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濺雪 8 恨愛椎心
應雙緹勉強擠出笑容，道：「不必這般卑微，我不是說了？無寧門的良賤
之別，不似你們高門富戶那樣嚴格。妳既是阿遲的人，我又怎能輕鄙於妳？」
無寧門殊乏良賤之別，這侍桐是早已清楚的，晚飯時更見一眾奴僕在旁席
上與主人同時爽快吃喝，甚至過來向主人敬酒。應雙緹待她全無婆媳心情，她
喜心翻倒之下，便忽略了應雙緹笑容的違心之態。心想家主作為湘西礦業富豪
，本非機密，更常與楚國官府往來，便答：「家主是開礦的。」
應雙緹正踱到火爐之前，一聽此答，心頭狂震，一霎時腦中空白，眼中只
見到爐中飛起幾點火星。
她透了口氣，才問：「開的甚麼礦？是煤石麼？」問到「煤」字，語聲顫
抖。
「答夫人：是銅礦，給官府鑄錢、造器的呢。」
應雙緹在袖中緊握著拳，指甲深深掐進了掌中，盯住侍桐：「因此妳家裡
和地方官署常有往來了？」侍桐點頭答是。
應雙緹眼波游移，這寒冷貧瘠的小小西域泥屋，恍惚間似變了山清水秀、
風暖日麗的洞庭湖畔。
在那裏，年少的她吵著要大狗哥哥帶自己出去玩，大狗哥哥比個「悄聲」
的手勢，貌似忠厚的臉露出只有她熟悉的狡獪之色：「午後我又奉了師父之命
要去公署登帳，上次修那幾輛煤車，使了好些錢。妳趕緊換了男裝，咱們上酒
家！」
那人經常代師父出面拜見官府，處分「無郢礦場」事務，諸般官商往來的
律例規章，那人原是自少年起已做熟了的……
錢六臂當年轉述大仇人情況的說話，一句句流入心間：「阿衡和仇人見面
敘舊，然後見我，仇人幹些甚麼，我知道！他在湘西『翻疑莊』開礦，外號『
劍膽陶朱』！」
應雙緹牙關緊咬，心中雪亮，再無懷疑：「劍膽陶朱，陶朱……不怪得他
偽姓為范，那是假託范蠡的典故。哼，他狂妄如是，自比范蠡功成之後保身退
隱，終須自害，洩露了真實身份。」
她步步後退，直退到泥壁之前，在壁上猛地一拍，大叫：「來人，綁了！」
侍桐被她的尖聲呼叫駭了一跳，尚未弄明白這話的意思，泥壁後一道暗門
陡啟，竄出兩名手持粗索的僕婦，一邊一個架住了她，動手便縛。
侍桐出於本能，急忙掙扎，但她江南女兒的身材氣力，如何與久操粗活的
高大西域僕婦相抗？司倚真雖曾暗地裡授她迴空訣的入門口訣，亦只不過讓她
行走奔跑時懂得借力、腿腳靈活些罷了。轉眼間已被實實縛住，兩名僕婦既身
為無寧門人，便另有應變攻守之訓練，其中一人將她踢倒，另一人手中刀光已
現，遞到了她喉前。
應雙緹厲聲道：「妳是我大仇人的家奴，處心積慮跟著我兒子，更膽敢闖
上無寧門來，有何圖謀？」
侍桐茫然失措。一名僕婦將她身上繩索一扯，令其狠狠勒入肉裡，另一人
在她面上連摑兩掌，令她窒了一下，縱有千般委屈，亦因疼痛驚駭而無法自辯
。她訥訥地叫了聲「夫人」，又氣又苦，既不知對方何以要囚禁自己，不知「
大仇人」是怎麼回事，又何從辯解？
應雙緹向門外道：「召阿遲過來！」
陡聽得殷遲高聲道：「阿娘，我已來了。」話聲猶在遠處，門外站哨的家
僕一陣擾動，殷遲已奔至，持棍封門的家僕將棍棒撤了，殷遲閃身進內。
侍桐忍不住脫口而呼：「阿遲！」剎那間淚眼模糊：「我不是你們大仇人
的家人，你快向殷夫人解釋。」
她滿心以為殷遲會為自己分說，見情郎進屋時風頭火勢，只恐他母子有所
衝突，可是自己實是冤枉，又隱隱盼情郎為自己據理力爭。豈料殷遲來至屋中
，瞬即站定，面色鐵青地道：「阿娘也問出來了？」
應雙緹冷然道：「我沒有套供的本領，是你霍伯伯教的。是，我問出來了
。你說怎麼處置？」
殷遲慢慢走到委頓地下的侍桐身前，微瞇雙目、凝注侍桐臉龐。侍桐只瞧
了他一眼，全身便已冰涼。她從不曾在殷遲面上見過那種神情。
——相伴三年，笑怒情哀，心上人的諸般神態她俱都見過、同情過、撫慰
過，即令殷遲最冷漠無情的時刻，她亦忍耐過來，甚至安之若素。為了這場刻
骨的愛戀，她已認了命數。
——但是殷遲從不曾對她露出痛恨的樣子，直至此刻。
應雙緹道：「這個青衣是極有用之人，你雖痛恨她，卻也別殺傷她。」
侍桐腦中一暈，驚懼絕望之下，竟不再流淚，心中只想：「他果然恨我，
那眼神果然是恨我！連他娘親也看出他恨我！為甚麼？我做過甚麼對他不起的
事？」
——晚飯席上，他才剛那樣說：「除了康大哥，江湖上最不會背叛我的便
是她了。」那時他不是真心的麼？是，他是真心的，我明白他，當時他仍把我
當他的女人。怎麼這天地突然變了色？
殷遲不語，目光從侍桐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