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濺雪 1 自甘撲火
雪停之後的高地夜空,深邃湛藍如同異域寶石。雲散盡後,便見璀璨星斗
散佈穹廬。
「喊冤谷」中這座小莊園,屋前升起大股炊煙,是即將送上席的全羊燒烤
。溪水撞擊木桶的清脆聲音,不停息地穿過小徑,傳入一間小屋,是女眷們從
儲水之所提水走進廚房。霍齡從地窖取來又酸又硬、卻十分滋補的乾製奶酪;
做奶酪的牛乳,是他為鄰近村民醫好的牛隻所產。
霍齡踏入廚房時,一條猿猴般的身影竄過,雙臂各抱一罈子,頭上還頂著
隻大甕,閃入了主屋,卻是錢九命送去了青稞酒和百花烈酒。
無寧門少主回來了。他武藝大成,揚威中原,距離大仇得報之日又近一大
步。他不能在喊冤谷多待,因此咱們要痛痛快快吃喝一場。今宵歡敘,明日天
涯!
這當中,亦有霍齡喜不自勝的秘密心事:阿遲找到好媳婦、要生兒子了,
連門主也瞞著,只有讓老霍偷偷向阿衡敬多一碗酒,告訴他喜訊了罷。
殷遲匿身在無寧門莊園的柵欄之外,獨自癱坐雪地裡,一隻手深深抓入了
積雪。園內的歡聲、香味、樂景,傳入他頭顱之中,盡皆扭曲。純白的雪地在
他眼內,漸漸幻起鮮麗色彩……
心跳如擊鼓般漸緊,遍身肌肉開始抽痛,而這只是開端;轉眼之後,橫膈
、胸壁亦將作疼,令他連呼吸亦艱難,四肢將會痙攣,到那刻若有親人從柵欄
內走出,他將連爬行逃開的能力也沒有。
「我即將失去自主思索之能,這是最後機會:賭不賭這一把?那煉壞了的
『神凝』丹,我終於迫得要服下了麼?」
早前母子長談,他求懇留下康浩陵在先,追查母親和仇人的往事在後,激
盪的心旌已無法自持。斷霞毒乃控御靈台神智、進而癱瘓四肢百骸之毒,最能
在人心脆弱之刻趁虛而入。他不曾在應雙緹面前毒發,已屬萬幸。而毒質又豈
容他僥倖支持、直到離去無寧門?
他另一隻手慢慢攤開掌,白瓷藥瓶映射著偶然從柵欄內泛過來的火光,微
弱柔和之極,在他看來卻如洪爐烈焰般刺眼。正是,瓶內的藥物一經吞服,那
便不啻投身地獄烈火,萬劫不復。
「殷遲,你賭不賭?眼下這一場毒發,你趁現下趕緊爬得遠遠地,在雪地
裡嘔完毒血再回來?在家裡開膳之前回復常態?你可拿得準一定不被發現?你
可——」
心內激戰猶在迴盪,他猛然從雪裡抽出手來,將瓶口布塞一掀,接住了一
枚丹藥,仰頸便嚥了下去。嚥下時,因毒發初始,口乾舌燥,丹藥似在喉頭略
梗,他忙抓起大把雪團吞入,就此斷絕自己嘔出丹藥的機會。
雪水的冰涼之感緩緩滑入胃裡,他躺倒雪中,正迎上夜空繁星。陡然間如
釋重負,彷彿畢生所擔的某件心事已豁然消解!
服丹之前,支持他甘願墮落服丹的一念,只是「寧死不可在親人眼前顯出
半分中毒之狀」;只道服丹之後便是憤恨委屈。豈料丹藥入體的一瞬,竟如從
某種桎梏中被解放而出:「是啊,既已無救,還顧慮甚麼多一重癮頭?本已不
得好死,難道我曾經還期待死前體面一些?擔了那麼久的心事,豈不可笑。」
殷遲望著銀白色星斗和雲霧,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這消緩毒症的丹藥果真效驗顯著,約一炷香時分,折磨了他三年且日益劇
烈的諸般症狀便悄悄褪去。彩色幻象首先消逝,心搏趨於平緩,肌肉不再疼痛
,口內如常人般泌出津液,接著四肢的力氣一點一點恢復。他面上掛著笑,躍
起身來。
他湊近柵欄,拔劍映火,整理了一下儀容,便聽得九命伯嚷嚷:「誰見到
阿遲那小子?這一餐飯是為了他才開得這麼盛大,他不在屋裡幹活,躲去哪裡
逍遙了?」
另一位伯伯趙軻的聲音道:「我讓我婆娘去找找。」
喧嘩聲中,主屋的門板推開,殷遲頭頂一大罈酒,笑容滿面地邁步入內。
屋內地下已鋪好大張墊席,繡花斑斕,各族花色皆有,自然是出自左近村
民以及無寧門人家眷之手。他佩劍來到席上,便如以往那麼多年一樣,首先向
主位的應雙緹躬身,接著向伯伯們頷首,順當無比地盤膝坐下。二尺劍解下了
便擱在身畔,席上十來名身有武藝、殺戮無算之人,卻只有他一人攜劍入席,
眾人習以為常。
這是無寧門多年的慣例:錢六臂等人雖練武不輟,卻從不帶兵刃入席用餐
,因為他們早已洗手;殷遲劍不離身,因為他是身負復仇使命的孩子。推杯換
盞、放懷饗宴之際,哪怕是在最鬆懈的親人共餐時刻,一柄冷硬不祥的兵刃橫
在席間,眾人全認為是尋常,甚至是份所必為。
在無寧門人心中,縱在最祥和的時刻,諸人的出身永不抹滅,血仇不曾消
泯。
殷遲心想:「須得在酒酣耳熱之前交待那件大事。」突然間跪起身子,磕
了一個頭,登時引得眾人矚目。各人無一不是警覺甚高之輩,原來擾攘的勸餐
敬酒聲一下子停了。應雙緹經過傍晚之事,對兒子的怪異舉動更是關注。
只見殷遲正色道:「阿娘,諸位伯伯、伯母,咱們須得遷徙了。阿遲不肖
,在江湖上有了仇家,無寧門在此地人面已熟,須防仇家找到這兒。」
那一十七個原屬青派的男人互望一眼,皆未露意外之色。行走江湖若不跟
人結仇,反倒是怪事。各人又均向霍齡望去,他處事圓滑,待殷遲最為和藹,
諸人便示意他發言。霍齡道:「原來是要咱們捲舖蓋搬家。你又磕甚麼頭?」
殷遲咬牙道:「咱們在這裡安身立命十八年,是我害得大夥兒不能安生。
」說著再度磕下頭去。他出世之前半年,殷衡、錢氏兄弟領著餘人穿過初雪飄
飛的川邊棧道,雪落路滑,驚險萬狀,也就殷衡與錢九命兩個身法矯捷之人行
得自在;無寧門莊園在風雪中建成,至此正足一十八年。
直起身時,殷遲已預備遭受門人狠狠責罵,更怕伯伯們或阿娘追問仇人來
歷、結仇經過,豈料抬起頭來,卻見各人神色如常,倒好像自己所說的、搖撼
根本的大事,只不過是小時候趕羊兒去鄰村賣、回來稟告得了多少利錢一般。
錢九命透了口氣,罵道:「臭小子虛張聲勢,白讓人緊張一場。」
趙軻道:「無寧門本無寧日,搬個家打甚麼緊?至於說得這麼嚴重?」
又一位伯伯周百險道:「正是。西域天寬地闊,哪裡不能去?」
殷遲問:「然則無寧門葬地——」
眾人語聲紛雜地道:「骨灰罈掘出來帶了走啊!」倒像談論的不是遷葬,
而是攜走穀倉裡的一柄鋤頭。
錢九命笑道:「地裡埋的是誰?阿衡和小郭。他們活著的時候已是浪子,
如今是變作骨灰,又不是變了莊稼種,難道還非要埋在同一塊地不可?」眾人
大笑。
一位伯母問:「妘苓女俠的骨灰呢?」
眾人一愣,霍齡接話:「咱們敬她風範,別驚動她了。為她立個碑,攏一
個墳頭,以後姓康那孩子想來祭母,也找得著。」眾人又均稱是。
殷遲不意此事解決得如此輕易,期期艾艾地道:「然而,然而……」自己
也不知道「然而」甚麼。心頭壓了兩年多的大石,親人們兩句話便輕巧地踢了
開去。他心中激動,熱血熱淚充塞胸中,難以置詞,更不敢望阿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