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濺雪 3 振劍初心
康浩陵在這空曠淒清的黑原上陪伴母親墓葬,從黃昏至深夜,已過了二個
時辰,早習慣了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驟聞人聲,又是如此中氣充沛的武者聲
音,康浩陵一震,想也不想,長劍掠出,一片雪花為「磁進」之力所逼,向發
聲之人劈頭潑去,同時身軀急縱、遠離對方。
那人顯然並未避過雪花飛襲,重哼一聲,雪花之中突有亮晃晃的數件物事
飛出,逆著那人身旁的燈光,射向康浩陵。
那片雪花雖全無傷人之力,然而武者對陣,任何輕微擾動亦是決勝關鍵。
倘若康浩陵趁那人受雪花干擾時蹂身而上、刺出帶有「電驅刀」猛勢的一劍,
那人定連這批暗器亦不及發出手,便該了賬。康浩陵不知對方敵友身份,未下
重手,對方竟趁此空隙,以精妙手法一口氣射來多件暗器!
康浩陵眼目微微一瞬,暗器已至,乃是四柄飛刀。
二人之間的黑暗發出一陣奇異的金屬摩擦之聲,四柄飛刀已向四面射開,
正是康浩陵以迴空訣之「磁退」瞬間絞住四刀,旋即以「轉」勁使出刃光連綿
的列霧刀,將四刀一舉激出。
四柄飛刀無聲地落入雪中,康浩陵的劍尖卻已到了那人身前八尺。武藝稍
佳之人均知,八尺之距對於刀劍高手而言,已不啻將劍尖點在對方咽喉。那人
果然瞬時定住。
康浩陵這時已藉由那人腳旁的燈看清其面孔,愕然叫道:「錢……錢六先
生。」立即收劍退開,道:「對不住!我不知是你。」
錢六臂搖搖頭。寡言又爽氣之人如他,搖兩下頭便表示不計較了。他拍拍
袍子上的雪片,其中倒有大半是康浩陵振劍潑雪而來。道:「不是先生。」
康浩陵點點頭,道:「那麼我管你叫錢六……伯?」
錢六臂也點了一下頭,示意「可以這麼叫」,便道:「我帶飯來給你。」
說著招了招手,自己先鋪開了毯子,坐在燈旁,那兒果然有一隻食籃。
一聽這個「飯」字,康浩陵原已餓到麻木的胃腸又咕咕大響起來,連忙稱
謝,也不管雪地濕潤,一屁股坐在錢六臂對面,揭開籃中粗布,便見三色菜餚
和二色主食,三色菜餚分別是漢族的涼拌蕪菁、羌族的血腸與酸菜煮羊片,主
食是漢族的烤餅和吐蕃的糌粑。吐蕃人食糌粑本是自己動手捏製,不知哪位無
寧門家眷體貼,替不諳西域食俗的康浩陵捏好了一碗。這一籃食物顯然是無寧
門晚膳剩下的,早已冷卻,康浩陵瞧著卻饞到要命。
再看茶罐之旁,赫然還有一隻酒壺模樣的容器。康浩陵大喜:「是酒?」
錢六臂道:「好酒。」頓了頓,終於又講多兩句:「我兄弟釀的。阿遲託
我捎的。」
康浩陵口齒不清地說:「謝謝,謝錢六伯、錢九伯。」口齒不清,自然是
餅菜塞滿了口,幾乎連酒也不得空喝了。
好容易緩過氣來,提壺喝了兩口,登時歡聲叫好。那酒入口穀香甘甜,一
股尾勁熱烘烘的,既順口又暖身,端的好酒!正是殷遲和他初識成都城外時,
向他獻寶的青稞酒,那罈酒隨即遭文玄緒一擾而摔破。其後每年酒約聚首,殷
遲亦不曾再有機會以青稞酒相款。直至此刻,康浩陵方始重溫這高地特產美酒
滋味。
他一面吃喝一面問:「錢六伯可是因為提防我出殺招,才放飛刀?」
錢六臂瞧了他片刻,才道:「青派是這麼幹的。」
康浩陵不解,心中倒微微一凜,想起日間初見無寧門中十七名殺手的肅殺
情境:「為甚麼突然間提青派?」卻也不信錢六臂有害他之意,直截地問:「
小子愚鈍,錢六伯是甚麼意思?」
「對手容情,青派可不。」錢六臂道。「江湖也不!」
康浩陵恍然大悟,不禁感激。此言極是有理,適才他若於振劍潑雪之時便
刺出最後那一劍,當能更快制住對手;雖則等到對手射出飛刀,他依然有能耐
撥打飛刀再刺出一劍,可是又何必平白送給對手一個反擊的機會?倘使對方兵
刃及輕功之造詣,如同岐王府那畫水劍刺客,則勝負之數猶未可知。
他想通了這一層,衷心地道:「多謝你,錢六伯,你教了我一樁江湖保命
的道理。」心情暢快,連喝三口青稞酒,將酒壺遞出:「錢六伯也喝兩口?」
錢六臂搖了搖頭。
康浩陵也不跟錢六臂客氣,左右手輪流起落,比起他使「流星式」不遑多
讓,不多時將食物掃個清光。在錢六臂這等人面前,他便不拘俗禮,舒服地嘆
了口氣,打個飽嗝,慢慢啜著所剩不多的酒。深夜這場雪勢本不大,在他吃喝
時已止住,他便望著星空,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錢六臂閒聊。儘管錢木頭對他五
句答不上一句,他亦自得其樂。
也許是路途長了、與關內相距太遠,心境亦自闊了;也許是終於得償拜祭
母親的宿願,胸懷寧靜;又也許是這西域雪野能夠療癒人心,這刻他再想起關
內那些糾纏他、壓迫他的種種險阻,甚麼韓濁宜的誣衊,甚麼李曮的坑害,甚
至師父的離間、義父的震怒,雖仍有不甘,卻竟不再感到強烈的悲憤。
未來到這片墓葬之前,他只想俯伏母親墓前、痛訴師父舅舅的險惡心計。
當真來到,卻將一切也拋開。但覺訴說宣洩又如何?不說又如何?死生榮辱,
男兒行走江湖不過如是而已。
唯一踏踏實實懸在他心上的,只剩了「必須發揚旦夕篇」之一念!
可是除了一件事,方才新鮮發生的事,他現下仍不知如何是好。但不知何
故,他又感到說不清的一股輕鬆之意:人若不再自欺,那才真能瀟灑度世罷……
突然想起錢六臂不該在這兒陪自己太久,他一片欣然,未留意錢六臂並無
攜帶帳篷等保暖物,自己武功再高,如何能在深冬的高地露宿?正要開言請錢
六臂回去歇息,肚子冷不防一陣絞痛。
他「呃」的一聲,跳起身道:「錢六伯,你請回罷。我在這兒挺好。我…
…我現下得走遠些去解手。」事態緊急,也不等錢六臂有何表示,轉身便行。
錢六臂卻坐在原地,道:「不必。」
康浩陵一愕,啥叫「不必」?但見地下一盞燈籠之外便是一片漆黑,還道
錢六臂讓他在那黑暗中撒尿即可,連忙說明:「非走遠不可,是解大手。你請
回罷!」腹中越來越痛,不知自己胃腸對那幾色小菜起了甚麼反應,這可耽擱
不起,一邊說著一邊又邁開步伐,一手已忍不住撫著腹部。
錢六臂緩緩站起,向著已行入黑暗的康浩陵背影,冷冷道:「不是拉屎。」
康浩陵心中一動,步子登即停了,霍地轉回身來。他在暗,錢六臂在明,
可是他的劍卻在錢六臂腳邊地下。
「不是瀉藥,所以不是拉屎。」錢六臂木然的臉映著慘淡燈光。
可怕的猜測呼之欲出,康浩陵猶自不敢置信,儘管寒意已迅速漫遍全身。
腹中的絞痛越劇,寒意便越強,脊背瞬間起了一片冷汗!「錢六伯,你說甚
麼?我知道你不愛說話,但是此事煩請你說明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