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問喜 4 愚心頑志
康浩陵呼了口氣,正色道:「我知道你們疑心我和赤派有牽連,我自拜祭
母親,不想讓阿遲為難。行,咱們事情也別纏夾不清了,就當小子拜莊已畢。
請阿姨指引我母親墓葬之處,我自己留在那兒便是。祭完了,我便悄然離去。
得罪!」一抱拳,轉身便行。
殷遲手臂一伸,攔住了他,向眾人道:「你們信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康大哥是我在江湖上最好最真的兄弟,彼此賣命的朋友!」
此言一落,雪地上又是一片死寂僵持。侍桐這一路上原已體弱,此際置身
僵局之外,頗覺無措,忽然一陣昏眩,同時胃部泛起欲嘔之感。自從黃花驛重
逢,她經常發作諸多不適,只能避著司倚真,唯恐小娘子查問擔憂。她身子晃
了晃,忙抓住殷遲手臂。
殷遲輕輕拍著她手,可也不敢分心安撫,只怕無寧門人暴起襲擊康浩陵。
若是江湖上任一批人群襲,他自可以出殺招為康浩陵抵禦,以他如今的武技,
一群殺手的武功已不足以攖他劍鋒。然而這些是他的親人,萬一雙方衝突,只
能盡力以絕不傷人的方式抵擋,那便困難得多。
半晌,站在吐蕃妻子身畔的錢六臂忽道:「朋友?兄弟?」
殷遲轉向這寡言的伯伯,懂得他的意思是問:「你在江湖上竟有朋友?交
情竟能如同兄弟?」便答:「是。」
錢六臂皺眉問:「彼此賣命?」
殷遲道:「正是。唯一的朋友。」
康浩陵插言:「是我欠了他好幾次相救之恩,所以我決計不讓他為難。」
錢六臂一張方形黑臉膛上的兩隻圓眼睜大,瞪視了康浩陵一會,下巴一抬
,道:「交給我。」這話雖面朝康浩陵而發,卻是向無寧門人說的。
應雙緹點點頭,向康浩陵淡然說道:「你……一片孝心,殊堪憐憫,你要
去祭母,便待在那兒罷。阿遲,咱們進屋。」
殷遲知道眾位尊長之意不可違逆,暗想:「有六臂伯監視,伯伯們不會再
去動康大哥。他領康大哥去祭墓,我便可以暗中託他給康大哥帶食物和帳篷,
總不能讓康大哥在大雪夜裡露宿。」見眾人各自轉身散去,使了個眼色,示意
侍桐跟他一起,隨在應雙緹身後進屋。
應雙緹卻瞅了侍桐一眼,道:「康浩陵的人別帶進來。」
侍桐小口一張,想辯解「我不是康少俠的人」,礙於身份,不敢妄言。殷
遲卻道:「她是我的人!她名叫侍桐,是我的女人。」
應雙緹大為驚詫,目光冷然飄了過來。侍桐臉兒騰地紅了,聲音細微地叫
了聲:「殷夫人。」心中萬分忐忑:「這是他的阿娘,這…這位夫人便是他最
看重的阿娘。我倆第一次遇見,他毒發時神智不清,哭叫著要保護的,便是這
位夫人。殷夫人會怎樣看待我?會輕賤我這丫鬟麼?」
殷遲這時已省起,母子私下對談絕不宜讓侍桐聽見,卻也不願侍桐在無寧
門內受到委屈,立時接著道:「請一位伯母照料她便是。」
九命娘揹著孩子走了過來:「我來罷。」她初遇侍桐,便見她對自己的孩
兒百般疼愛。二人並未有半句交談,僅不過相互頷首微笑,然而女子之間,有
時心意相通,九命娘曉得這少女待自己的孩兒是真心,更覺到侍桐有一股純善
柔婉氣質,於是印象甚好,主動開言要照顧她。
應雙緹凝視侍桐與殷遲之間相互的表情舉止,忽然輕輕冷笑,不再對侍桐
關注。她雖因心病而不曾熱情關愛兒子,殷遲卻始終是她生養的骨肉,儘管兒
子口稱侍桐是他的女人,為娘的又如何看不出倆人真正的關係?那少女待阿遲
,固然是一往情深無疑,阿遲卻未必曾在那少女身上放多少心思。既然那少女
並非兒子鍾情之人,應雙緹便無心理會。
侍桐仍是驚怯,向九命娘勉強一笑,口中說著:「謝謝。妳是九命娘?謝
謝九命娘。」一手卻把殷遲衣袖捉得更加緊了。
殷遲撥開她手,不去看她泛白的臉,在應雙緹嚴霜般的神色與九命娘的慈
祥笑容之間,微一猶疑。阿娘的神色和語調彷彿一道永恆之咒,將他又變回那
個身負血仇離家的陰鬱少年,方才激昂相護康浩陵的熱血已冷,侍桐的惶然已
不在他眼裡,他頭也不回地隨應雙緹進了屋。
※
應雙緹在屋內火爐旁坐定,殷遲拴上門,不等阿娘開口,轉過來便躬下身
去:「阿娘,務必留下康大哥,令他再也回不了關內。阿遲求妳了!」
應雙緹一呆。兒子一別數年,重聚時母子私話,他竟膽敢不當先稟告滅殺
仇人的進展?更提出匪夷所思之請求?她原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帶著憂悽心病
寡居十餘年,除了處置家內瑣務,需要說些零碎言語,此外長日寂寂,經常不
發一言,少女時即使有那麼一些伶俐,亦早已喪失。面對兒子這風風火火的態
勢,哪裡懂得反駁?驚問:「你,你……你說甚麼?」
殷遲也知自己嚇著了娘親,頓了頓,打手勢請娘親心安,才道:「阿遲請
妳調度諸位伯伯,用武力也好,下藥也罷,只要別傷著康大哥,能把康大哥留
在無寧門,令他無法回歸中土便是。倒也不必讓他終身不得歸,拖個三五年,
阿遲也感激阿娘。」
應雙緹更是結舌不知所措,聽兒子之意,並不是要把康浩陵奉作賓客,究
竟所為何事?想了想,問道:「你要禁錮他?他犯了甚麼?可與赤派有關?」
纖麗的眉目動了動,道:「然則就地殺卻也就是了。」
「不,不是禁錮。哎,若不得已,請霍伯伯配些藥,暫且軟禁也可以。」
殷遲踱著步,自己也有些慌。「此外務必令他無法接近咱們的馬廄。康大哥沒
有犯甚麼,可是一旦放他回歸,他便再不能是我朋友了,還有……還有一個好
朋友,我也再不能見她面了。阿遲往日不曾求娘甚麼,這一次請阿娘允准。」
心思一動,又勸說:「讓我……讓我在江湖上有三數朋友,豈不有助我復仇大
計麼?」
應雙緹瞧著火爐,沉吟不語。殷遲心下焦切,卻又如何能坦言企圖;倘若
坦白,立刻便戳穿了自己「康大哥與赤派無涉」的謊言。在回到無寧門之前,
他一心只為了不知何時會爆發的真相、與不知何日會終結的友情而憂傷,直至
適才無寧門人與康浩陵的短暫對峙點醒了他:何不在康大哥發現真相之前,斷
絕他接觸中原消息的機會!
——哪怕只有一線希冀,哪怕手段下作,亦要盡我最後之力,延遲我與康
大哥、倚真姑娘的撕裂。我總之是命不久長,待到大仇已報、此生完結,我遺
命讓康大哥回歸關內,不會阻礙他多少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