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問喜 2 殺戮氣質
殷遲不解,側了側頭。司倚真細聲道:「侍桐在祁山那次圍攻受到驚嚇,
身子總是虛弱,咱們重逢以來,她總有意無意避著我,連我要為她搭脈,竟也
拒絕,我極為憂心,卻不敢過於冒進而驚嚇了她。」言辭神情,楚楚淒婉,以
她好勝之性,在殷遲面前真是第一遭了。
實則她深知:越是示弱,越能搏取殷遲愛憐。侍桐既無法獲得他的真心,
唯有由她這個妹妹使手段套取他的憐惜。而她為侍桐的身子連日擔憂,亦是真
切無比,只恨言語尚無法表達十分之一。她的無助之色絕無半分偽裝,只不過
若是為了別事,她決計不肯在殷遲面前表露罷了。果見殷遲眉眼微動,似罩了
一層朦朧光暈,顯已為她的示弱打動。
她續下說辭:「今趟你帶著她出關西行,請你好生照看她,無論發生甚麼
,請你一定要確保她平安周全地回到西蜀,只當是看在我的份上,好麼?」
殷遲不料司倚真會如斯低聲下氣地懇請自己,頓時心懷激動,道:「我答
允妳!」
司倚真再問:「無論發生甚麼,你也保她周全?」
殷遲道:「我立誓!為了妳,我便粉身碎骨也護送她平安回到西蜀!」
司倚真點了點頭,輕輕地道:「多承你了。」轉身步開。殷遲怔望她背影
,忽聽她微微喟嘆:「若能有一日,你再不是為了我或康大哥而保護她,而只
為了她是她……到那時,侍桐便是死,也所甘願。」
此刻晴空之下、雪原之上,殷遲跳上馬背,在急馳中穩穩蹲於鞍上遠眺,
正如他第一次歸家時那般。「下一次我回家來,若非攜著江璟惡賊的首級,中
毒垂危、回家等死,便是早已死在異地,魂魄歸鄉。這是最後一次了……讓我
再過幾日這樣的好辰光罷,有親人、有朋友,說說笑笑的辰光。再幾日,便足
夠!」
遠處地表那條黑線逐漸擴大,果然是無寧門莊園的柵欄,甚至已可見北面
有牲口的隱約身影。殷遲霎時間百感交集,胸口堵住了,竟無法告訴康浩陵和
侍桐。康浩陵卻已叫了起來:「前面有人居住!地兒還挺大!那可是你家的莊
子?」
殷遲倏地回神,坐回鞍上,揚起笑容,道:「是我家裡!咱們趕馬快跑。
」右手在侍桐腰間略略摟緊,左手猛地振繮,二人齊聲斷喝,本已急馳的雙騎
,瞬間電衝而出。
「老天爺……你當真存在麼?你若是真的,請你垂憐。」可是自己殺孽極
重,倘使真有個老天爺聽了他心聲,豈難道不會更嚴厲地懲罰他?
馳至柵欄之前,雙騎一齊勒停。只見從前殘舊的柵欄已翻新增高,原來老
是合不攏的柴扉也換上了成排木樁釘成的厚實大門,莊內的平頂泥房子卻依然
如舊,只外牆刷新了不少。殷遲心下喜慰:「家裡人苦了那麼久,近年農牧均
有所得,也該過點好日子了。」
他長吸一口氣,將長年以來性命飄零的淒涼念頭硬生生壓制:「從這刻起
,我不可露出絲毫苦痛之狀,無論身子和精神也是。我是無寧門遠遊暫歸的好
娃兒,不是冷血劍客,不是攔路劫匪,不是命懸一線的末路之人!」
抬起頭來,他笑容更是燦爛。卻見柵欄之內正澆菜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個
微胖婦人,身穿吐蕃服飾。康浩陵指指婦人,現出期待之色,道:「那是哪一
位嬸嬸?快給咱們引見。」殷遲聳聳肩,苦笑道:「我也不知她是誰。」躍下
地,走到大門之前,那婦人也正向這邊望,面色疑惑。
吐蕃地方遼闊,通行語言非止一種,殷遲懂得的卻只有一種,只得以那語
言說道:「我回家來了,我是阿遲。伯母是哪一位?」
那婦人更是狐疑,學著他以漢語發音重複一遍:「阿遲?」打量殷遲數眼
,目光不住地瞟向殷遲腰間的劍和康浩陵背上露出的劍柄,又望了望門外的健
馬,退了一步,道:「你等等。」拿著水瓢快步走向一間泥屋之後。
殷遲將侍桐接下馬,康浩陵也跳下地來。殷遲伸手去推大門,忽然躊躇,
竟彷彿自己已非此處的少主,便縮手站住不動。康浩陵與侍桐均不是心細之人
,未曾發現他的異狀,理所當然地站在門外等候。
那吐蕃婦人從泥屋後方領出一個身穿羌族服飾的婦人,羌族婦人肩頭繫著
粗布巾製的背兜,兜裡揹著個孩子。殷遲一見那羌族婦人,整個人跳了起來,
歡聲大叫:「九命娘!九命娘!我回來了!阿遲回來了!」嚷了好幾聲,才發
覺自己叫的是漢語,正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錢九命的羌族妻子已滿面喜容,
快步迎了過來,將大門一下子敞開了。
殷遲飛步而入,拉著九命娘的手,以羌語連聲道:「妳好麼?九命伯好不
好?家裡人都好麼?你倆生了娃娃了,唉,這多麼好!」瞥見她背上的男娃娃
貌似已有一歲多,面頰鼻頭紅通通的,眉目間頗有錢九命猴兒般的神情,他大
笑:「九命伯的兒子和他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康大哥,侍桐,你們瞧,這便
是我錢九命伯伯的兒子。我的輕功最早是九命伯教的,因為他就像隻大馬猴。」
侍桐目光早被孩子吸引,聽見此言,忍不住踏上一步,輕輕撫了一下孩子
的臉。動作有些羞怯,神情卻盈滿憐惜,藏不住她天性之中的母愛。
九命娘在一旁向那吐蕃婦人說著甚麼,聽到此處,忽打漢語說道:「你在
背後說你九命伯壞話呢。他很想你,每釀好一罈酒,都要提起你。」
殷遲緊緊握住她的手:「我也想他,想家裡全部的人。九命娘,妳跟了九
命伯這幾年,漢語可學了不少啊。這位伯母又是誰呢?」
九命娘微笑道:「你的六臂伯也討了老婆。」
殷遲一呆,這番當真喜出望外,想不到木訥之極、年紀已然不輕的錢六臂
,亦得有愛侶偕老。忙向吐蕃婦人張開雙手,以吐蕃習俗見禮,連叫:「六臂
娘,你是我的六臂娘。」
康浩陵眼見殷遲歡呼跳躍,和兩位親屬敘話,侍桐則專注疼著孩子,自己
無所事事站在一旁,不免有些尷尬。一側頭,卻見遠遠近近的泥屋中,陸陸續
續走出了一群人,服飾各族混雜,漸向此處聚集。
那群人有男有女,面上均掛著深深淺淺的笑容,無一不是面目樸素,有的
空手,有的攜著做工的傢生,皆是純然的邊地農人牧民模樣。然而康浩陵一見
那群人中男人們的氣質,心下便是一凜,幾乎連脊背也泛起異樣寒意。
那些女人也罷了,她們是真的農人和牧民,面相淳樸,望之令人心安。而
那些年紀或老或壯的男人……他們屬於某一種特殊的武者,一種最精於殺戮、
或者說只懂得殺戮的武者。康浩陵如今武技已高、歷練已多,因此格外能夠感
應。
——無論那群男人現今做甚麼營生,無論他們脫離了從前的身份多久,他
們深植骨血之中的氣質,仍是殺手!
那群男人最精華的生涯,已奉獻給殺戮,曾經他們只為殺戮而生。不僅是
刺殺一官一將的殺戮,由他們身上的戾氣判斷,只怕有好幾人曾參與滅門行動。
康浩陵登時想起司倚真所說的西旌滅門往事,若非江璟阻止,連嬰兒亦難
逃毒手。雖然明知絕無必要,他習於武鬥的身體仍抑止不住地生出戒備之意,
只奮力克制自己千萬別去碰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