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傳話 5 超卓巨叛
邱述華道:「那是以一部正字之書來查閱。那部字書的著者,是代宗皇帝
時的顏元孫……」
康浩陵登時想起,微微一笑:「嗯,小時候我遇有不確定怎寫的字,義父
也叫我去查那部『干祿字書』。」
邱述華道:「正是此書。西旌赤派不同於青派殺手,向來都是讀書人當家
,此書刻行甚廣,民間識字的、要應考的、讀醫卜雜學的,都在上頭用過功,
赤派之人更全見過這部教導正字書寫的書籍。據說那會兒的蛛網書信寫法,是
有一套索字規矩的。你要寫一個甚麼字,朝後翻過幾頁幾行,便是一個替代字
,再依規矩往前翻過幾頁幾行,這才是寫在信上的替代字……」
康浩陵大感欽佩,正要鼓掌,邱述華續道:「這還不止,一個字若僅有兩
重『代字』,那是用來書寫不大緊要的消息;遇上了至高機密,必須一往一返
數次來索字,如此,共有五重甚至六重的『代字』。敵人破解第一重代字容易
,要破解代字的代字,可就難了,更別說第五、第六重代字。唯有消息去向所
指之人,才知道這是第幾重消息、需拆解幾次,方能解出本意。」
康浩陵搖頭嘆服,忍不住又問一次:「後來怎地再不用這個妙法了?」
邱述華四下望了一眼,也不知在提防甚麼,低聲說:「此事我本不該多嘴
,但康少俠是李節帥的義兒,我若信不過,也沒人可信了……」雖已壓低聲音
,仍是猶疑,將言未言。康浩陵忙道:「邱大哥有甚麼不便說的麼?那也不必
定要吐露。」
邱述華嘆了聲:「康少俠既然決意要入西旌,此事終究是不必再瞞……據
聞,據聞西旌後來出了叛徒,那叛徒…即是當年創發此法之人!」
康浩陵雖已隱隱料到,親耳聽聞此言,仍感驚異。忽然頸背間有些發涼,
那是一股難言的失落:原來…西旌畢竟出過叛徒。
他自小將西旌看作銅牆鐵壁,牆內的死士永不變節,他不明白那群人的心
志何以如此堅決,只覺著這等忠心很令他動容,他覺著男兒一生正該有個盡忠
效死的歸屬地,於是他也想加入其中,也想往肩上攬一份至死不渝的志向。而
現下,他卻清清楚楚地聽見:西旌也是有過大叛徒的——
背叛的還是當中頂兒尖兒的智慧之人!
邱述華道:「我被引入西旌時,叛徒早已遠逃多年,鳳翔那兒誰也不願多
加談論。我只知那人叛逃時,差一點在鳳翔城外被擒殺,是李節帥顧念舊情,
突然心軟放人。後來李節帥……」聲音壓得更低:「……便深感追悔莫及。那
人是籌畫蛛網的大功臣,咱們今日的作為,十有六七,是那人的手筆;剩下三
四成,也是那人所改良整頓。康少俠請想,那人要滲入蛛網,可有多輕易?」
康浩陵越聽越是悚然,彷彿那叛徒又或其手下便在磚房外竊聽,問道:「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
邱述華答:「那時康少俠該已出世了,想來是在妘師傅的門下罷?那是…
十七年前罷。」
康浩陵卻想起一個破綻:「十七年來,那叛徒並未現身,也沒有搗鬼?」
「十七年來,蛛網從未曾追得他消息。」
康浩陵道:「那麼…叛徒說不定早已死在哪處偏鄉了,又或者他洗手隱居
,對我西旌並無惡意。」
邱述華道:「十七年前,那叛徒不過二十三四歲,如今也才到壯年,據說
那人允文允武,既然武藝高強,要死可沒這麼容易。至於洗手歸隱麼……康少
俠知道青派…青派群體叛離之事,那是被此間的偽帝收買,因此咱們才會在北
霆門這兒埋伏。然則赤派的這名大叛徒在西旌幹得好端端地,怎會背叛?料來
也是收了不知誰的好處,怎是甘心退隱?」
康浩陵點頭稱是,又問:「那人當年位份肯定是很高了?」
邱述華嘆道:「王師傅是在他叛逃之後,才接的大頭目。」
康浩陵震撼得說不出話,原來自己的揣測畢竟有幾分真實,義父和王伯伯
總是不提及前代頭目之事,好像頭目之職空缺了好幾年似地。不,那位置半點
也不曾空缺,叛徒擔任頭目的日子,只怕還是西旌最盛之時!「往前推算,那
人籌畫蛛網時,與我年齡相當,這天縱才能可多麼令人豔羨。難道,難道……」
邱述華道:「王師傅說,當年那人剛進西旌的宅子,只是懵懂少年,還沒
正式發誓效忠呢,順手便解開他苦思半年的一道算題,從此奇計層出不窮,數
年之間,便升作了大頭目。」
康浩陵那一句「難道」並沒問出口,只因心中想到了常居疑和他的兩個學
生:「天賦奇才者,往往思量的也比常人多些罷?那叛徒被他人收買也好,自
己離去也好,為甚麼甘願拋下一番大業?是不是他有所感悟,甚至與義父起了
衝突,這才叛離?」琢磨著問道:「那叛徒在我義父手下辦事,他二人是否,
是否……」
邱述華道:「我知道康少俠想問甚麼,我也冒昧問過王師傅。不,據聞李
節帥待那人極好,二人的情義便如春秋時候諸國公子養士,李節帥對他甚是賞
識,更將他當成了兄弟。那人,哼,是豬油蒙了心,居然一夕之間留下令牌出
走,負義到了極處!好好兒怎會說叛就叛?不是為人收買,又是甚麼?」
那人如此背叛義父,康浩陵難以反駁,打消了先前為他開脫之念。邱述華
又道:「十七年來追尋不到那人下落,赤派也不再耗費人手光陰去查他。那人
的老家在岳州,當年岳州城裡外被搜了個遍,後來…康少俠也知道,湖南的馬
霸圖被偽帝朱溫策封為楚王,勢力越來越穩固,並不北上爭雄,而岐王和李節
帥另有打算,於是湖南、淮東等地蛛網便撤了,正如河東蛛網也僅剩一人。現
今要去查長江以南的人事,是再無可能了。」
大地漫漫,曾密密串連的蛛網卻早已網不成網,所謂「另有打算」,無非
是難以與新興勢力相抗,岐王手下的諸路將帥退守鳳翔府。赤派人手若有死傷
,也不再遞補新人。這些形勢,康浩陵並非不知,可是他乍然聽見前任大頭目
叛離的驚人內幕,再想到岐王與義父聲威難振,心下不禁有些淒涼,僅能硬壓
下去。
——他不敢想:義父有生之年,還能實現帶他上終南山打獵的允諾麼?
又過一日,算來與司倚真客店相會之期已至,便向三人辭別。邱述華問他
:「康少俠缺不缺盤纏?」
向赤派借盤川,也不是第一次,何況過去數日正是邱述華管他吃住,康浩
陵缺錢缺得緊,不客氣地點點頭。邱述華照舊裝起跛腿,送他出了譚屠戶家。
送到「恒安驛館」的橫巷之前,康浩陵道:「我要去湘西辦點江湖上的事兒,
等鳳翔府派了人來,請代我稟報義父,說我…我想念他得緊。」
這話真情流露,他被妘渟責打猜忌,胸間暗傷猶有作痛錯覺,念及父母舊
事、茫茫身世,對義父的思念不由得越來越深:此時當真只有李繼徽,是既無
舊怨包袱、亦決不對他生嫌隙的長輩,是一定會待他如昨的慈父。
邱述華微笑道:「是了,上回鳳翔的使者來到,還說李節帥也思念著康少
俠。李節帥近來為了大梁軍猛打慶州不放一事,十分煩惱,但聽到康少俠無恙
出獄,卻時常說,浩兒甚麼時候回來給爹瞧瞧?」
康浩陵聽梁軍攻打慶州,義父卻在緊急軍情中記掛自己,感激之餘,真想
偷偷回鳳翔一趟,寧可經師門而不入,也要去探望義父。
邱述華又道:「李節帥還派人來說:才說他是個大小子,馬上和北霆門起
衝突,告訴他須得自保,別實心眼兒地去和冷雲痴明著鬥呀。」
康浩陵道:「我開罪冷雲痴,正是由那字條而起。若不是我瞎走亂闖,也
見不到字條。」又不好意思地說:「義父真明白我,我不肯對冷雲痴敷衍,白
吃了不少眼前虧。」
邱述華道:「但盼康少俠早日辦妥要事,回家與尊大人團聚。」
康浩陵聽著難受,不願洩露心情,便道:「咱們該分手了。邱大哥,請你
贈幾枚煙花筒子給我,成不成?我擔心這一分手,便與蛛網斷了聯繫。」
邱述華忙不迭地點頭,從兜裡翻出五六枚煙花筒子,此刻他身上也只這麼
多了,遮掩著連同盤川遞過來:「康少俠,諸事保重。」
二人作別,邱述華執意要康浩陵先走,他在後頭目送。康浩陵向客店走出
幾步,突然心裡激動,回身說道:「邱大哥,勞煩你再替我向鳳翔使者帶一句
話。就跟義父說,說…無論我遇上何等變故,一定不辭萬難,鐵了心要回去拜
見他老人家。」
邱述華不知康浩陵何以說如此重話,勸慰道:「康少俠不日就回,自然父
子團圓啦。」
康浩陵道:「不,這句話請你無論如何要帶到。」咬了一下牙關:「縱使
哪一日我…我變作了甚麼人,永遠也是他老人家的兒子。」這暗裡的意思是說
,哪怕師父將我逐出門牆,我也認義父。
邱述華莫名所以,瞧他神色慘淡,不好多說,當即應允。
康浩陵再不多言,只一抱拳,便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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