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固盟 5 腸斷歸途
黎紹之叫道：「我一直跟恩師待在一起，可沒聽見甚麼吩咐！」
劉岡軒眉說道：「門主恩師吩咐我之時，我的確身在莊外。你所作所為，
無不在恩師的算中。他料到你留守時定要作怪，更料到南霄門人探得同門被綁
縛示眾，定會來救。」
黎紹之氣得手揮足踢，風聲呼呼，卻不敢迫近大師兄身前數尺，叫道：「
你不是去追那別院……別……呂師傅他們……你不在恩師身邊服侍，回來是啥
子道理？我問你整啥子！」
劉岡道：「別院之事，恩師自能料理。恩師出遠門，此處便由我總掌。恩
師命我善待蔣勁虎那些人，為他們治傷，有他的道理。要是你老實不插手，事
情便不會亂成這樣。」
黎紹之揮拳大叫：「我不信！有甚麼道理？你他娘有甚麼道理？師兄說不
出個道理來服我，我便要去相助南霄門了！」實則無論劉岡答甚麼，他都要轉
身衝回人叢助拳。如若劉岡所言屬實，南霄門人暫無性命之憂，康浩陵卻會被
數百人圍殺。而他已本下令釋放南霄門人，竟被中途阻住，意氣上亦決難平復。
他賭了這口氣，拚著冒犯師兄的罪名，今日也要將李天哲、蔣勁虎等數十
人放出去。他身上本來就負了罪，再多一條罪名又算甚麼？至於康浩陵是否受
到傷損，他倒一點也不擔心。唯一要做的，只是上前壓制潮水般湧動不絕的奧
支弟子，以免康浩陵獨力抵敵，礙於不敢使重手，而令局面拖延僵持。
劉岡上下打量黎紹之幾眼，伸出一掌，輕輕搭住黎紹之肩頭。黎紹之正待
衝出，肩頭一聳，閃開了去，叫道：「大師兄不用攔了！」
劉岡忽然放平了聲調：「黎師弟，門主恩師說了：倘若你插手此事，他要
我勸你順服；倘若你助我拿下這批南霄門高手，殺了康浩陵，你私練與私傳旦
夕篇的事，恩師便不追究。」
他二人說話之間，康浩陵已與李天哲會合，被一名同門接上馬背，向方才
衝出的缺口試圖突圍，是以距離他二人反而近了不少。他師兄弟對質的言語，
一句句傳入康浩陵耳裡，聽到此處，康浩陵渾身一凜，順手在身前的師兄背上
一推，借力躍回地面，呆立在當地。
躍下馬背時，不知怎地已拔劍在手，他不曉得自己是感受到甚麼突來的威
脅所衝擊，才會順手拔了劍。向黎紹之望去時，只見黎紹之也抽出了刀，看那
神情，一般地不曉得為何抽出兵刃。
－－北霆門主早已暗察愛徒私練與私傳旦夕篇的事，大弟子在數百名知道
與不知道旦夕篇的同門面前說出「旦夕篇」三字，這都不是最可怕的。一定有
更可怕的陰謀藏在劉岡這幾句鎮定的言語背後。
－－而他們卻不知道那陰謀是甚麼。
※
北霆門這片稍見暖和的山中平地之外，是秋葉捲天的蕭瑟。
從川西詹家集渡口到七槐溝，山野淒清，落葉堆積及脛，司倚真踽踽獨行
，不知時日，也不知來路去向，彷彿自己的身軀也飄散在日夜吹襲的秋風裡。
侍桐的遺體在渡口早落了葬。江湖兒女隨處生、隨處死，本來管不得身後
事，若非就地掩埋，便是一把火燒化了。但司倚真知道侍桐雖為家族所棄、賣
身為婢，卻甚是拘束禮俗，如果讓侍桐自己說，她一定想入土為安，歸葬翻疑
莊外的荒山。然而這條道前方不知還有多少顛沛險阻，如何帶得侍桐棺木跋涉
？若要火化，司倚真只一思及，便心痛如絞，就像侍桐仍有知覺，生怕她在烈
焰中受苦。再說，此路多艱，也不便攜帶侍桐的骨灰。
司倚真憑著己力在渡口的山坡掘了個坑，將侍桐埋下，又獨力填平了這孤
墳。殷遲已不會再來尋仇，北霆門近日亦無追緝她的動向，她再沒有隱藏行蹤
的理由，侍桐的嬰孩便被她寄養在村中，她大可尋村人幫手。但她恍恍惚惚，
也不知是想懲罰自己，或者根本就沒有想到向村人求助，在荒田裡拾了一把破
鏟，便怔怔地一鏟一鏟動手。
然後，她帶著雙手累累的傷痕，仍穿著那身骯髒的村婦打扮，揹著裝了嬰
兒的竹簍東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許是七槐溝罷？或許就這樣一直走
到東海之濱，再走到極東的日出之處……
……或許，逆著時光而行，能走回姊妹摯友相聚的舊情景去。
途上她在各處鎮集的人家求情，讓他們餵養嬰兒。她戴上頭紗闊帽遮著面
龐，掩去明豔的容光和靈動神情，以免混在尋常苦民之中太過突兀。她謊稱嬰
兒是她兄長的遺子，人們都道她帶著族中唯一傳宗的血脈流浪，這樣悽慘的孤
兒在亂世太多了，於是多數願意相助。百姓日子不好過，鎮上的小媳婦奶水也
不充足，畢竟讓嬰兒捱了下來。那嬰兒初生時曾得到常居疑悉心調養，底子壯
實，有時單靠米湯度日，竟也極顯精神。
意欲欺辱司倚真的歹人，自然也有，身手又怎在她眼內。她順手便殺了，
棄屍而去。殺人之時，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妥。
就這樣一邊讓嬰兒掙扎著求生，一邊沿著足跡造下殺業，在生與死的中間
，心頭空蕩蕩的她，緩緩回到了七槐溝。
她繞了很遠的路，不敢踏上地窖舊居附近任何一條熟悉的路徑，那些山徑
滿是她和侍桐隱居的情景。她想起為侍桐接生的產婆，她僱請那產婆之前已打
探清楚，產婆是孀婦，生有一女，有個入贅的女婿，小夫妻倆日常來往單純，
正好讓那產婆之女哺育侍桐的嬰兒。
她曾對產婆贈以豐厚禮金，那少婦和她男人至今吃用無憂，當下便應允
了，抱著孩子好一陣憐愛，又問：「小娘子，妳哪時來接娃娃呦？」
司倚真呆望著少婦，半點頭緒也沒有，平素的機敏伶俐一分也不剩下。這
一路上她只似個無主孤魂，一切心思體力只用於照顧侍桐的遺子，這刻突然間
要讓孩子離開自己，唯一的依託轉眼失去，更是沒了主意，只覺身子也飄在半
空。
半晌，她腦海才朦朧浮起一件事，勉強定神回答：「明年春三月之前，我
一定回來。」
心思略定後，又低聲囑咐：「我藏在府上的錢銀，萬請收妥，除了防範匪
人，尤其不可向武林道上的人物露白。」回憶自己嬰兒時託身的那戶農家遭北
霆弟子滅門的慘狀，心驚膽跳，對少婦再三叮嚀，又向那少婦的丈夫囑託幾句
，要他緊記護衛家中婦孺。
她輕輕親吻了嬰兒的額頭，摸了摸掛在嬰兒胸前的白玉小環，輕撫環上的
祥雲紋樣，這是她贈給嬰兒的滿月禮。當日滿月宴上，侍桐喜極而泣的音容掠
過眼前，她撤回手來，轉身離去。
自是而後，孤絕的路途當真只有自己一人了。
返回七槐溝的路上，淚水灑滿歸途，此刻當真一無所依，連侍桐的孩子也
已不在身邊，她反而不再哭泣。她與那少婦話別時，承諾春三月前回去接孩子
，便是想起了一樁早前的約定。這時算來，她與對方相期之日已近，便到較大
的鎮集僱了馬車，直投約定之地而去。
無寧門之行以來的連番厄運告一段落，助常居疑攻打天留門的大計終於回
到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