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盡歡 8 血誠時光
她接著思索:「方才康大哥望著我,盼我說些甚麼,顯然他惦記著師父為
殷遲解毒的願望。若然天留門中真有秘密解藥……倘若馮宿雪……唔,師父確
然是從旁冷不防出手的最佳人選。卻應如何,方能使殷遲心甘情願領受此恩?」
殷遲忽轉向她問:「那位常先生說池水異變已然失控,此話怎生說?」
當日他於承慶亭之戰後潛回天留門盜丹,以確保控制青派別院,卻為馮宿
雪撞破。二人在藥房中私會時,曾聽她提起斷霞池水難以索解之變:「池水在
近一年之前,突然多出許多肉眼看不見的物事,煉壞了幾爐丹藥,還差點兒堵
塞了爐眼,老秦才發現原有的煉製法子除不去那些物事……」
司倚真略一遲疑,暗忖:「在對付韓濁宜一事上,此地三人乃是同一陣營
,毋須瞞他。」便將常居疑於斷霞池水源裝設紅漆大柵、致令池水毒質洶湧難
測之事,詳盡地敘述了。
頓了一頓,見康殷二人同現興奮之色,她微微一笑,再敘述常居疑於川西
與天留門之間的曠野地底開闢數百里密隧、架設循環馳車、暗中招買流民。關
於馳車的設計、車軌「法式」如何均一如神,以及密隧飛馳的快意,她尤其描
述得活靈活現。
只除了一件事她隱去不提:常居疑力圖殲滅現今為邪派所掌的天留門,其
招募的手下「便是往後的天留門人」。此事關涉太大,加上殷遲懷有驅使青派
別院攻打天留門的狂謀,此事對康浩陵或者能說,在殷遲面前,必得隱瞞。
康浩陵自從馬樹遇害以來,雖和司倚真兩情繾綣,又與良朋摯友喝了大半
天的酒,抑鬱始終難以盡消。常居疑諸般既古怪又犀利的作為,卻聽得他熱血
上湧,再聽得殷遲在旁頻發喝采,又是擊地又是跺腳怪呼,不覺間心懷已暢,
眉間的陰霾為之掃空,跳起身來,大叫:「常老前輩好智慧!好手段!」
殷遲亦何嘗不是心搖神馳?他未曾親睹那怪傑面目,心中卻早將那位九旬
奇人當作韓濁宜的世外剋星,當成了十足十的正義怪俠,因此才會在天留門藥
房瀕臨炸毀之刻,以「常居疑已回歸中土」威嚇韓濁宜。他隨而跳起,不忘穩
穩地捧著大酒罈,輕靈無比又透著猴兒般的滑稽,自是錢九命的雜技身法了。
他舉罈道:「大哥,敬你有幸識得如此奇人!我可真羨慕。」
康浩陵笑道:「不錯,生平得一識此人,真不枉也!」喝了幾口酒,加一
句:「可惜他老前輩行蹤飄忽,不然約得他和咱三人一同喝酒,豈不妙哉?」
司倚真笑望二人,卻想:「方才他捧著酒罈跳起來的身法,想來是師父所
說、錢氏兄弟中的錢九命所授。錢九命活潑跳脫,和少年老成的師父昔年交情
不深,和殷叔叔卻是鐵打的情誼。」一昂下巴,也躍起身來,嘻笑道:「喂,
此間和常居疑最熟識的老朋友在這兒呢。他巧能鑽千里地道,我可不叫他前輩
,叫他大地鼠仙,他總應我,你們誰卻如我這般受優待?」
殷遲道:「那不公平。妳是姑娘家,老爺爺自然喜歡刁鑽的女娃娃,不愛
臭小子。等我哪天也遇到一位本領高強的老婆婆——」
司倚真道:「便怎樣?讓大地鼠仙討一個地鼠婆?」
康浩陵卻道:「不成啊,常老先生青年時是個浪子,曾說最怕娶妻。」司
倚真道:「我說女子便是他的剋星,他縱橫東西,就差一位夫人管教他。」三
人孩子心性發作,卻對世間人情一知半解,胡扯瞎談,把一名不世出的偉才,
愈說愈是滑稽。
冬季日落得早,此際西方山頭已紅霞如火,夕陽斜斜地映在三人面上,橘
金幻彩,照進三人互望的燦爛眼神。也不知是酒興令三人面色酡紅,抑或斜陽
為少年的歡顏添了光采?
三人命運牽引已久,情義相繫,卻是直至此刻,在那西域怪傑事蹟的串引
之下,方始痛快地共圖一醉!
康浩陵忽道:「不行。」殷遲大笑:「大哥你又怎麼啦?左一句不行,右
一句不行。」
康浩陵搔頭道:「我肚子餓了,你倆難道不餓?咱們總得找點東西吃。」
司倚真和殷遲一愣,各自攤了攤手。殷遲卻打了個響指:「空手打獵你倆
不行,只能靠我。且在此處架好柴火,稍候便是。」語畢斜身一竄,轉瞬間沒
入林中。康司二人互望一眼,同時鼓掌,均知殷遲輕功獨步天下,只怕不需拔
劍,便能徒手捉幾隻野兔回來。
不多時,殷遲果真提了兩隻野兔、一隻雉雞回轉,康司二人坐在已生起的
火堆之旁,爆聲喝采。二人對烹飪均甚陌生,殷遲卻在野地打滾已慣,麻利地
洗剝串烤。他埋頭忙碌,有意讓倆人在旁說些體己話,但烤肉脂汁流淌,香氣
蒸騰,只把康司二人饞得連話也說不下去。
司倚真旁觀殷遲專注翻轉烤兔的側臉,忽想:「殷叔叔的廚技,是師父那
老饕畢生最推崇的。父子血脈相連,那份絕藝天資也不知傳了幾成到殷遲身上
?師父和殷叔叔的往事,殷叔叔自盡的真相,若由師父出面交待,殷遲決計聽
不進,卻總得讓他知道。這一樁莫名的仇冤,終將怎生了局呢?」
殷遲燒烤野味的手勢當真了得,酥嫩恰到好處。分食野味的一刻之間,三
人悶頭大嚼,連連燙著舌頭,只恐漏下任何一滴腴美的肉汁。這一日一夜死生
奇險、鬥智用力,便是乾麵餅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何況如此珍味?
待到腹中已有飽意,酒也去了大半罈,三人的嘴巴才有了空閒說話。殷遲
重提話頭:「康大哥,等你義父消氣和擒殺韓老賊兩件事,均非朝夕之功。我
有個主意,你隨我前去黃花驛會合侍桐之後——」瞥見司倚真唇浮淺笑、欲言
又止,他對司倚真的一言一動無不極盡關注,這時酒意上湧,尤為顯然,忙不
迭地停下,問:「司姑娘可有指教?」
司倚真微笑道:「指教可不敢當。容我猜猜,你要提議康大哥一個去處,
好讓他暫避風頭,此行對他還另具意義。是不是呢?」不等殷遲答言,轉向康
浩陵道:「眼下你不得不從中原武林、從赤派休一場大假,可有甚麼一直想做
的事、一直想去的地方,早前為俗務所絆,無法如願的麼?此正當時。」
康浩陵仍沉浸於常居疑奇趣發明引起的興奮之中,笑道:「我哪有甚麼一
直想去而去不成的地兒?倒是聽了常老先生的事蹟,使我想去川北密隧裡坐一
回馳車了。妳帶我去麼?」
司倚真搖了搖頭。她酒意亦自不淺,便不再顧慮殷遲目光,輕按康浩陵手
背,柔聲道:「康大哥,在你心底,總有一處所在,是此生一定要走一遭,方
能彌補傷憾的。那個地方,只有你阿遲兄弟能帶你前往。」
康浩陵受了她語調感染,亢奮之情略有平復,望了望殷遲,低頭思索著她
這幾句說話,倏地,一幅深埋心中的景象湧現:一片空曠寂寥的草原,一株白
楊,自己似縮小成為一個幼兒,俯伏樹前磕頭拜別……他霍地抬頭,再向殷遲
望去。只見殷遲點了點頭,神情懇摯已極。
康浩陵一字一字地道:「無寧門。你讓我隨你前往無寧門,因為我的母親
葬在那兒。」
殷遲道:「你終於自己知道了。自我得知此事,早想告訴你。無寧門人,
百死餘生,無寧門的所在對誰也不可提起,對你卻不必相瞞。兒子去探母親,
天經地義。」
康浩陵喉頭發哽,眼眶一熱,吐了口長氣,將傷感心緒抹去了,卻只說出
三字:「多謝你。」
殷遲報以一笑,當此情景,何須多言,只伸過手來,在康司二人相握的手
上沉實地握住了。
司倚真長睫閃動,略略抬眼,但見火光之前,康浩陵固然掩不住悲喜交織
,殷遲神色亦坦率而喜慰,直如一個找得大哥回家的尋常少年,簡直比他的年
齡還天真幾分,何嘗有半分殺人狂魔的凶殘影子?
她的手上同時傳來康殷二人手掌的溫熱。若非親眼目睹,殊難相信這兩隻
手掌,一隻將要發揚「旦夕篇」武學,為解消南霄北霆宿怨、減少殺業而奮鬥
;另一隻卻是嗜血暴戾,犯下多少無故屠戮之惡行,而其殺戮之途,仍在不停
延續!
「罷,罷,有這一刻,對康大哥而言也值了!即使你倆沒想到要去無寧門
,我原也要勸你們去,好拖延你二人反臉之日。過往恩怨,來日大難,等康大
哥完成拜祭妘娘子的心願再說罷。」司倚真思忖著,嫣然微笑,將手從兩人手
裡輕輕抽了出來。
殷遲主動提起領康浩陵前往拜祭妘苓之議,卻是司倚真往日勸解之言所致
:「難道午夜夢迴,不曾想起故里的風物?若因郎君在外的作為,而令天涯所
牽所念之人事有所損傷、再難復舊,那是浪子最大的憾事。郎君聽我一言:切
勿令自己後顧有憂。」
可是他急於向天下人炫示神鬼劍技,何曾為了防杜奸人暗算無寧門而留過
一點心?他總以為,自己不回家園,已是唯一可為親人做的事。然而身上的斷
霞池藥氣,早已證實絲毫不存;雖則對付赤青二派確然是為了復仇,返回「喊
冤谷」去望一眼,又妨得了復仇甚麼?
無數個異鄉冷夜,曠野練劍之後,熱汗冷卻,凶酷的心卻轉為溫熱——
自己當真是為了「不可讓天留門追蹤」而抗拒回家麼?或者實在是自覺墮
落太深,無顏再見親人?又或者,最恐懼的真相是:無寧門從來只把他當作復
仇之劍,他害怕回家之後發現,即使他劇毒纏身、品行墮落,親人亦不關懷?
殷遲突然一陣衝動,脫口而出:「可是,大哥啊,你到無寧門來,我只怕
我無法好好款待你。家裡的人會怎樣待我,我…我實是不知。」
司倚真瞟了他一眼。康浩陵道:「你瞎操甚麼心?我是專途去拜祭我娘的
,不要你甚麼款待。你家裡若是不便,我露宿在我娘墳邊陪她,也挺好的。」
……依稀又見到那株孤伶伶的白楊,他是打從心底想宿在母親身畔,向她
訴說,她自刎是心血枉費,訴說親舅父不認他娘兒倆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