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濺雪 2 兩樣鄉愁
霍齡自然看穿他的心情，笑了笑，拿起酒碗道：「得有一十八年安身立命
於一方水土，結交鄰近村子那許多好朋友，耕田放牧，咱們已是前世壞事不曾
幹太多啦！」眾人轟然同意。
錢六臂將酒碗向霍齡一伸，一言不發，意謂「說得好，敬你」，霍齡笑嘻
嘻地和他碰碗飲了。
殷遲笑了出來，霍伯伯不說「前世積德」而說壞事不曾幹太多，九命伯說
阿爹和郭叔叔不是莊稼種，一句句漫不在乎生死大事的放肆笑語，正是無寧門
人一貫作風。他面臨隨時眾叛親離之境，心底最放不下又最怕直面的，便是這
家園氣氛。
「生，飄如陌上野草；死，偏從黃泉繞道！」
這是西旌第一代的結盟歌。這般意志，在如今的赤青二派已然抹滅，卻在
叛離西旌的無寧門中存留下來。
——是這個家園逼他殺人剖屍、泯滅他幼年原有的良善，又是這個家園教
懂他刎頸之交的血性；是這批人將他鍛鑄成一柄了無生趣的復仇之劍，卻亦是
這批人，至誠至性地關愛他，不問緣由地包容他。
當下眾人便要議定遷往何處。商議之間，不免有好幾對目光投向侍桐這個
外人，欲待請她迴避，又顧慮少主曾說侍桐是他的女人，雖見殷遲自坐一席、
並未特別照顧九命娘身邊的侍桐，可也不想傷了殷遲之心。霍齡通達世情，既
知侍桐已懷有殷遲的孩子，便確知這老實丫頭決計不會背叛無寧門，甚或立下
與殷遲一家共存亡之志，亦不意外，可是偏偏又無法明講。
殷遲回過神，立即覺察席上的尷尬，忙道：「咱們商議遷徙，甚麼也不必
瞞著侍桐。我說了，她是我的人。」頓了頓，向侍桐淺淺一笑，瞧著她說道：
「除了康大哥，江湖上最不會背叛我的便是她了。」說這話時，也不知是否想
起了司倚真的善變？又或是親人與紅顏的溫情已足以令他忘卻那段終無善果的
苦戀？
侍桐瞟了他一眼，心頭漫過一道暖流，豐腴的面頰漾起欣慰笑意，突然紅
了臉，低下了頭。九命娘瞧出她這是新孕的羞澀，輕輕握住她手。
既不須顧慮侍桐在場，無寧門人便依照農牧所需，很快議決了遷徙之地，
應雙緹亦無異議。霍齡道：「依老霍說，那個新的地兒，仍舊叫做喊冤谷。這
名稱是阿衡定的，要是換了地名，我怕他小子尋不著回來探望大夥兒的所在。」
錢六臂在腿邊的氈席上用力一拍，難得地說了不少字：「無寧門在哪兒，
喊冤谷便在哪兒！」
眾人歡呼叫好，一時酒碗齊碰。酒勁發作下，碰碗甚是用力，酒花噴泉從
筵席正中高高噴起，潑上了各人頭面，濺入了菜餚，就連熱辣噴香的烤全羊也
被灑了一蓬酒花。
侍桐跟著舉碗，偷眼觀察，眾人對於潑濺的酒水絲毫不在意下，酒花濺入
邊地菜餚，似更激出一股豪放濃郁滋味。她悄悄轉頭，只見冷若冰霜的殷夫人
竟亦泛起淺笑，陪飲了半碗。
錢六臂冷不防又開口：「搬家之後，我要學作詩。」
無論這根木頭突如其來地說甚麼，也不及此言的匪夷所思。眾人一愣之間
，以錢九命領頭，爆出一陣狂笑。霍齡忍笑問：「阿六學作詩，可有甚麼想抒
發之事？」
錢六臂黑臉脹紅，朝著身旁的吐蕃妻子努了努下巴。眾人這才醒悟，他是
想為新婚愛妻寫情詩，更是好笑。霍齡在眾人失控的笑聲中拍席說道：「行，
老霍教你。但是你得先把大字給我認全了！」
※
無寧門莊園的明亮歡騰之外是一片晦暗，只有莊園的燈被風吹動時，晃來
一些弱光，瑩白的雪地亦失了神采，卻仍聽得莊園內呼喝暢笑的隱約聲響。
在這片黑暗之外是一片更純粹的黑，黑中已是靜無聲息，美麗的高地到了
隆冬雪夜，對於行人而言，步步均潛伏危機。
這裡便是無寧門墓葬之地的白楊林，康浩陵盤膝坐在雪地之中、純黑之中
，身旁是南霄門形制的瘦劍。
一柄瘦劍之外，黑原上更無別物伴他。
他不時抬頭望頂上那株象徵妘苓埋骨之處的白楊，星光下只有輪廓依稀。
身下雖墊著殷遲託錢六臂借他的氈毯，呆坐久了，雪的濕氣早已悄然滲透，袍
褲越來越涼。餓了半晚，唯有抓雪塊解渴，原來肚子還會咕嚕叫的，現下餓得
過頭，竟也不覺飢了。
然而他毫不以為苦，他衷心感到喜樂！
「娘，浩兒真沒想到還能真真切切地來陪伴妳，真沒想到，這真好……娘
看看，這是南霄門的劍，娘用自己的佩劍換了我入師門，可是妳看，我現下的
武技，已超越南霄門能教我的、超越舅舅能教我的了！」
「娘，這可不有趣得緊麼？那年北霆門外，妳叫我向他道謝的那個范叔叔
，原來是江叔叔，他是和南霄門、和義父大有淵源的人物啊。他將絕學傳了給
我。娘猜猜我練成了甚麼？」
念頭及此，躍起身來，瘦劍出鞘，演起南霄門的「指星式」——再不是那
粗淺的入門劍式，而是旦夕篇遺意為本、刀劍流轉，暗藏指畫星辰的宏圖。
鵝毛雪再度輕飄飄地落下，劍意卻愈使愈發。陡然間，他大喝一聲，躍身
半空，「山奔劍」向前崩下，劍身四圍的雪花竟被迫散！
——若是原本的山奔劍，任使劍之人勁力再強、劍速再快，亦絕不能將極
輕盈的雪花揮散，至多穿過雪花時不受沾染罷了。逼散雪花的不是蠻橫之力，
而是劍上所密佈的迴空訣元勁，遇阻即摧！
「流星式」接著使出，夾雜著北霆門「電驅刀」，劍光所到之處，「磁進
」之力一催，配合列霧刀法的纏裹圓轉，他身週更是再無雪花可侵擾。
劍術老辣之際，心中向母親傾訴的語氣，卻像是孩童一般：「娘快看啊，
這是妳和爹要找的旦夕篇，這是兩派化解仇冤的開端。刀劍真的能相通的！爹
娘真厲害，真沒料錯，刀劍同使，威力真不得了啊。浩兒一定辦到你們的遺志
，待我——」
猛地一個粗嗓音喝道：「好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