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盡歡 2 方寸考驗
司倚真緩緩道：「我師父直到如今，背地裡還叫你義父為『李大哥』。」
康浩陵瞪大雙目，要她把話說下去。司倚真道：「他成全了對那嬰兒的仁
，便成全不了對你義父的忠義。他離開了大哥，卻一生負疚。是以，他要你答
允的條件，是他真心所希冀。」言語間走到座騎旁，打開了鞍子另一邊繫著的
大革囊，手臂一振，冬陽下，手中一柄鐵器的鎏金首燦然生光。
康浩陵失聲道：「我練迴空訣用的鐵劍！」
司倚真道：「不錯。只因他無法親身保護李節帥和岐王，便要你代為盡義
；他要補償李節帥，因此盼他的義子武功大成，成為武林中第一人。這些事，
你自己豈非也是萬分願意？」說著雙手捧著鎏金獸頭鐵劍，遞向康浩陵。
手掌碰著冰涼劍鞘的一剎，「翻疑莊」演武廳中，接「迴空訣」三掌的情
境，湧入康浩陵心間：那片飄揚在清晨日光裡的微塵，那道無形有質的力牆，
那時而飄忽時而沉實的力道相拚，那聲聲渾厚的訓誨啟迪之言。
若問武功進境的影響，江莊主是我此生決不可忘、卻永難報答的恩師。縱
使他真有甚麼算計，但是他授我功訣、助我打通「旦夕篇」的疑難，那番心血
是絕然真實。康浩陵握緊了鐵劍，錯覺中，掌心溫熱似一下子傳遍了劍身，劍
首的鎏金古獸頭，正傲然生威。
司倚真慢慢鬆開了手，讓康浩陵自去拔劍凝視，知他心內交戰，便不言語
，心道：「當日師父贈他鐵劍，又命我代為攜帶，表面上說是讓他不忘傳功的
緣份，還說甚麼他南霄門自有佩劍，不麻煩他另攜兵器。實則師父早已料算到
今日的難題。」
康浩陵振了二下鐵劍，「元勁」自發，抑不下一股試劍衝動，清嘯而起，
便在草地上從「指星式」進而「流星式」地使動。破空之聲漸響，勁力益發蓬
勃。待得將要攀上「捕星式」，北霆門「電驅刀」驟地刺出，元勁推動氣流，
前方一株松樹的硬枝突然一昂，一排松針離枝激起。
他上步轉腰，師門「山奔劍」流水般接上，反手一劈，松針在空中突變煙
花，向八方爆開！
司倚真張開雙臂，迎接紛飛落下的松針，嫣然喝采。墨綠松針襯著雪顏皓
齒，明豔絕倫。
康浩陵胸懷激盪之餘，瞥見她座騎鞍旁的行李，竟有些好笑，忍不住道：
「妳也真難為了，帶著這麼多東西來鳳翔給我兄弟倆，又是飛刀，又是二尺劍
，又是鐵劍，長長短短，也不怕累壞了牲口。」他和司倚真親暱談笑已慣，深
種心田的愛意豈是輕易抹煞得了？
司倚真撇嘴一笑，隨即面現澀然。「你有今日武技成就，全是師父不問報
酬地傳功之賜。就算我師徒真存著甚麼壞心眼，難道憑你如今功力，還不能仗
義抵抗麼？」
她心內委屈已久，說到後來，終免不了譏誚，卻不失為再一句有力的提醒
與回擊。康浩陵聞言，凜然認同，不禁哈哈苦笑出聲：正是，江莊主助我打通
「旦夕篇」關竅，難道他更會有壞心思，讓我來日以至高劍技去對付他自己麼？
他還劍入鞘，大聲道：「無論江莊主是西旌的甚麼人，他和我義父的恩怨
來日要怎樣了局，他永遠是我的傳功恩人。」
司倚真心頭大石放下了一半：「康大哥是頭蠻驢，認準了甚麼是正道，便
不會改。他如此宣告師父是他恩人，那麼他一輩子都會幫著師父。」微笑道：
「你想明白啦，可還鬱悶麼？」
不料康浩陵接著便道：「好，那麼咱們說黑杉令的事。江莊主利用我找黑
杉令，妳也有話說麼？我受他之恩，被他利用也就罷了，但是妳最好交待清楚
，他找尋黑杉令，就真的是要獻給我義父那麼簡單？」
司倚真水眸微含怨色地覷他一眼。這驢子竟當真一件事一件事地跟她對質
起來了。她抿著唇瓣，手指抵著下巴，潛心思索某事，聽了「黑杉令」這重大
之極的字眼，竟未動心，搖頭道：「你過往一年的遭遇，事事均隱藏複雜頭緒
，疑點甚多，我須好好揣度。」
康浩陵道：「我可以等。橫豎妳我都在這兒，妳走不了。」
司倚真又橫他一眼，忽道：「且慢，你方才言道，我師父的身份是一個赤
派支署頭目向你所透露？」
康浩陵道：「正是。不過那人對我不安好心，老早就在懷疑我，故意和我
稱兄道弟……」憶起邱述華的狡詐，和他設套抓住自己後，站在李曮身旁時那
副嘴臉，猶有餘忿。
——他又忘了，或者他不自覺地將實情掩埋心底某處：安排邱述華調任「
右一上一」假意親善而監視他的，是他的義父。此事他從李曮之言，早已推知
，這刻卻像是未發生過一般。
司倚真問：「那小頭目的武藝如何？可見過你動手？」
康浩陵一怔，道：「見過的。」便即憶述龍門關黃河渡口，如何領著忠武
鎮的岐兵和赤派「右一上一」的探子、伏擊韓濁宜，如何反遭韓濁宜誣陷，而
韓濁宜又被神妙之極的船隻器械和精於泅水的武林人物救走。此事旋即引致邱
述華在韓城的根據所對他密室盤問，而在盤問之間，因屋外微微的異樣聲響，
他躍出屋去，卻在漆黑院子裡撞到了早入赤派的師兄蔣勁虎在巡邏。
那一串事變影響他日後命運甚鉅，康浩陵蒙冤未雪，心緒激動，說得很急
。司倚真只是沉默地聆聽。待康浩陵說及被李曮所捕一節，司倚真舒了口氣，
道：「這便是了，我奉冷雲痴之命去見韓濁宜時，他親口告訴我，救走他的是
天留門人。」
「這我也知道。哪裡又有疑點了？」
司倚真接著道：「窗外的聲響，確是蔣勁虎不慎碰出來的。從你和他、和
邱述華分別交談的言語，我推度邱述華不願讓你得知蔣勁虎的潛伏。蔣勁虎是
貴派的弟子，武藝高出赤派一般探子甚多，而上官駿培訓的少年探子，那時已
被敵人殲滅。此事唯有一個可能：蔣勁虎潛伏在彼處，是為了保護邱述華。」
康浩陵突然大叫一聲：「妳別說了！」司倚真嚇了一跳。
她步步推測事理，令到康浩陵再無法自我欺瞞，李曮那含譏帶諷、述說真
相的語聲，其實他從不曾忘卻：「繼徽兄過去一年來，始終猜不透你下一步會
如何，怕邱述華調查你時遭到毒手，便派了你同門師兄蔣勁虎去暗中護衛，不
料被你撞見……」
司倚真望定了他，嘆道：「若非李曮，便是你義父的安排。康大哥，他們
要防的人是你，可不是他國的刺客探子，更不是韓濁宜。所以他們派了和你有
同門之誼的師兄，一直在保護邱述華。唉，恐怕早在你和邱述華聚首之前，已
埋伏筆。」
康浩陵又道一次：「別說了。」這次卻疲弱無力。司倚真說與不說，有何
分別？阻止她條理明晰的剖析，難道便能逆轉義父對自己的疑忌？
和師父待自己一樣的疑忌！更有甚者，師父提防他，還可說是源自對他爹
的仇恨，情有可憫；義父卻是將多疑的性子用在了對付他。
馬樹適才慘死的模樣揮之不去。義父連馬阿叔也未能真正信任，在這世間
，義父從不真正相信任何人。
「康浩陵陰險狡詐，陽奉陰違。今日他對南霄門不忠，他朝便能對李兄不
孝！」師父這般警告了義父，義父是否自那時起已預留測試他的後著了？
司倚真見他的神色從迷惘而至頹喪，心下亦覺憮然，想安慰他幾句，轉念
：「殷遲發揮夠了殺戮的魔性，轉眼便至。他至此仍未現身，只不過又去做不
知甚麼惡事而已。我和康大哥尚有許多事要瞞著他談呢。」咬了咬下唇，硬起
心腸，盡力沉穩說道：「你說邱述華在你見完蔣勁虎回屋之後，忽然換了一副
面色，透著有些陰險。」
康浩陵打起精神，道：「沒錯，當時我甚至疑心是有人假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