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問喜 6 野鬼生趣
侍桐隨九命娘走進莊園角落一間泥屋,屋內陳設頗為雜亂,散落各族花色
的器皿、氈毯、衣物。九命娘拉著她在低矮牀上坐下,將孩子安置在牀邊,不
好意思地一笑:「我男人,亂七八糟。我收拾,他搗亂。」
侍桐也不禁微笑,想起適才所見那隻「大馬猴」,若說那漢子肯幫同妻子
把家裡維持整潔,反倒是奇聞了。牀上鋪設的羊毛氈看著樣式簡陋,實則極為
豐軟舒適。她盤膝坐著,接過九命娘遞來的一碗奶茶。奶茶香混合著毛氈氣味
,登時令她憶起在川北大草原初遇殷遲、寄居牧民帳房的情景。
抬眼見到九命娘笑眼彎彎,侍桐身心漸感舒緩,由衷地連聲道:「謝謝,
謝謝妳,九命娘。」
九命娘笑道:「我很喜歡妳,妳不嫌棄,我很高興。」忽見侍桐放下茶碗
,手撫胸口,原已漸復紅潤的臉又有些變色。她坐近前去,探了探侍桐額頭,
只覺觸手一陣涼意,還摸到一把冷汗,忙問:「生病?」
侍桐難以回答,只因反胃欲嘔,唯恐失禮,趕緊掏出手帕,一面把小嘴緊
緊繃著,搖了搖頭。
九命娘道:「這裡不是中原,這地方……很高很高,外地人來,常常生病
。」又露出笑容:「三天,最多五天,姑娘就沒事了。妳跟咱們吃一樣的飯、
喝一樣的酒,好得更快!」
這「喊冤谷」所在地勢高闊,平地生活之人初至,往往心跳氣喘、頭痛目
眩,甚而有雙腿浮腫、煩噁作嘔之症,待得習慣了地勢,即能活動如常。侍桐
與殷遲相伴已久,早聽他說過。今趟出關,殷遲亦曾留心康浩陵和她有無不適
應地勢的症狀。所幸康浩陵身強體健,絲毫無礙,而侍桐在中原已是身子微恙
,這一路殷遲加意照料,症狀倒也未至於太嚴重。
侍桐又搖頭:「不是,我沒事,只是好倦。」一手撐身,只覺說不出地慵
疲,輕聲問:「九命娘,我借妳的牀小睡一會兒,好麼?」
九命娘道:「自然借妳,可是——」上上下下地瞄了侍桐好幾眼,問道:
「姑娘,妳是阿遲的女人……」說著打了一個手勢,面露疑問。
侍桐似懂非懂,模模糊糊知道指的是愛侶相伴之意,不知九命娘用意,只
雙頰羞紅,緩緩點了點頭。
九命娘再問:「多久了?」
侍桐蹙了一下眉,苦笑道:「九命娘,妳問這不相干的做甚?我識得他,
總有…總有將近三年罷。可是我倆……也不是時時在一起的。」不禁垂眼嘆了
口氣。
不料九命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瞥了一眼侍桐腰腹,只見繡花裙頭依然緊束
,低聲問:「上個月、上上個月,有沒有跟他睡覺?」
她問話太也直白,侍桐生平何曾跟人這樣談論床笫之事,嚇得輕呼一聲,
已不只是臉紅,兩隻耳朵也熱如炭火,拚命低著頭,一句也答不上來。良久,
她將手在九命娘粗糙的手中輕輕一掙,再抬起頭來時,已是面白如紙,眼眶裡
水光盈盈。「九命娘,或許妳猜對了。我,我自己也覺著是,是……」
九命娘「啊喲」一聲叫,一時卻找不著適合的漢語詞句追問。女子原有辨
別身體異狀的方法,稍一探問即可領會,奈何九命娘漢語不太行,不知怎生詢
問詳情,指著侍桐小腹,把侍桐羞得無地自容,她自己張口結舌,呵呵地好笑
。突然間她有了主意,笑著叫道:「是了,老霍是大夫!姑娘等一等。」
她用厚厚的毛氈把侍桐裹起保暖,奔出屋去,不一會兒便將霍齡拖了進來
。霍齡邊走邊念叨:「弟妹妳和娃娃都沒生病,這麼急著找我做甚?我還來不
及跟阿遲說上話呢——啊唷,莫不是這位姑娘生了病?」瞥見侍桐瑟縮在氈毯
中,面露病容,恍然大悟,微笑道:「姑娘是南方人罷,關外高地苦寒,委屈
妳了。」
侍桐更是滿面通紅,料知這位大夫立即要來為自己搭脈,忙將雙手縮在毯
子內,欲待推辭,自己卻實在也想知道,一直以來思疑之事是否為真?
祁山遇險之前,她已覺到身子起了不尋常的變化,她不明醫理,又羞又驚
。而自從那變化發生,她多歷艱險,形容憔悴,瞞也瞞不住。重逢司倚真時,
她未敢提起半句,更硬起心腸拒絕司倚真的探問,連手也不敢和小娘子相接,
只怕粗曉醫理的小娘子碰到了自己的脈搏。
九命娘不由分說,從毯子裡將她手捉了出來,叫霍齡道:「快瞧瞧,快。」
霍齡卻懂得多些漢族閨女的顧忌,又是書生,年紀雖老,仍從雜物之中執
了一條絲巾,披於侍桐手腕,全了禮數,這才起始為她望診,接著細問她諸般
不適之狀,最後才為她搭脈。
侍桐述說自己身上的情狀時,聲細如蚊,瞄也不敢瞄霍齡一眼。霍齡卻記
著殷遲所說「她是我的人」那句話,這一番診症加倍用心。待到證據俱全,他
歎了口氣,將絲巾抽去了,站起身來,向侍桐點了點頭。那歎聲卻充滿喜悅,
又掩不住一股百感交集的滄桑。
九命娘連問:「怎麼了?怎麼了啊?」霍齡望著侍桐,咳了一聲,一時卻
說不出話來。
侍桐覺到他注視自己,忍不住偷眼瞧去,但見那氈帽老伯看自己的目光,
便似一位慈和長輩看著兒媳一般。她正感奇怪,只聽他一字一字地道:「姑娘
,玉體妊娠無疑。恭喜了。」
侍桐耳中嗡的一響,渾身大震,霍地翻起氈毯,蓋住了頭面,身子向牆壁
又退縮了一些。
九命娘問:「你說甚麼?」聲音帶著喜意。霍齡說「恭喜」,她自然明白
,笑容已忍不住浮起;然而霍齡文謅謅講甚麼「玉體」、「妊娠」,她可就不
大確定,非問個究竟不可。霍齡道:「懷孩子啦!」又用羌語說了一遍。
氈毯之下,侍桐一陣紅一陣白的圓圓面龐之側,滑下了連串晶瑩淚水,滴
在她輕撫肚腹的手上。「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我……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倆……我倆要有孩兒了。」
這一刻,她再不惋惜過往二人聚少離多,再不憂慮來日顛沛苦楚,只知她
的身內有了倆人共同的骨肉,哪怕此去天地變色,她和她一生所愛之人,已有
了最真實的聯繫!她必竭盡所能,拚上全副身心與性命,珍愛與維護這聯繫!
卻聽霍齡也在說:「是阿遲的孩子,阿遲要生兒子了。這……唉,這叫甚
麼事哪?」九命娘笑罵:「笨大夫,這是大喜事,你亂講甚麼呢?」
霍齡嘿嘿傻笑,摘下帽子,往自己腦門搧了一記,叫道:「就是太好了,
太喜慶了,好得老霍都不知怎生處也!」
九命娘在牀邊哄著自己孩子,得意地說:「生孩子的事,女人比男人早知
道。男大夫沒用處。女人才有用。」
侍桐悄悄揭開氈毯一角,淚眼模糊中,只見霍齡走到屋門,向著原野白雪
,仰天縱聲而笑,大聲道:「咱們『喊冤谷』這無寧門,娃娃越添越多,連阿
遲那娃娃,也弄出個娃娃來了。咱們一批孤魂野鬼越來越活得像人啦!唉,越
來越不成話啦!」
蒼老放肆的笑聲中,逐漸滲入了哽咽。雪光映在霍齡咧著大口的褐斑皺面
,映著他眼眶潸然而下的老淚。這一雙眼看了多少死亡,從不為之觸動,此刻
卻為了新生命的形成而流淚。那笑聲,卻又愈發地歡欣。
侍桐雖不詳知無寧門的來龍去脈,也知道無寧門人是一群曾經見不得光、
朝不保夕的浪子,被霍齡語調中蒼涼與喜悅交織的情懷感染,眼淚更是止不住
,撲簌簌落在她微笑的唇角——她忽然想起一件她絕不肯多想之事,此刻卻由
不得她不去想!
「阿遲……還能活多久?他能陪這孩子多久?」
耳聽得霍齡仍在大笑大歎,她陡地把氈毯一揭,跳下牀來,叫道:「大夫
,求你一件事。」
霍齡用袖子抹乾了眼,回過身來,笑瞇瞇地道:「無寧門少主夫人有吩咐
,老霍一定照辦。」
他明知梳著雙鬟的少女侍桐尚未與殷遲正式結褵,但在無寧門這等地方,
又何須拘束那繁文縟節?他眼角皺紋堆笑,遙想當年阿衡和阿緹小倆口,不也
是先造出了娃娃,這才在小郭埋骨的白楊樹前宣布成親的?
侍桐囁嚅道:「侍桐請求大夫和九命娘二位暫時守密,好麼?此事只有咱
們三人知曉,尤其不可告訴殷夫人和…和……他…他。求…求求你們。」
霍齡笑道:「門主和其他人倒也罷了,我和弟妹答允守密便是。阿遲可不
是旁人,是妳孩兒的爹哪,他自幼心眼兒雖多,在這種事上頭,大概就笨得很
。九命娘不也說了?男人很沒用的。姑娘不說,怎麼讓他照顧妳?」
侍桐急道:「真的不行,他在江湖上要辦的事很多,我不想牽絆他。」
霍齡知她說的是報仇之事,頷首一歎,無話可答。想了想,溫言慰道:「
姑娘說得是,妳別發急。從妳脈象可見,有妊以來很吃了些苦,這樣對孩兒可
不好。明天清晨我派家僕悄悄去鎮裡為妳抓藥,身子總是要養好的。」侍桐這
才安心。
九命娘在旁忽道:「肚子不大,阿遲不知道,別讓姑娘跟阿遲一房睡。」
霍齡登時省起,道:「不錯,請弟妹以照顧姑娘為因由,讓她和妳睡罷。妳們
聽聽,弟妹說得太有理,女人在這事上心思轉得快些,男大夫沒用處,哈哈哈
!」
侍桐羞答答地聽著,不明二人說些甚麼。她不懂醫理,便不知妊娠初期胎
象未穩,不宜行雲雨之事。聽二人作此安排,倒免了殷遲發現她有孕的顧慮,
自然樂意聽從。
九命娘向著自己的娃娃,喜氣洋洋地說了一串羌語。霍齡微笑告訴侍桐:
「九命娘跟她娃娃說,姑娘一見他便疼愛,來日自己誕下孩兒,一定是很好的
阿娘。」
侍桐淺淺地笑了,緊擁氈毯,便如不自覺地保護著腹中尚未成形的生命至
寶。眉際心頭,掠過一道不祥陰影,急忙拋開,迫自己決計不可往絕望之處想
去。
她天生的慈愛母性,在得知自己即將親身為人母之時,令她的思緒一下子
飄得很遠:
「我只是個沒用的賤籍青衣,給不了這孩子甚麼。可是小娘子會真心為我
高興的,她會關心這孩子,於是康少俠也會關心他。我和康少俠身份差太多了
,求他收徒是不成的,小娘子卻把我當姐姐,嗯,我去求小娘子收孩子為徒罷
。那麼孩子長大後行走天下,至少有小娘子和康少俠庇蔭……」
她不敢直面自己這念頭是肇因於那一道不祥陰影:「如若…如若他…他終
於陪不了咱娘兒倆,我要做一個最好最好的娘親,讓這不幸的孩兒一生安樂。」
霍齡道:「這喜訊,姑娘不許我和九命娘宣揚,老霍卻得偷偷慶祝,否則
憋也憋死老頭子了。我且去叫他們晚飯多備幾斤酒。」大踏步出屋,突然自言
自語:「阿衡,阿衡你聽見了麼?你兒子不僅找了個好女人當老婆,還快手快
腳地連孫子也給你準備了。你這小子居然要生孫了。你這老沒正形的臭小子,
可做得人家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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