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問喜 7 人命化燼
雪原黃昏,天上的連日密雲在高地狂風吹送下,暫時飄散,天空現出了詭
譎而豔麗的紫藍色。
主屋內,爐火畔,應雙緹端坐著,一卷仇人名譜攤開在她膝上。殷遲首次
東入中原時,還曾攜帶仇人名譜的抄本,其後險關歷盡,名譜哪裡還有一點殘
留?但是仇人的姓名籍貫與面貌,早在他童年練功時已爛熟於胸。
不帶名譜,甚至比帶了名譜更有助復仇——他在青派別院,對邢昭一等青
派老人下毒又兼挑唆,在關中如鬼魅般殺害赤派老人,在岐王府屠滅上官駿新
培養的劍手;對付那些人時,他近距地觀察過那些人,真切感受到他們是能講
話、會思索的血肉之軀。感受到那些人的思想與行動,非但未曾令他生出惻隱
之心,反而更激發他的殺意。
正如他受到江璟在翻疑莊對他溫言勸慰,不曾分毫動搖,反而更鼓舞他欲
置該人於死地的「興致」!
這樣充分體認生死之際轉換意義的殺戮,方是最徹底與原始的殺戮,方為
青派殺手訓練出的心性。
殷遲唸一個名字,應雙緹便劃去一個。青派別院染上藥癮之人亦如是處置
,在這對母子眼中,那群人末日將臨,可能死得比赤派老人還慘。當一頁上的
名字全數劃去,應雙緹便撕開卷頁,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持著卷頁伸向爐火,
火舌舐著了卷頁的一端,轉瞬間吞沒為灰燼。
名譜很快地變得極薄,只剩了寥寥赤派中樞之人。殷遲在火光中瞧著阿娘
的臉,那上面一點兒也不見喜慰。「阿娘在等首惡江璟的頭顱。可是……有朝
一日她等到了,便真的會快樂麼?」
待到過去二年所殺所害之人已清算完畢,殷遲道:「八月十九,我去了『
翻疑莊』,已向首惡下了戰帖,一年為期。」
應雙緹雙目突發異光,呼吸也變得急促:原來兒子已見到仇人,見到了遠
隔萬里、暌違十餘年的……那個人。那人,無論少年時她如何叫他,無論少年
時她多麼依戀仰賴他,此生她唯一願意再見他的機會,便是見到他的首級!
她思索著兒子的說話,狐疑地抬頭:「為甚麼要等?你現下的武藝還不夠
殺他?」
殷遲咬牙道:「絕不夠!阿娘是清楚『迴空訣』威力的。」
應雙緹道:「然則為甚麼是一年?關山路遠,早些兒殺了,尚來得及從湘
西趕回關外,帶回頭顱來祭你阿爹。」
她或許不經意的一問,只把殷遲問得胸口一震,登時憶起下戰書之夜,「
翻疑莊」前,元兇巨惡那故示驕傲又惺惺作態的言語:「你中了『斷霞池』之
毒,自知命不久長;你自問須閉關苦練才能殺我,又怕毒傷發作身亡,因此限
定一年,是也不是?」
應雙緹聽他不答,追問:「我問你為甚麼要等足一年,怎不回答?你二年
前歸家,自述劍術大進,你九命伯也說你的輕功早已勝他百倍,足以與你爹當
年一比。」想了想,搖頭說:「就我記憶所及,仇人的武功雖高,輕功卻平常
,若你已身懷你阿爹那樣的輕功,加上你自稱已學會了的足本畫水劍,近身殺
他,又有何難?」
殷遲心想:「阿娘武藝不精,豈明迴空訣高妙之處?」坦白道:「我下書
之夜,曾和仇人短暫交手——」見阿娘神色又是一動,他續道:「我下書後,
他追出莊外。我曾打算,若能當場便殺了他,豈不更好?於是連出殺招,更變
換奇詭身法,已是我當時畫水劍身法之頂。」
應雙緹雙手緊握:「後來便如何?你引他出手、發見甚麼厲害之處了?」
「不!他一招亦不曾反攻,我不知他若攻擊,是何等境界!」殷遲面有愧
色,「他只守不攻,一面守禦、一面氣定神閒地講話。我一度刺破了他衣服,
卻因受阻於迴空訣,連他的皮膚也傷不著。我劍尖感應極靈,當真是不曾碰到
對方皮膚。我唯恐他突然殺性大發,向我襲擊,於是以畫水劍身法脫身。」最
後這句乃是撒謊,實情為江璟與他談判「醫治斷霞毒」之事,殷遲深覺受侮,
愧恨之中,毒發逃逸。
應雙緹想像那情景,微微昏眩,道:「難怪你爹舊傷發作時,會遭他致命
一擊。本來以你爹的輕功,即便有著舊傷,即便敗一兩招,亦不該一劍致死。」
殷遲道:「因此我要尋覓破解迴空訣的法子,最好是從根本上瞭解迴空訣
的武理。我一味提昇劍術,固然對我自己有益,用於報仇卻是繞了彎路,阿娘
可不這樣覺得麼?現下已是冬天了,大半年之後,在阿爹祭日當天,斬巨惡首
級祭魂,這是我的盤算。」
應雙緹月眉輕蹙:「你如何尋覓破解之法?莫非他開山收徒了?」
殷遲卻不即答,眼望爐火,片刻才道:「一段時日以來,我疑心著一些事
。等我揭開了那些事的底,或者有望找到打聽迴空訣武理的途徑。」
語聲落下,良久,屋內只剩了柴火焚燒細小的嗶剝聲。殷遲走開幾步,望
著窄窗外已變黑藍的天色,似不敢直面阿娘接下來即將對自己問話的回答,小
心翼翼地問道:「阿娘和……和仇人,相識已有多久?阿娘是在阿爹和他論交
時認識他的麼?」
應雙緹倏地站起。她這一站起,殷遲亦為之一驚,彷彿娘親纖弱如一朵白
花的身軀,比之武林中最可怕的高手還更具威脅。只因他瞬間明白:自己藏埋
心中已久的疑問,的然且確刺中了關鍵秘密!
應雙緹向兒子逼近兩步,寒冰面孔上的美麗眸子彷似燃起兩點火焰,瞪視
這個有了自己主意的孩子。
殷遲只望了她一眼,便害怕得不敢再看,擰過頭去,迫自己繼續問道:「
阿爹、阿娘和仇人,誰先識得誰的?阿娘少年時隨姨婆住在洞庭湖南湖小島,
洞庭湖……那不正靠近仇人的故鄉麼?——我下戰書時,頗聽他說了些話,那
口音,和阿娘……是很相似的。」
應雙緹疾聲道:「誰讓你這麼問的?」實則她心知,是孩子長大了,自己
懂得想、懂得從事物中尋覓往事的線索了。果然兒子答道:「我自小熟記仇人
的一切,更不敢或忘姨婆生前的女俠風範,我日日夜夜想著報仇,想著爹娘和
仇人的糾葛。可我有很多不明白,很多很多!」
應雙緹叱道:「住口!」陡地一揚手,在殷遲面頰重重摑了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