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絕曲 8 私心巧語
忽然間,那肥佬清了清喉嚨,從衣兜掏出錢,點了一小撮,擲在檯面,道
:「你騙了我,我本可不付錢的,但我確實是吃了你的,我的飯錢折個兩成。
」撫著肚子站起,卻不從身邊欄杆缺口跨出店外,而向茶樓大門走去。
司倚真所坐之位正在大門之旁,那肥佬大步經過她身邊,漫不經意地在她
檯面一拍,低聲道:「跟上來。」人已出了街道。
司倚真一聽他口音已改,驚喜交集,心道:「我果然不曾看錯。」當即跟
出。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鬧市,來到人跡少至的一處溪畔。那肥佬徑直走上石橋
,在橋頂環顧四周,確認無閒人路過,同時溪聲喧喧,大可掩蓋二人交談之聲
,便停了腳步。
司倚真奔到橋頭,摘去大帽,仰頭歡叫:「師父,你近來口福不淺啊,吃
成了這副福態。」飛身上了橋頂,拜了下去。
江璟伸手拉她起身,瞪目不語。他出行易容時,最簡單的便是扮胖子,只
因他自幼練棍,身高膀闊,雖不如黎紹之那般異常魁梧,卻決計扮不成個乾瘦
身材。二十年前他前來成都追尋黑杉令,便曾扮成個胖子;他假扮麻臉大漢觀
看風渺月與殷遲決鬥,亦裝上個假的肚腩,再以棉絮等物塞在衣袖褲腿。
二十年前,在成都的另一家酒樓,假扮胖子的他也曾與店家抬上了槓,將
對方所用的餃子餡說得十成十準確。那時他雖心有掛念,卻可謂意氣風發,因
為他剛剛打造了「翻疑莊」的大產業,無寧門人還是好朋友,雙緹仍是他的妹
子,殷二寶還活在某處,遙遙與他意氣相應……
他聽著徒兒取笑,舊事翻湧,神思不屬,不知說甚麼好。司倚真靈巧精明
,瞥了師父一眼,便知他有心事,吐了吐舌頭,不再笑鬧。
江璟凝視愛徒,見她雙眸雖仍靈動,面容卻略見憔悴,心下疼惜,道:「
北霆門的事,我猜到一些,還有許多是我不知的。咱們身在險地,可是北霆門
大概料不到咱們膽敢待在成都,料來還有數日工夫,咱們才需離開蜀境。妳把
事情慢慢地、細細地稟報。」
這些日子,司倚真與侍桐住在農家,姊妹扶持,時光恬靜,已不復逃出天
留門時的狼狽。她性格本極堅強,天留門中死生一線的經歷,回憶起來原也嚇
不到她。可是這刻被至親之人問起,山腹城中的驚險、憤怒、恐懼,突然間一
齊湧向心頭,她猛地抓著師父的手,撲在他懷裡,顫聲道:「我被冷雲痴與韓
濁宜合謀陷害,敗露身份,被擄到天留門。隨後便被韓濁宜下了極陰險的毒藥
,差點……瘋癲而死。師父,我能再見到你,是天幸……是……」
江璟撫著她頭髮:「好,莫怕,師父在這兒,都怪師父讓妳去北霆門臥底
。」
司倚真鼻頭一酸,兩行眼淚便滾落面頰,小腦袋卻倔強昂起,淚光盈盈地
微笑道:「我才不怕,我早就不怕了。在那險境之中,有大地鼠仙護著我,我
又說服了『登危崖刀』和青派別院為我撐腰,師父還當我小女孩麼?我是見到
師父太歡喜了。」
江璟聽見呂長樓的外號,便想起霍齡慘亡,心中一酸,卻也毋須多言,便
道:「師父幫妳扮一個別的樣子。」
他扮的是商賈,自然方便攜帶大件行李,當下取出行李內的易容物事,將
司倚真裝扮成少年家僮模樣。司倚真在溪橋上稟報過去數月的種種驚心遭遇,
不多時春雨又落,師徒倆便一路走一路說,到得江璟所住客店時,司倚真方才
訴畢。
江璟唯恐她又出意外,安排她住在自己鄰房,搖頭自語:「那小鎮上留守
『恒安驛館』的家人,可得都召了來服侍妳才行。侍桐呢?」
司倚真心中一動,忙道:「別的家人我也不需要,侍桐姐姐若在這裡,那
才好了。可是她偏偏來不了。」
江璟問:「侍桐怎麼了?」
司倚真見院中無人,而雨聲漸大,將店堂的喧嘩聲也隔開,正色答道:「
稟師父:我安排侍桐姐姐住在咱們熟識的那戶農家,只因她需待產,不便走動
。」
江璟一怔,一時之間竟聽不明白「待產」之意,皺眉問:「待甚麼?怎會
不便走動?」
司倚真道:「師父,你千萬不可怪責於她,她是被那魔頭所害。侍桐姐姐
她……有妊在身,算來再過兩個月,就生娃娃了。那魔頭拋下了她不理,侍桐
姐姐這些時日可有多苦。師父,我已應允她,孩子生出來,是咱們『翻疑莊』
的人,咱們要好好教養他長大。侍桐若不想嫁人,咱們便照料她一生。我還要
讓孩子拜康大哥為師,這是侍桐的心願。師父,應承了他人的事,決不可背諾
。」她一口氣說得甚急,料想江璟為這消息所震驚,口才又不及自己,定然無
可反駁。
江璟果然目瞪口呆,思緒連轉,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妳是說殷遲?
妳說他和侍桐……侍桐……」
他閱歷極豐,當時禮法亦不如後世嚴謹,手下一個丫鬟未婚有孕、遭外邊
的男子遺棄,本沒甚麼大不了。但那丫鬟身份不同,是愛徒放在心上疼的姊妹
;而那名薄倖的男子,卻偏偏是自己亟欲照顧的故人之子。不由得滿面尷尬,
搔髮嘆氣,連一句話也不知怎生問完。
司倚真道:「當時咱們在家裡,邀來方乘庚等多位大夫化驗天留門的丹藥
,丹藥是侍桐藏在身上的,師父就不曾發現侍桐神色不對麼?殷遲那傢伙壞透
了,他待侍桐喜怒無常,侍桐卻情深一往,如今他倆徹底分手啦。師父,侍桐
於咱們家有大功勞,你萬萬不可虧待了她。」
她搶著抖露侍桐之事,卻是別有用心。師父對殷遲青眼有加,明知那人善
惡無定,又決心復仇,卻始終不肯以敵人待之。此刻她見時機湊巧,便欲以此
事落實殷遲品行不端的罪證。她並不挑撥江璟敵視殷遲,口口聲聲只要江璟善
待侍桐,全因江璟心思機敏之極,自己若稍有挑撥之意,只會激發江璟的反感。
江璟透了口氣,問:「然則侍桐……她寄宿農家,可安好罷?」以他的身
份與為人,本不會對家中婢僕這般關切,實在是腦中空白,無話可說,自己也
不知在問些甚麼。
司倚真知道師父尷尬,更是趁機說道:「她一切都好,我囑託過了,農家
的嬸嬸會照料她直至平安生下娃娃,使費有咱們供應。只除了一樣,她出了這
樣的事,又知道殷遲的身世和咱們家大有干係,因此早已說過,無顏拜見家主
。」最後這句自然是她信口胡編,要惹起師父的憐憫。
江璟仍是張口結舌,過了好一會,才搖了搖頭,回入店房,取出一匹素帛
、一枚沉甸甸的銀錠,吩咐司倚真將之折現,轉交那戶農家,又要她時常改裝
出外,去探視侍桐。他自從被迫面對殷遲種種惡行,心中不定,不想再談侍桐
之事,轉過話頭,說道:「蜀中武林四處傳聞,黎紹之約見上官駿。兩人分別
是大岐探子與蜀國暗衛的教頭,這事頗不尋常。妳可有甚麼見聞?」
司倚真道:「咱們的家丁一直駐在『恒安驛館』,因此師父尚不知他們打
聽到黎紹之其實不在北霆門。我受困天留門時,黎大俠在關中派送下一年南霄
北霆『夏至清算』的公證人帖子,返蜀之後,便回蜀宮當差啦。那邀請不是他
發出的,我也不知上官駿到了何處。」
江璟眉毛一抬:「不是黎紹之邀的?誰又會去邀見一個隱姓埋名的沒落門
派傳人?而且此人能用黎紹之的名義,更讓黎紹之授意北霆門衍支弟子四處派
信。他和黎紹之的交情非同小可啊。」
師徒倆同時心念電轉,對望一眼。司倚真失聲道:「是康大哥!」
江璟點頭:「浩陵在咱們家裡學『迴空訣』時,我曾和他談過南霄北霆的
門派怨仇。當時他提到與黎紹之的幾番交手,雖未明言,但那孩子的心意藏不
住,他與那位北霆門的二代第一高手,顯然惺惺相惜。我又想起妳從『旦夕樓
』劫獄救他的往事,便疑心黎紹之與他已有交情。」
司倚真淺淺一笑:「豈止已有交情呀,是過命的兄弟。從前康大哥不敢對
人說起,是怕累得黎大俠有叛門罪名,但他二人矢志發揚刀劍同源的『旦夕篇
』,現下他是甚麼也不怕了。」說著不禁神采飛揚,頗以情郎的英雄擔當為傲
。「說起來,還多虧師父提點他,要他勇於繼承父母的大志呢。」
江璟道:「是了,約見上官駿的定然是他。照妳先前所稟,他在大岐已難
容身,故而匿名邀約。唔,他非見上官駿不可,定和李節帥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