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狗屎
北宮壁宿躍出窗檯,來到北宮名裂身旁,笑道:「師父。」
但聽北宮名裂道:「妳還記得我這個師父?」北宮壁宿雙目一彎,道
:「當然記得,否則我怎地喊你『師父』,卻不喊這俊哥哥『師父』?」
小手往那王子送去。王子聽她稱呼自己「俊哥哥」,低下頭去微微一笑。
北宮名裂道:「甚麼俊哥哥?你可知他是誰?他是波斯薩曼國的王子
殿下,還不快快拜見?」王子忙道:「不敢,我等到了貴國境內,哪敢以
王子身分自居?再說前輩於我有恩,便是在薩曼國中,前輩與令徒女也當
倍受禮遇才是。」
北宮壁宿笑道:「王子既然不當王子,往後我與師父該怎麼叫你?」
王子愣了愣,展顏一笑,道:「妹妹說得極是,我叫曼蘇爾,往後見
面,二位喚我本名便可。」北宮壁宿不待北宮名裂允肯,當先呼道:「曼
蘇爾!」聲音清脆好聽。
王子身後隨從你看我、我看你,卻不知這小妮子如何能直接呼喚王子
的名字。王子反倒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已笑道:「正是在下。」
北宮壁宿道:「這樣甚好,我叫你曼蘇爾,你叫我北宮壁宿。」曼蘇
爾道:「北宮妹妹。」
北宮壁宿拍手道:「好啊!」回頭朝白川遠一笑。
白川遠心下莞爾,心想這北宮壁宿分明渾似個好玩小孩,卻是不服年
幼、硬要出頭。那叫曼蘇爾的王子倒還心胸寬大,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
孩這般擺弄,竟一點都不生氣。
北宮名裂循她眼目望去,見著白川遠伏在窗後觀看,眉頭一皺,低聲
問北宮壁宿道:「那人是誰?」北宮壁宿嘻嘻一笑,低聲道:「那人說我
不美,你找機會替我教訓他!」面容帶笑,朝白川遠微微一點頭。白川遠
懂得讀唇,這幾字讀在他心裡,已叫他心驚膽跳,再見北宮壁宿那樣純真
無邪的笑靨,直叫他背脊發涼。
北宮名裂朝北宮壁宿使個眼色,北宮壁宿便對白川遠喚道:「欸,我
師父叫你呢!」白川遠愣了愣,翻身出窗,來到眾人面前。
北宮名裂見他身段輕盈,轉眼躍下,不由得眉頭一揚,著眼打量問道
:「你是何人?為何偷偷摸摸的?敢情是偷聽我等說話來著?」白川遠搖
頭道:「非也非也,在下即便有意偷聽,窗子離諸位這般遠,諸位說的甚
麼話,哪傳得到在下耳裡?」
北宮名裂道:「沒聽見最好,要是聽見了,就得留下一雙耳朵。」北
宮壁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這人欺侮我,割他一雙耳朵還便宜了他!
」
曼蘇爾忙道:「方才說的話也沒甚麼要緊,叫他聽去無妨,千萬別動
起手來。」
北宮名裂道:「這人若說出貢品遭竊之事,大宋皇帝怪罪下來可不得
了!」白川遠道:「甚麼貢品遭竊的事,在下可一點也沒聽見。」北宮壁
宿笑道:「你本來是沒聽見,但我師父剛才說出,你這會便聽見了,還是
得留下一雙耳朵。」
白川遠神情一愣,苦笑道:「本人長得雄壯威武,全憑這招風大耳,
哪能失去一雙耳朵?」
北宮壁宿頭一偏,過了一會,道:「好罷,你不用割耳朵,但得做牛
做馬服侍本姑娘。往後我要你向東,你不許向西,我要你搥背,你不許按
腳,我要你奉茶,你不許添酒,我要你扮馬給我騎,你不許扮臭駱駝…」
白川遠聽說北宮壁宿是星宿派的人,知道星宿派跟李師仙一道,跟趙
宋武苑為難而來,早生探究之意。這下聽北宮壁宿提議要他跟在身旁,又
免得為了耳朵跟那宮主動手,當下點頭答應。
卻聽北宮名裂道:「我不准這人跟咱們一道。」
北宮壁宿呼道:「為何不准?」
北宮名裂道:「這人來歷不明,寧可要他割下耳朵、替妳教訓一番罷
了,不可讓他壞了大事。」北宮壁宿怒道:「甚麼大事?不過就是上東京
一趟不是?路上你與師兄姊們都不陪我玩,去幹你們的大事啦!我不管,
就要這人陪我玩!」雙頰氣得紅通通的,小鼻子不住嗆出霧氣來。
白川遠心裡偷笑:『小妹妹這番對待她師父,卻不怕師父生氣,可見
這北宮名裂對這徒女一向疼愛,叫她執拗慣了。』復想起巨思思任性嬌俏
的模樣,豈不也是自己事事寵讓出來?這會不知巨思思身在何處、心裡又
是怎般想他這四哥?
只聽北宮名裂怒道:「妳偷跑出來玩,師父還沒跟妳算帳,妳倒先告
狀啦!」北宮壁宿道:「我待在客店裏都快悶死啦!不出來闖闖,我心裡
就不舒坦!」說這話時,下頜抬得老高,自是一副不服輸的模樣。
北宮名裂聽此,自然更是惱怒,正要發難,北宮壁宿一把抱住北宮名
裂的手臂,轉眼間柔聲道:「好啦,我的好師父,俊哥哥都幫他說話了,
你讓他留下好嘛…否則我沒人捉弄,又要捉弄你啦…」
北宮名裂見她這般撒嬌,拗她不過,只好道:「要留便留罷!」北宮
壁宿喜道:「我就知道…師父最疼我啦!」朝曼蘇爾眨了眨眼,右頰酒窩
頓時推開,綻出一抹白裡透紅的笑顏。曼蘇爾也對她微微一笑。
白川遠「唉」地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北宮壁宿奇道:「你嘆甚麼氣
,可是你點頭答應的。」
白川遠道:「小的固然免去那割耳之刑,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
啦…」北宮壁宿撐起笑臉,道:「不錯,當先一個不好過,便是要你替咱
們找個好地方過夜。」說罷從懷裏掏出錢袋,往白川遠丟去,道:「去罷
!」
白川遠接下錢袋,只覺裡頭沉甸甸地裝著約莫幾十兩白銀,知道這群
人來歷不凡,尋常旅店必然瞧不上眼,還得找一家銀子使得上的地方。但
聽北宮壁宿又道:「快去快去,本姑娘騎了一整天的馬,又找了一天的沒
毛怪人,現在全身痠透,待你找到好客棧,還要你替我搥搥背。」
白川遠一個苦笑,諾道:「是是,小的這下就去。」想起稍早見著那
歌舞滿堂的甘泉樓,心想:『波斯王子是何等尊貴的人物,自然得在好地
方休息。』便朝那間甘泉樓走去。
此下已過丑時,只見甘泉樓裡歌舞俱歇,裡外卻仍舊是燈火通明,金
光耀眼。一回鶻裝扮的男子貌似掌櫃,仍守在廳門,見白川遠走近,以漢
語問道:「客倌是喝酒還是住房?」白川遠道:「住房,要上上等的好房
。」
掌櫃一聽,面有難色,道:「稍早來了信,明日武苑幾位將軍將到甘
州,把幾間上房都訂了。現下只有次等房,在城裡也是屬一屬二的好房,
要不我領客倌看看是否受用?」
白川遠聽見「武苑」二字,微微一驚,當即咳了一聲,道:「那…你
領我瞧瞧去罷!」隨掌櫃穿過前廳,又走過一道長廊,這才來到後院廂房
。
掌櫃道:「前頭熱鬧,怕吵著客人,便將廂房設在此處。」白川遠道
:「到了此處,果然安靜許多。」心想:『北宮宮主與那王子多半不喜歡
太過張揚,這裡正好。』當下問過價,給了訂金,便回去領眾人前來。
北宮壁宿見甘泉樓擺設華麗,心下很是滿意,待眾人當桌坐下,對白
川遠道:「你辦得不錯,我准你喝一罈酒!」即命小二送酒。
白川遠暗想:『我喝完一罈酒,一時找不到隱密處將酒氣逼出,若是
酒後吐真言,洩露了身分,豈不惹來麻煩、壞了大事?』卻也不敢推辭,
陪笑道:「北宮姑娘,小的我…我不能喝這麼多酒。」
北宮壁宿道:「為甚麼不能?」白川遠道:「小的怕…怕…」北宮壁
宿奇道:「怕甚麼?」白川遠玩心大起,煞有其事,翻掌在胸前運起氣來
,邊道:「不瞞女俠,在下正修練那『萬夫莫敵伊波勒實神功』,練功期
間不能多喝酒,否則走火入魔,即刻身亡。」
北宮壁宿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甚麼萬夫莫敵的拉屎神功?」
白川遠正色道:「不是拉屎神功,是萬夫莫敵伊波勒實神功。」北宮
壁宿見他一臉嚴肅,倒不敢再放肆大笑,忍住笑意,斷續道:「你…你在
哪學…唔…學這…萬夫莫敵的…甚麼屎的神功?」說完最後一字,終究忍
不住,又咯咯笑出聲。
北宮名裂見此,說道:「正是,老夫還沒聽過甚麼拉屎神功可以練到
萬夫莫敵的境界,不如請你跟咱們說說,這是怎樣一套拉屎神功?」白川
遠道:「就跟你們說了不是拉屎神功,拉屎神功我不會,只會那『萬夫莫
敵天下第一伊波勒實神功』!」
北宮壁宿道:「你方才說的可沒有『天下第一』這四字,真愛吹牛!
我看萬夫莫敵天下第一是假,拉屎才是真的!」白川遠道:「既然是萬夫
莫敵,便是天下第一啦!我自個加上這四字,有何不可?」又道:「說起
這萬夫莫敵…」話沒說完,北宮壁宿已插嘴接道:「天下第一!」
白川遠神色不耐,續道:「伊波…」北宮壁宿已呼道:「拉屎神功!
」
曼蘇爾在旁聽著,再也忍俊不住,大笑起來。白川遠道:「總之在下
不能喝光一罈酒的,小酌幾杯倒是無妨。」北宮壁宿小嘴翹起,略想一陣
,將酒罈推離白川遠面前,道:「不喝便不喝,你留個大鬍子,喝酒便要
豪氣萬千,小酌幾杯多失霸氣!」反倒又不讓他喝酒。
白川遠樂得雙手枕頭,朝椅背一靠。
曼蘇爾見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心下爽朗,道:「還不知這位英雄
如何稱呼?」白川遠愣了愣,連忙撐起半身,道:「小的叫…叫…」卻一
時想不出來叫甚麼好。北宮壁宿奇道:「你連自個叫甚麼都不知?」
白川遠靈機一動,道:「怎麼不知?只是…」北宮壁宿道:「只是甚
麼?」白川遠一臉為難,道:「我這名字取得不好,說出來鐵定不中聽。
姑娘方才已饒我一雙耳朵,只怕聽了我這名字,又來朝我來割舌頭啦…」
北宮壁宿輕聲笑道:「你快說,我不割你舌頭。便是你身上一根寒毛也不
動得,如何?」
白川遠點點頭,道:「有女俠一句話,小的便又敢說了。」清了清喉
嚨,緩道:「唉,說這名字,本來也是沒有,小的自小不知生娘是誰,父
親早死,只知父親生前姓吳,鄰人見了我總叫我吳小寶。長大了點,總也
不能再叫小寶,正想替自己起個新名,適巧一名西行取經的僧人路過,我
聽說僧人學識豐富,便向他問那新名字取甚麼好。那僧人聽說我身世淒涼
,便道:『貧僧有一好名,正與施主身世相符。』我喜問:『甚麼名字?
』他愣了半晌,道:『我見施主氣宇不凡,長得是人高馬大、雄壯威武,
又是體魄精實、孔武有力…』」
話沒說完,北宮壁宿已笑倒在桌上,道:「這貧僧說的甚麼鬼話…你
這大鬍子自個說出來也不害臊?」
白川遠正色道:「那『貧僧』確是這麼說的,我不騙你。你若不信,
我就不說了!」北宮壁宿道:「好好,我信你,你快說下。」
白川遠頓了頓,續道:「那僧人道:『我見施主氣宇不凡,長得是人
高馬大、雄壯威武,又是體魄精實、孔武有力,加以雙目炯炯、威風凜凜
,還有那英俊瀟洒的氣燄,貧僧深怕說錯話來,施主便要了貧僧的性命。
』我理了理自個那英俊瀟洒的臉蛋,只怕真嚇著那僧人,趕緊雙掌合十,
誠心道:『師父修為有成,既有我適合的名字,說來便是。我又怎敢與師
父為難?』那僧人點點頭道:『貧僧以為,當今世上,只有此名堪與施主
身世相配。』我急道:『甚麼名?』」
北宮壁宿在一旁亦問:「是啊,甚麼名?」
白川遠嘿嘿一笑,道:「那僧人道:『施主姓吳,又失了老爹,叫做
吳老爹是再好不過。無老爹、吳老爹,總是相通。』我一聽,差點大罵出
聲,心想老子都沒老子了,你這臭和尚還拿這事開玩笑,簡直討打!」
北宮壁宿急道:「那你打他了嗎?」白川遠道:「小的我舉起這鋼鐵
一般的拳頭,才揮出一半,又縮了回來!」北宮壁宿道:「為甚麼?」
白川遠道:「我白…我吳老爹一個堂堂男子漢,說過的話怎能不算數
?既然答應了不跟那和尚為難,這拳…自然也就揮不下去了。」頓了頓,
道:「這拳沒打在和尚身上,街坊便道我喜歡這名字,自此之後,大夥都
叫我吳老爹,熟一點的,便叫我老爹,再熟識幾分,也有叫阿爹的。女人
們不知為何,總愛連著兩字叫…」
北宮壁宿雙目巧轉,道:「連著兩字叫?那是怎麼個叫法?爹…爹…
爹爹?」話才說完,登時臉上一紅,怒道:「你…你故意讓我叫你爹爹,
是不是?」說時遲,那時快,北宮名裂早捏指按在白川遠後項,說道:「
若非我這寶貝徒兒喜歡你,你早沒活路。膽敢出言占我等便宜,難道不想
活了?」
白川遠吃了一驚,沒想這北宮名裂身法迅捷,自己才聽得腳步移動,
已給他點上項頸。
白川遠趕緊陪笑道:「冤枉啊!宮主武功蓋世,小的便是吃了熊心豹
子膽,也不敢得罪宮主!再說壁宿女俠方才說了,不動我一根…寒毛的,
我…我這老粗還懂得言而有信,沒敢動那和尚…宮主怎地…怎地跟我這小
小小人一般計較?」北宮名裂冷笑兩聲,道:「我便言而無信,還要跟你
計較。這會把你殺了,你又奈何?」
白川遠望向北宮壁宿,哀求道:「小的真叫這名字,宮主若不喜歡,
大可隨便替小的取個新名,就是叫豬屎狗屎,小的也開心願意…要不…壁
宿姑娘給小的起個名罷!」
北宮壁宿聞此,噗嗤一聲轉怒為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便給你
取個新名…你方才自個說了,說甚麼豬屎狗屎都好…從今往後,你便叫吳
狗屎吧!」說罷頻頻竊笑。
白川遠一愣,心裡一陣苦嘆:『妹妹真愛折騰人,既要跟在這北宮名
裂身邊,往後還有得受…』
北宮壁宿見白川遠愁容滿面,拍手笑道:「好好好!就這名!」
白川遠得了這名,本來已真是興味全無,忽然靈機一動,道:「壁宿
姑娘這名起得厲害!只是小的有一事相告…」北宮壁宿奇道:「甚麼事?
你說罷!」
白川遠肩頭聳動,輕緩緩將脖子從北宮名裂手中移開,將臉湊往北宮
壁宿的小臉蛋旁,輕聲說道:「小的這吳狗屎的名字,壁宿姑娘只能喚狗
屎二字。」北宮壁宿奇道:「為甚麼?」白川遠道:「吾狗屎,我狗屎,
小的怕壁宿姑娘罵我不成,先罵了自己。」北宮壁宿一聽,兩眼瞪得跟甚
麼一樣,只覺白川遠像是拐了彎來罵人,口裡卻又是為她著想,當下羞也
不是,兇也不是,竟說不出話來。
北宮名裂問道:「壁宿,這人說了甚麼?可要我起手將他殺了?」北
宮壁宿小嘴翹起,道:「不了!總之,以後這人就叫狗屎,才不管他姓甚
麼!」
白川遠笑道:「多謝女俠不殺之恩!多謝女俠惠賜寶名!」垂首往北
宮壁宿一拜。
北宮名裂「哼」一聲,道:「油嘴滑舌!」
北宮壁宿卻是一笑開懷,伸手在白川遠頭頂上摸了摸,道:「乖啊!
以後你便跟著我,做條忠心的好狗。師父若要殺你,我總不會見死不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