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盡歡 1 孤嬰倖免
山溪潺潺,空谷靜謐。忽爾嘩啦一響,有兩匹馬劃一地自岸邊淺灘縱起,
並躍過溪。水花向兩旁灑潑,如同兩把潔白羽扇,雙騎動作齊整之至,濺起的
便唯有那兩片扇狀水花,爾後,在同一瞬間平伏。雙騎已越過溪水,向前續馳
,不照常路,任意所之。
待得馳到追兵再不能及之地,雙騎背上的兩個人不約而同轉向對方,透了
口氣,知道至此已徹底安全。
司倚真當先跳下地來。她是南方人,雖經師父訓練騎馬,仍是不慣騎行,
急於下馬舒活筋骨。她揚手將鞍邊繫著的另一隻水袋拋給康浩陵,問:「你確
定殷遲能找到這兒來?」
康浩陵道:「阿遲在西域長大,他和馬兒之間,只怕比他跟人還熟悉,馬
跑過的地兒他一定跟得上。就算一會兒下雨沖刷了道路,他也找得著馬跡。」
他斜身下馬,瞪視司倚真片刻,道:「妳我已在周全之地,可以說了罷!『翻
疑莊』的千金小娘子,妳師父身為西旌叛徒,卻傳我『迴空訣』,意欲何為?」
司倚真陡地回過身來:「師父不是叛徒。」
「西旌赤派封鎖了他的名字,連他當過大頭目之事也嚴禁提起。」康浩陵
一句說得比一句用力:「如果他不是叛徒,為何赤派內部要死守秘密?要不是
一個支署頭目向我透露,我從來就不知道西旌出過叛徒。哼,陰錯陽差,我居
然向那個叛徒學了武功!」
司倚真靜靜聽著,始終緩緩搖著頭,待康浩陵一口氣說畢,方斂容道:「
你既已知道得這麼全,我便向你直言。西旌規矩有進無出,這你是知道的;西
旌為岐王謀權爭利,少不免作下刺殺陷害之舉,你也該當清楚。」
康浩陵自幼聽李繼徽教誨,崇尚赤派死士的節操,並不以西旌的不擇手段
為非,甚至還有些嚮往與驕傲,道:「那便怎樣?」
司倚真道:「你想過沒有?倘若一個人倦了權謀殺戮之事,意欲退隱,只
得掛令出走,他不曾害過一個同僚,不曾改投敵營,可是他終於是離去了,在
西旌卻會留下何等評價?」
康浩陵搖頭:「既是有進無出,便不應有退隱的念頭。」
司倚真聽他固執若此,簡直不敢相信,長嘆一聲,道:「康大哥啊康大哥
,你被迫遠離師門,甚麼壞事也沒有做過,卻遭妘門主以逆徒之名相誣,我本
道你當已懂得『忠義』二字絕無你所想那樣簡單……你還不能明白我師父麼?」
康浩陵聽她以師門之事譬喻,胸口一酸,隨即硬氣答道:「我不明白!他
要走,便走個徹底罷啦!為甚麼又要叫妳接近我?為甚麼又遮遮掩掩地傳我『
迴空訣』?既然傳了功,把真姓氏也告訴我了,又為甚麼不向我說實話?我,
我——」微一遲疑,心語衝口而出:「我這般看重你們師徒,我曾那樣地尊他
、敬他,又是這麼信妳,這麼…愛妳,而你們,你們……把我當個白痴,狠狠
地戲耍一場!」
「師父從未想真正瞞過你,在我看來,他心底念頭是連你義父也不想瞞。
」司倚真正色沉聲,踏前一步。「在事情的開端,他為了保住『翻疑莊』的產
業和舉家性命,自然要隱瞞身份。可是在傳你功訣、親眼目睹你武功大進之時
,我曉得…他心意已動搖,他愈來愈向你坦誠——」用力頓了下足,「康大哥
啊,你這樣藏不住事兒的性子,只恐隨時都會跟你義父提起有他這麼一個人,
我師父豈非危險之極?西旌大頭目若有心保密,又豈會讓你察覺一絲半點的跡
象?」
最後這句極為有力,康浩陵心中不禁一動,面上仍繃得緊緊的。
司倚真面色轉悽,「那全是因為他對你不設防啊。你可知道,我曾為此多
麼擔憂?你可知……我直至現下,仍害怕你去稟告你義父?」
康浩陵澀聲道:「妳放心,在我見到妳師父陰謀的確鑿證據之前,我發過
的誓仍然作數,因為我…我,哼,我不想害妳!妳聽著滿意了罷。」
司倚真心頭一陣苦甜交錯,柔情激盪,令她一時竟也無語,旋即恢復素日
的敏銳,心道:「他如斯坦白,那便是真的念著我。就連方才馬樹之事也未曾
動搖他待我的心意。」幽幽地說:「我師父出走當年,便不曾有任何陰謀,而
今有家有業、有地方百姓要照顧,更不會有陰謀。若非我結識了你,他的日子
……可要更逍遙些。」
「是麼?那麼當年他又何必走?」
司倚真道:「你不是西旌中人,很多事你只知其善、不知其惡。我師父告
訴我的故事,絕不比你義父和王渡伯伯告訴你的少,甚至只有更透徹、更殘酷
。你聽說過西旌滅人滿門的事麼?」
康浩陵坦承:「沒有。」勉強加了一句:「若為勢所迫,那也沒法子。滅
門本來是幕客俠刺常用的手段!」
司倚真聲調揚起:「康大哥!你想過甚麼叫做滅門沒有?那個官員家裡,
有一個剛生下地的嬰兒!換作是你,你殺不殺?」
康浩陵一震,悚然道:「決計不殺。小娃娃是最弱小、最無辜的,怎可殺
害!即使他父母萬惡,又干他何事?我必當派人將他抱出,另送人家收養。妳
問這個做甚?難道…難道……」他身內生出一股生平從所未有的寒意,疾聲問
:「妳不會是要告訴我,當年西旌把嬰兒一併殺了?」
司倚真輕輕嘆息。「主持此案的正是我師父。你義父的命令,自然是滿門
老幼良賤盡屠,雞犬不留。這便叫做滅門啊,康大哥。來日倘使南霄北霆決戰
,難道會留下對方一根苗?」
康浩陵喝道:「妳別亂比喻。南霄門和北霆門即使殺盡對方弟子,也斷不
會去弟子的家鄉、屠他們的家眷。」李繼徽對他多年的薰陶,畢竟是紙上談兵
,心狠手辣云云,說是這麼說,真正維護著他良知的,仍是武林大派的武道。
司倚真凝目不語。康浩陵驚喝:「妳是說,我義父和妳師父,兩個有權有
力之人,將一個新生娃娃殺了?」
「那麼可怕的事,最終沒有發生。」司倚真聲調微顫,「你義父命我師父
調查那官員家裡的人口,我師父查到嬰兒出生之事,便將之隱去了。接到派令
去滅門的青派刺客,殺至廂房,滿院再沒有一個活人,才赫然見到嬰兒。
我師父查事情何等精細,官員添丁又是不久前的大喜事,怎會漏了?刺客
當時便明白了,於是將嬰兒遠遠寄養他地。他知道師父的脾氣,抱嬰兒之前還
除去血衣、洗了手,我想那嬰兒連血腥氣也未曾沾染。」
多年前的黑月深宵、血雨腥風,以及最後的一絲人性光輝,起落跌宕,變
幻無常,遠遠超乎康浩陵之見聞。縱是行走江湖已久的南霄門劍士,亦為之心
搖神馳。
康浩陵怔忡地問:「妳師父怎生確知刺客沒有殺害那娃娃?」
司倚真道:「只因那刺客是師父的至交殷叔叔,殷遲的阿爹,他永遠最明
白師父的心意。他行動如風,因此酣睡的嬰兒甚至未受驚動。」
康浩陵俯首掩額,心亂如麻。邱述華所言「江璟、殷衡二大叛徒」的舊事
回入腦中,他理了理心思,才抬頭道:「我早該想到的,殷遲的阿爹便是他說
的故事中,那個從武將手下退隱的殺手頭子。他沒曾把話交待盡實,我義父曾
是武將,後來便一直是元帥。他爹……和江莊主是一齊走的?」司倚真頷首。
康浩陵直視她雙眼,道:「我便信了妳這番話。可是你們憑甚麼把我扯進
來?讓我永不知西旌出過叛……永不知西旌有過兩大頭目退隱,事情不是就利
索得很?」
司倚真聳眉問:「我師父傳你功訣之前,要你答應過甚麼交換條件?」
康浩陵道:「他要我保護義父和岐王。」
司倚真大聲追問:「這又於你、於李節帥、於岐王有何害?」
康浩陵氣一洩,頹然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覺著江莊主行事藏頭露尾,
我看不清他,也看不清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