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固盟 6 無跡可尋
由蜀中向西，繞開北霆莊，由川西山地之北出關，與川北的廣袤草原之
間有一處奇特的地形。該處風候乾燥、地面荒枯，草木多是短小硬悍，間中
生長幾棵瘦高的大樹，葉子也並不茂密；一道長嶺東西斜走，橫在這荒枯遼
闊的地面之上，山北有條小河，山南則是幾條淺淺的水流，看上去奄奄一息
，似乎隨時會被泥土吸乾，卻仍緩緩流動。
這些水道之外，是一片低矮的丘陵，以及陷落的溝塹。高低地形橫七豎
八，倘若人得如飛鳥，高空俯瞰，定覺大地被劃了無數傷痕。
那長嶺並不甚高，尋常練武之人不施輕功，腳程快的用不上一個半時辰
也就到頂。但嶺周亂石橫生倒長，在河流與四圍丘塹的襯托下，顯得險峭詭
奇、形勢迫人。
司倚真在約期當日的清晨抵達此地，讓馬車在山南停下，酬謝了車伕。
待車伕遠遠離去，極目一望，野地更無人蹤，她尋到水最淺之處，涉過小河
，快步上山。
一條小路通往山頂，久已無人踏過，毀壞甚多，路旁經過幾塊窄小的平
地，均是人工鑿成，一旁倒著幾間廢棄的村舍，想來這路是不知多久之前的
鄉人所開。但這道山嶺多為荒禿山岩構成，聳峻猙獰，山勢雖甚低矮，她孤
身行走其間，卻倍感蒼涼。
乘車西來時，司倚真仍是魂不守舍，這時隨著腳步接近山頂，她神智慢
慢恢復清明。心想前頭到了山頂，這一路的女兒悲懷便該拋去，前途還有大
事需得果決處斷，她雙手不禁發熱。
小路在山頂之前突變陡直，數十梯級筆直而上。她吸一口氣，以迴空訣
感應地形之能，縱身飛步，倏忽間越過梯級，躍上山頂，視野陡然大暢，山
嶺周圍奇異的傷痕地形在腳下展開。
只見山嶺上靜悄悄地立著數十人，散在山頂空地四處，比之樹木更加凝
定靜默。司倚真明明期待上來便見到那些人，但這情景驀地裡一入眼，仍令
她心口怦怦跳了幾下。
當中一人聽得動靜，轉過身來，餘人立即隨之轉身。那人年紀已老，然
而兩道目光一投向司倚真，縱在正午，日光耀眼，瞧上去仍是凜凜可畏，倘
若此刻四野突然暗了下來，那人彷彿也能看透黑暗。
司倚真斂衽行禮。那人拱手相還，餘人也即跟進。司倚真又行一禮，道
：「眾位前輩豪傑信守然諾，小女子得在北霆莊外重晤英風，喜難自勝，不
敢受禮。」
那雙眸如鷹之人擺手道：「這兒的人個個歷經千劫百死，還能有這站在
廣闊天地裡的一日，還得多謝姑娘。我們是粗人，沒這麼多套語再跟妳囉嗦
下去，兩下裡客套都免了罷！」言語輕描淡寫，聲調卻慷慨豪壯，彷彿他也
已等待很久很久，只為了到這窮山惡水裡走一趟。
司倚真聽了他聲音，精神大振，霎時間，侍桐之死的悽傷似也從心頭淡
了幾分，過了這許多日，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她快步上前，笑道：「小
女子私事耽擱，險些誤了約期，也就不曾前往北霆門探消息。各位從別院撤
離可順利否？」
那領頭的鷹眼之人，不是「登危崖刀」呂長樓又是誰？他身旁的邢昭一
等人聞言，相顧微笑。一人笑道：「姑娘瞧，冷老兒一干人可追上來了麼？
我們走得還不順利嗎？」
司倚真微笑道：「我問了笨話啦。」
邢昭一道：「我們搬空了別院，在園子牆根布置了一些假線索，這會兒
冷門主、劉岡等人，多半是向東南去追水路了。姑娘聰敏絕頂，不妨猜猜我
們留了甚麼假線索？」
司倚真道：「青派的手段，我怎猜得出？」思索「東南」、「水路」等
語，偏過頭問：「莫非是些廢棄的渡水用具，又或者……咦，是了，你們故
意裝作疏忽，留了些楚國的零星錢貨，是不是呢？」
邢昭一等人拊掌大笑，有幾人豎起大拇指。諸人毋須答話，司倚真便知
自己猜對了。青派群雄假裝百密一疏，將預早在黑市兌好的楚國銅錢，往花
園中散落幾枚。劉岡第一次搜查時心慌意亂，未曾發現，那是顧雲親耳聽見
的。但顧雲潛行逃去後，冷雲痴師徒三人在別院重行搜索，自然便見到那幾
枚銅錢。
大笑聲中，邢昭一忽問：「姑娘這般人才，臥底北霆門，一定有妳的圖
謀，那是妳和北霆門之間的事，直到妳跟北霆門撕破了臉，我們從來也沒多
問。但現下咱們都到了舒坦的地方，姑娘，妳定是家學淵源，府上何處、是
否拜有武林師尊，可能見告否？」
司倚真心中怦的一跳：「我師父是誰，要是說將出來，非僅我自己福禍
難料，這一場大結盟亦將生變。」
她一陣緊張，面色也紅了，假作鎮定地發笑，旁人只道她笑暈生頰。她
想說幾句推搪之言，突然轉念：「不行，這些老狐狸又豈會看不出我的推託
？不如學一學康大哥的旦夕篇，直道而行。」便俯首道：「乞請各位英雄大
度包涵，小女子不識抬舉，此刻還不便奉告。」
呂長樓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向邢昭一搖了搖頭，餘人便即會意，無
人再追問一句。這些人畢生在陰謀詭計裡生存，既嗅出情況有異，自然不會
為難一個少女。
呂長樓道：「行，咱們不打岔。卻說我們在北霆門留下好幾箱的明珠寶
貨，心意到家之至，北霆門再積十年，門產也攢不了那麼多，冷門主是沒甚
麼話說的了。」
司倚真暫且過了一關，暗暗舒了口氣，點頭說：「那是諸位酬謝北霆門
做了二十年東主的氣度。」
呂長樓道：「這只是一樁。還有一樁，好教他們得知，青派若要取財，
儘有武林門派所不及的手段。」
這下連司倚真也恍然大悟，聽他說得豪邁，不自禁地流露後輩仰慕之色
，道：「二十年前，青派懷抱大志入蜀。壯志難酬，自當遠引，原跟財寶無
干。」
劉岡搜到的那一批寶貨，就連慣會聚財豐產的北霆門也決計無法取得。
青派群雄此舉意在顯示自己並非貪圖北霆門的供養，諸人一留二十年，除了
安身立命，更欲大展作為。北霆門扶植「北霆青派」以代之，令他們遠離蜀
國權力中樞，已壞了當年的協約，群雄乃是不合則去。
可若說當年文玄緒率領青派叛出西旌，全不是為了財寶，不免與事實大
相徑庭，司倚真這話卻是一廂情願了。昔年在李繼徽的重金豢養下，這一批
亡命之徒的財利胃口，早已養得極大。他們見蜀國王建稱帝雄起，又得到武
林霸主冷雲痴招攬，想來投效之後的利益，更加不可限量。文玄緒尤其貪財
，行事又特別魯莽，易受煽動，便順理成章做了眾人叛出的首領。
然而青派群雄一方面是貪戀財利的豺狼，另一方面亦是絕技在身、睥睨
江湖的虎豹，要的是利，更是權。滿以為在岐王麾下拿不到的權柄，做了蜀
宮禁衛與皇城衛的教頭便能拿到，不料冷雲痴魔高一丈，阻在青派與蜀帝中
間，讓弟子逐步滲透，得了青派的密技，償還青派的只剩了一座宏偉別院、
四季歲時供奉。
權是沒有了，那點小利，青派也不希罕！這便是那一批鉅額寶貨不言自
明的意思。
邢昭一道：「兄弟們打聽得確實，冷門主到底率著奧支弟子追出山門了
，向東而去，一時半刻定然搜不到這裡。咱們今日會了面，便立即前往常先
生的地隧埋伏，咱們兩下早都說好了。」
司倚真道：「是。有勞諸位等候，小女子代家師謝過。」
邢昭一續道：「冷門主想不到咱們的目的地是天留門，等他悟出端倪，
咱們早跟天留門那幫邪徒幹上啦。況且韓濁宜下落不明、死活難知，冷門主
上回更把韓濁宜的親兵扭送魏州，跟天留門再沒甚麼瓜葛，他在李存勗面前
立穩了腳跟，轉頭便把沒了韓濁宜的天留門撇開。我們去滅天留門，他正該
謝謝我們為他除了一個後顧之憂。」
司倚真微笑：「正是。」又奇道：「冷門主把韓濁宜的親兵扭送魏州，
那是怎麼一回事？」
呂長樓接口道：「此去天留門路上慢慢說罷。多得妳引介常先生手下挖
掘地道，我們當起腳伕，費了十來日，終於把別院搬了個空。地道口讓常先
生的手下填土、鋪磚、刷灰，嘿，滅跡滅了個十足，北霆門搜不著的。其實
便是發現了那麼一星半點的地道遺跡，我們也不算得罪北霆門。」
眾人談談說說，將青派別院從北霆門撤走的經過詳加敘述，這原是出於
司倚真的策劃，加上呂長樓等人熟悉北霆莊地形防衛的臨機應變。眾人回顧
那數次秘密會談，想當夜院靜更深，再看此時此地的險山奇水，日頭曬得身
上暖烘烘的，無不覺恍如隔世。
邢昭一指著另一邊山腰讓司倚真看，司倚真不禁一凜。只見光禿禿的山
石之間，別院眾武奴各攜出鞘兵器，斜披著既若袈裟、又似孝服的粗白布，
露出半邊肌肉虯結的胸膛臂膀，圍滿了山腰；幾張詭異的大網懸在樹梢，正
是曾困住殷遲的西域蝸牛毒液密網。
她放走馬車、從山嶺一側登高時，呂長樓等人居高臨下，早將她的一舉
一動看在眼裡。她上山時以為四野無人，實際上是走入武奴特意留出的缺口
。倘若上來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個閒人，哪怕來人並無惡意，此刻亦早已屍
橫半山。
司倚真道：「日前聽說老先生已移往阿西爾坐鎮，就不知能否趕回此處
相會－－」
話猶未了，山腰裡陡然一陣細微騷動，眾人都是警覺之人，當即移往崖
邊，果見眾武奴正向司倚真上來的小路集結。毒網揮出，輕飄飄的極難受力
，竟被武奴們一個手勢便大敞開來，無聲地罩上了小路上空，陽光下毒液晶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