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7 溪畔冰棺
路程忽忽即過,康浩陵猶在胡思亂想,已到阿西爾村地底。此處是常居
疑的大本營,前方甬道走出數十步即到司倚真這數月以來的駐地,部屬全認
得她,一見少主兼軍師回歸,立刻將她和康浩陵接下地來,自去搬卸貨物。
地面三十里外便是天留門戰場,此處氣氛肅穆,無人敢與她多言。工頭
向她躬了個身,往甬道一指,便奔向馳車。
司倚真在車內遠遠望見眾流民時,已覺不對,出了馳車,站在眾人背後
,見忙碌眾人個個頭纏白色粗布,布條還垂著毛邊,似是匆匆從碎布塊扯下
來的,更是生疑。尋思流民中雖有不少慣以白布纏頭的蜀人,但此處的部屬
到底不全是蜀人,況且自己便認得眼前好幾戶遠從南北各地投奔常居疑的夫
妻父子,他們怎全都仿效起蜀人裝扮?
戰事已發,必須儘速與常居疑、呂長樓等人會合,司倚真無暇多顧,思
忖:「或者是攻山時分辨敵我的信號罷?再者,他們忙於補給,雙手不得空
閒拭汗,汗巾纏頭也不出奇。」
康司二人一入甬道,武林高手的腳步與眾流民大異,那端之人立時警覺
,喝問:「誰?」
司倚真揚聲道:「呂師傅,司倚真回來了!帶來一個武林朋友助咱們攻
山。」加快腳步,與康浩陵並肩奔出甬道。
呂長樓正站在地隧最開闊處的一盞燈下。此處是本所的議事廳,四周圍
空空蕩蕩,呂長樓背後常居疑與司倚真的兩間居室均緊緊閉門。呂長樓眼光
灼亮,朗聲道:「好!」已將康浩陵全身連同瘦劍包袱掃了一遍,詫異道:
「你是南霄門--」
康浩陵以晚輩之禮拜見:「在下康浩陵。」
呂長樓直視他,疑色大起:「我正認得你是康浩陵。你隨司姑娘到這裡
來,是何用意?」手按刀柄,倘若察覺司倚真受了挾持,便即發難。
康浩陵道:「在下有事求見常老先生,並願助各位一臂之力、掃蕩天留
門邪派。」
呂長樓將信將疑,望向司倚真。司倚真點頭道:「呂師傅請放心,康浩
陵與南霄門、北霆門恩怨已清,無門無派,一身自由,更絕不插手青派與北
霆門任何糾葛。我願以性命擔保:他所言字字屬實。」不等呂長樓再問,又
道:「攻山之戰已啟,先生呢?先生若在山腹城,請呂師傅點十名武奴,攜
十二皮盾,送我二人去見先生。」
呂長樓向她略一注視,道:「跟我來。」轉身走向磚壁。康司二人緊隨
在後。
呂長樓撳開磚壁機括,躍上一道暗處垂下的繩繫木梯。司倚真知道這階
梯形勢極陡,是僅有首腦人物能知的秘密出入口,預作緊急時迅速上落之用
,從上方一入地底即抵議事廳,就連那日她執意出走,亦是從較遠處的石階
逃出,不曾在眾多部屬眼前開啟這機括。她瞧著呂長樓發揮攀崖身手飛步上
梯,暗想:「山腹城中莫非戰事正緊,呂師傅要親自領我過去?那又何以不
用奔行更速的馳車?」
陡然一凜:「不,不對,這梯子直達地面,外頭只有山路、溪水、樹林
。入山腹城不是這條路……」
躍出地面後,呂長樓一言不發、在前領路,朝天留門方向疾趨。司倚真
益發疑惑,若說呂長樓是帶他們去牽驢馬,地隧所用的牲畜可不是養在這條
路上。這時距離阿西爾村已遠,道路漸變上坡,已上了天留門山道。
時令轉春,冬雪盡消、春霜仍在,正是議定進攻天留門的好時機。但初
春天候多變,只見路面偶或積著小小的一灘雪水,看來日前飄了場春雪。
接著康司二人耳中聽見碎冰撞擊聲,溪水就在近旁。呂長樓身子一轉,
穿入一條岔路,光禿禿的樹林下方橫過一條溪流,冰水混雜。
呂長樓朝著溪邊大步走去,溪岸躺著幾塊大石,覆著一層淺雪。他停步
大石之間:「到了!」
康司二人滿腹疑竇。司倚真當先搶上,要看溪水有何異樣,心中隱隱不
安:「呂師傅不讓我去天留門,卻將我二人引到這空無一物之地,有何企圖
?他叛變了麼?」見呂長樓俯身去扳其中一塊大石,不知他是何用意,便趁
此空隙看向康浩陵。
康浩陵會意點頭,左拳虛握,元勁蓄勢,右手略抬,以預備電光般拔劍
出手。司倚真一手亦移向刀柄。呂長樓雙手正攀在大石上使勁,成名單刀繫
在腰間,但焉知大石之間沒有狠辣機關?
只見呂長樓搬開那塊大石,連鞘解下刀來,康司二人更是警覺,卻見呂
長樓持刀往地面便撬,撬鬆了一片混著霜雪的泥土。他撬土動作初時粗豪,
揚起的泥雪啪嗒連聲,甩落在其他塊大石上;繼而他動作突轉謹慎,彷彿泥
土下埋著甚麼寶物。一層輕薄的泥霜撥開,露出數尺長闊的一大塊厚重的方
形白色之物。
猛然間,司倚真心頭咚咚擊鼓,那白色方形物事形若一口大箱子,若真
是箱子,便足可裝下一個成年人有餘,乃是人為有意造成的一大塊冰,冰中
隱然凍著甚麼。
她說不清自己為甚麼悚然心跳,也許因為自己一心趕往天留門,呂長樓
卻不配合,連串怪異舉動令她湧起許多危險與不祥的念頭;抑或因為自己和
康浩陵要拜見常居疑,呂長樓卻帶他倆來看這詭異的巨大冰塊……康司二人
至此,幾乎已不疑心此地暗藏機括,卻誰也不知應不應踏出一步。
呂長樓道:「司姑娘,呂某與妳不應遠離地隧太久。快過來看看常先生
。」
司倚真腦中遽然空白,身子晃了幾下,甚麼也不能想,卻不明所以地縱
身撲到那巨大冰塊之上,一股冰凍瞬間刺痛她雙手掌心。康浩陵急忙趕到她
身邊。
--寒冰表面,輕煙似有若無,內裡水晶稜稜,凍著一個人。
常居疑銀辮仍亂、褐袍依舊,刀削斧鑿般的西域面目一如生時,長睫雙
目已然永闔。
呂長樓道:「這是呂某跟兄弟們商議的,趁著天時未暖,前幾天又飄了
點霜雪,我們把常先生遺體凍在冰中,好讓妳回來瞻仰。」
司倚真手撫冰塊,身子劇顫,幾乎無法呼吸,一絲一毫的念頭亦轉動不
得。她傻傻地抬起頭,猛地掠過一念,剎那間悲痛陡抑,身形驟起,反躍拔
刀!
呂長樓一世百戰,對司倚真的莫名襲擊尚來不及轉念,抽刀便格,出刀
亦是快極。不料撞上司倚真迴空訣之力,原向右格出的刀身向左偏轉,身軀
動作不由得一滯,司倚真的寒鋒已遞到他頸側,瞬息凝止如冰雕。
山間多霧,水氣瀰漫,較之沙土更易控制,迴空訣以此傳勁,最妙不過
。司倚真由「極動」瞬變「極靜」,身周附著迴空訣勁力的水氣猶在振晃,
仍是呂長樓的威脅。康浩陵在一旁有所感應,不禁暗喝一聲采,心道:「呂
長樓遠不是她對手,青派沒一人是她對手。」
司倚真面色寒肅地盯視呂長樓,殺氣灌注刀鋒:「恕司倚真冒犯,先生
怎麼離世的?」
呂長樓既知不敵,便酷然將刀還鞘,他畢生與「殺」字為伍,對少女的
殺氣無動於衷,冷然道:「青派與常先生初見時曾有志向之爭,所以妳疑心
青派害了常先生,對不對?」
司倚真緊握刀柄:「我進入遠方地隧時,先生的部屬只知已對天留門啟
戰,人人奮勇,上下雀躍歡騰,不像是已聞噩耗。」
呂長樓淡淡地說:「知情之人最遠只到阿西爾以南乙字二號駐所,而且
立誓嚴守秘密,直至主帥另有命令為止。常先生死於戰事中途,為了穩定人
心,我們不能發喪。」
司倚真喝問:「主帥如今是誰?」
呂長樓道:「便是我。邢昭一為副帥。妳既歸來,當並列為副。」
司倚真更是疑怒交織,銳聲道:「我要聽一切前因後果!」
呂長樓傲然道:「妳這是質問呂某?」
司倚真知他成名已久,更久領青派別院,雖服她智謀、願與她平起平坐
,又剛剛大輸一招,仍將她當作後輩少女,怎堪受她舉刀威嚇?她面色更加
森寒,道:「晚輩不敢!晚輩身遭劇變,問明尊長死因,乃盡為人門生的本
份!」
方才康浩陵乍見常居疑冰中遺體,亦是驚駭非常。雖說常居疑年邁體衰
,又親身領軍攻打天留門,隨時離世也非意外,但在康浩陵內心深處,始終
以為這怪客還能笑傲紅塵若干年歲,否則也不會應允李存勗邀常居疑往魏州
一行。他聽著司呂二人對答,尋思:「倘真是青派害了常老先生,我出手為
常老先生報仇,也是應當。」舉手握住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