚真腰間,若她有何妄動,立刻便可阻止。他被康浩陵搭
住了肩,心中不安:「康大哥甚麼都聽見了,一會兒是否要盤問於我?」
三人在眾人監視下,慢慢向北霆莊正門而去。殷遲感覺康浩陵握住自己肩
頭的五指異常用力,微感奇怪,低頭一看,只見康浩陵左大腿和小腿各有一處
缺口,大腿缺口尤深,鮮血隨著他腳步流下,在來路上灑出了一條軌跡。
「那血不僅是敵人的,大哥真的受了傷…?」他知道此刻決不能示弱,並
不詢問,卻對方才旦夕樓上的戰局變化更加不解了。
他不知道康浩陵和黎紹之的瓜葛,自也料不到,康浩陵在千鈞一髮之際,
硬是定住了彎刀迴抹之勢,將黎紹之扯向身前,使得殷遲那一刺偏離了後心,
刺入黎紹之背脊肌肉最薄之處,淺淺觸及肋骨,而並未傷及內臟。
康、黎二人那時均甚是狼狽,出手不問理路,康浩陵這一保護黎紹之,等
於大露破綻!
果然,黎紹之單刀垂下,被敵人抱著拉扯,於是振腕反擊,砍傷了康浩陵
大腿。
康浩陵料知殷遲非致黎紹之死命不可,拚力揮出一刀,將殷遲的劍砸斷,
左半身卻被黎紹之纏住。糾纏之中,又遭黎紹之斬中小腿。當時三人均被濃煙
嗆得頭腦發昏,除了殷遲從背後進襲,雖不清醒,終究在圈子之外,康、黎二
人則有如市井之徒鬥毆一般胡纏。
黎紹之兩刀斬過,才明白康浩陵是在解救自己性命,同時背肌劇痛,向前
仆倒,康浩陵與殷遲才能趁機脫身。
為甚麼要放過黎紹之?在康浩陵而言,那是陡然轉念、隨即變得清明的道
理:「且不說他送飯讓我活命,不說他和我爹的交情,我為著越獄,又拿他試
刀,兩個打一個,這也罷了。讓他受夾擊而死,這算甚麼?」
這是越獄,為了脫身,理應不擇手段,這是他本來思索已定的。臨到要殺
死黎紹之的當下,他到底做不到。
「對,我不想殺他。他今日若被殷遲一劍刺死,我依舊不知自己本事進境
如何。何必枉自損了武人操守?」
而他心底最在意的是:「我出得此樓,在世人面前,與『黎老兄』永遠是
對頭了,更加報答不了他送飯救傷之恩。更怎可將恩人以夾擊方式殺死?」
旦夕樓上,他一度打發了性,忘卻自己和黎紹之的身份恩怨。但當濃煙瀰
漫到二人之間,他看著黎紹之的臉在白霧中隱沒,若不收手,等白霧散去,這
張臉便已失去生命了,他當場悚然回神。
——我不想黎老兄死!正如他不想我死一樣。
我還沒有報恩,還沒有和他痛痛快快廝拚一場。縱使今日這抉擇是蠢笨之
極,我也要做到底!
康浩陵主意一定,其後的收招、斷劍,腿上接連中刀,驚險與傷疼交加,
便都安之若素。他拖著傷腿走過「彌確巷」,一點不後悔。
在獄中之日,他不願承認自己對敵人心軟;一旦出獄,心情寬廣,即感坦
然:
「我看重黎紹之待我的恩德,有甚麼不好意思?若不是他,我傷口化膿、
遭人斷食虐待,根本活不到今天,更聽不到爹娘的往事。大丈夫要仇恨便仇恨、
要感恩便感恩,何必自己瞞自己!」
終於三人來到北霆莊正門。殷遲喝令開門,康浩陵一步踏出了莊子,見東
方已白。他深深將晨朝林間的清氣吸入胸中,這才是真正重獲自由了。
然而前路多艱,說不定未到晚上,便遭青派刺殺,於是向殷遲低聲囑咐:
「叫他們送咱們到山裡。咱們穿山到鎮上,沿途故佈疑陣,令青派追蹤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