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擊眾 3 單刀闖營
麻亭驛，大岐軍營。
九月十五的滿月懸於冰層般的黯藍天空，清清冷冷，將營周攢聚的槍頭矛
尖照成一帶寒光。
這一處行營規模略小，總人數未逾三千。當時戰事頻仍，故而行營遍地，
均是各地節度使們離開駐地、調遣他州兵馬所用，這座行營外表看來殊不起眼
，外人若非時刻監視，絕不知曉中軍大帳內的元帥乃是岐王親生子、彰義軍節
度使李曮。
四野靜寂之中，一條玄袍身影從遠處莊稼地裡竄出，掠過平野，直撲營門。
由此人奔行腳步可見，輕功並非他專長，其身形又十分碩壯，練有外門硬
功，本來這樣的一條大漢於中夜奔跑，甚易被人發現。然而他身手矯捷若豹，
不但是好手，且是精擅靈活兵刃的一流高手，乘著風勢穿過黑暗，穿的又是玄
黑色，瞭望台上尋常營兵的眼光，哪裡能覺察他的掩近？
銀月光輝在他略略壓低的闊厚背脊上閃了幾閃，堪堪照出他縛在背後的一
口特殊形制彎刀，此人已來到營前。
見四下毫無藏匿之所，他微一猶疑，倏地伏低。伏低之時，彷彿還低低咒
罵了一句甚麼。這人也不知曉此營元帥是何許人也，就是讓他當面見到李曮，
他也必然瞠目道：「彰義軍節度使？娘兒般的弱書生一個，甚麼玩意兒？」依
他本事，用不著將一個文士出身、虛領軍銜的節度使放在眼內。
他趴在地下撥開雜草，虎目向營門凝注，濃眉大皺，又嘀咕起來。
他嘀咕的是：「范小師妹的家丁打探到，那小子是在三楊鎮左近失蹤，爾
後岐軍的大動靜，只有這支西北來的隊伍向麻亭驛行軍，並且神神秘秘，多半
是在處理內訌之事。范家家丁事先倒也告訴了我，十有八九是在大岐軍營，可
沒有說是幾千人的軍營，老子卻鑽進哪裡找姓康的小子去？」
他抓抓頭，一手搭住刀柄，身形欲起未起，滿腹疑難：「家丁轉告師妹囑
託，跟我朝了相的都不能留活口，除非遇上大人物，再用她另一套辦法對付。
他奶奶的……殺幾個兵丁容易，在人家軍營裡屠殺，可不大合武林道義罷？我
北霆門只殺南霄門人，雖因匡助大蜀，而與大岐處於對立之局，老子這把北霆
門刀，又怎能亂殺武藝低微的岐國小卒？」
「再說，我怎知哪個是他奶奶的大人物？」眼見營中一片寧靜，時機稍縱
即逝，胡亂決定：「中軍大帳以及兩旁營中，必有大人物在內。小師妹自己也
不知是哪個『大人物』在欺負那小子，不能怪師兄我認錯了人。」
心中計議方定，人影已奔至大營西側的壕溝，藉著土壘地勢躍起，彎刀出
鞘，對地一劈。莫看他身形絕不輕盈，攔路的尖木柵壁於他直如無物，一個觔
斗已騰翻入營！
那是「列霧刀」積年累月練出的配合身法。尤有甚者，「列霧刀」與「馳
星劍」刀劍同源，皆出於「旦夕篇」，這大漢瞞著師尊，暗練已失傳之「旦夕
篇」的遺意，身法本已靈活，而今更超越一流列霧刀好手之級數。
只不過，在師尊面前，他決計不敢施展這帶有旦夕篇遺意的武技。今夜為
了打救一個對他至為要緊之人，終於毫無保留。
塔上與門前的岐兵，兀自不覺。
這漢子對岐軍營內的巡防規矩一無所知，全靠在江湖上歷練多年的潛行本
領，一路安然，悄聲地逐個營帳觀望。
他也不知軍營內囚人的所在是何模樣，唯一線索是：他欲救出的那人身份
與一般俘虜大大不同，與他接頭的家丁告知，囚禁那人之處看守必嚴，而且只
怕是殊有講究的營房，不會是寒磣卑屈的小帳篷。「必要時，請黎俠士捉住一
兩個兵丁逼問！」
思及此處，這大漢身手動得比腦筋更快，猛從暗處勾臂揮出，挾著了一處
帳外的守夜小卒，掩住他口、凌空提走，鐵塔身形霎眼間又匿入黑暗之中。
來到巡夜兵士目光難及之處，大漢將小卒放下地，俯身低喝：「老實交待
，留你性命。」
那小卒站哨之際，猛然間身子被挾起離地而飛，只覺是被天神所擒，哪敢
亂動？拚命睜大眼想看清對方，眼前一黑，已給那大漢一把罩住眼睛：「別瞧
老子！瞧了你便沒命。我問你，康浩陵關在你們營裡，對不對？」
那小卒莫名所以，驚怕之餘，只覺得「康浩陵」這名字好耳熟，好像是哪
個大城名門哥兒，哪裡想得起是靖難李大帥的義公子？康浩陵平素已不與軍中
之人往來，要一個小卒在發抖之際想起他是誰，那帶刀大漢未免強人所難。小
卒茫然「嗚嗚」了幾聲，總算想起，愕然道：「甚麼？康公子在咱們營裡？甚
麼…甚麼關不關的……」
大漢正覺焦躁，忽地想起與他接頭之人的吩咐：「這些日子以來，我等打
聽康少俠行蹤，但覺大岐官署處處諱莫如深，一個比一個神秘，又止不住一股
私談秘事的騷動。然則小娘子沒有料錯，當真是岐國高層人物出了家變的大事
，極可能便是康少俠遭到自己人對付。黎俠士到了軍中，問人康少俠拘禁在哪
兒，一般兵士是不會知情的，只能如此這般——」
那大漢當時未細想，這時才明白此路不通，便換了個法兒問：「最近你們
營中來了個身份尊貴的人，好像犯了事，卻又不是軍法犯，元帥很緊張他，是
不是？」
小卒立即道：「有這麼一回事。」
那大漢精神一振，再問：「上頭不許你們打聽，也不許你們多口談論，是
不是？」
小卒道：「是，是，壯士你甚麼都知道。我交待老實得很，別殺我，別殺
……」
那大漢低喝：「瞎說，你瞧見我了麼？怎知我是壯是弱？」
小卒知道瞧了對方便會送命，忙道：「沒瞧見，沒瞧見！我不知啊！」他
上半臉被一隻粗厚大掌緊緊摀住，眼前實在也是星月無光。
那大漢問：「那個身份尊貴的人，收押…住在哪裡？」問到此處，不禁越
發焦切。
這並非因為他對於憑武力救人有何顧慮。他是黎紹之，是北霆門當前第二
代刀法首座，外邊甚至有傳言，指他的「列霧刀」已勝過了在蜀宮擔任暗衛頭
子的師姑風渺月，因此，以北霆門人為主的新一代「青派」，才會共同推定由
他擔任武術總教頭。若讓他硬碰硬地對敵這營中的兩千多人，肉身單刀，自然
絕無可能，但要從營中救走一個同樣武藝一流之人，並使兩人均不受損傷，絕
非困難。
此中關鍵，便是他需要知道待救之人身在何處，只因他揚威江湖廿多年，
頭一回孤身闖入一座軍營，一切變數都難以估計！
小卒也知說到了最要緊處，由不得他不吐實，所幸彼處守衛森嚴，只盼自
己擔的干係不大，結巴道：「在…在虞侯…虞侯總管營。」
黎紹之只知虞侯為元帥之下的高級武官，怎知總管大營在何方位？又問：
「在哪裡，指給老子看！」
小卒伸出右手想指，奈何眼前一片漆黑，他被抓到這裡，方位早已混淆，
支吾道：「我…看不見，指不了……」
黎紹之忍不住失笑，卻也不願放開手掌，只恐被小卒見到了面目，那就非
殺這無辜之人不可，便道：「你好好給我描述。」
小卒道：「是在……中軍大帳西北方那座營，在總管的營房便是了。」
黎紹之突然醒悟：虞侯營不離元帥左右，乃是極其重要的中樞，康浩陵如
何會關在虞侯營深處、總管住宿之所？罵道：「放屁，當老子不懂事？虞侯營
怎能關犯人？」
小卒哭喪著臉：「天地良心，是在虞侯營哪！壯士…不，不是壯士，你自
己剛剛說的，那人身份…很高，節帥讓他住虞侯營，虞侯總管挪到別的地兒去
了，挪去哪裡，上頭…上頭保密。」
黎紹之一聽更是大怔，這座大營竟由一位節度使坐鎮。「康浩陵那渾小子
，究竟幹了甚麼不得了的大事，他自己也是個節度使的義子，怎地被大岐的另
一個節度使關押起來？難道是岐國各地軍頭大內鬥？」
李曮密審康浩陵，乃是以西旌赤派大頭目的身份，代李繼徽親審，務必盤
問出康浩陵涉有重嫌的數宗大疑案：勾結江璟、謀取黑杉令、結識常居疑。李
曮在行軍途中接到李繼徽密令、改道前來麻亭驛，雖在大岐境內，亦刻意偃旗
息鼓，以免遭對頭探子得知動向。
與黎紹之接頭的一批「翻疑莊」家丁，經過特殊訓練，由大岐各地官署，
探到靖難節度使義子在這附近詭異失蹤，已是十分高明。若要探知這座行營元
帥是李曮，甚至李曮作為赤派大頭目的秘密身份，恐怕唯有江璟親手調遣赤派
「蛛網」，方可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