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每個月的第一天,我們去朝拜大神伏羲。
我們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仙,不可能真的見到伏羲,只是遠遠向著七彩祥雲繚繞的殿堂行
禮。
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綠衣女子站在樓頂,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宛如一座雕像。
那女子是如此美麗,即使在仙界,也如鶴立雞群。
我問:「她是誰?」
紛飛說:「她是碧荷,大神伏羲最寵愛的女人。」
我覺得困惑,「這裡的神仙都已經摒棄了七情六慾,為什麼大神會有寵愛的女人?」
紛飛看著我,眼裡也露出一絲困惑。她想了好一會,才說:「我不知道。這裡從來沒有
人問過這個問題。」她看著我,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很像它。
她漫不經心地看看我,「我臉上開花了?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
「真的開花了。」我開玩笑,「我第一次看見你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笑了。」
「哦?」她好像有些吃驚,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真的笑了嗎?」
「笑了,」我說,「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啊。」
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實話,她卻忽然臉紅了,倏地轉過身去。過了好久,才從眼角偷偷
瞄了我一眼。我的心無端地動了一下,我又想起它來。
我每天都在尋找它。
我不斷地向人打聽,可是從來沒有答案。這裡的人都很冷漠,沒有人會關心別人,即使
天天見面,也往往互相並不認識。
現在我已經明白,為什麼神仙都要摒棄七情六慾。師父說得不錯,神仙的生活太寂寞了
,如果他們不這樣做,又怎麼能日復一日地忍耐下來呢?
我只在仙界過了半年,已經覺得有些無法忍受。
我想,我得盡快找到它。
十一
我離開原來的住處,在仙界四處遊逛。我到過東方,那裡是龍族的居所,我去了北方
,品嚐雪蓮釀的仙酒,我在飛砂走石的崑崙山下,見到面目猙獰的三足烏帶著獻給西王母
的祭品,從空中呀呀怪叫地飛過。
然而,我始終沒有得到它的消息。
荷花盛開的時候,我到了南方。
我生長在乾燥寒冷的北方,南方濕熱的天氣讓我很不舒服,我向遇見的每個人打聽,
希望盡快得知它的下落。
有一天,我發覺路上格外安靜。沒有了平日時時繚繞的樂聲,連行人也比往常稀少。
我問了別人,才知道這天是大神女媧的祭日。她是伏羲的妹妹,在上古時為了補天而死。
仙人們都去參加祭奠,只有我無所事事地遊逛。
經過祭臺下,我聽見仙人們吟唱著祭祀的歌,冷漠的聲音,令那憂傷的曲調,變得單
調而刻板,讓我想起多年前寺廟裡和尚的誦經。我差點笑出聲來,連忙掩上嘴,匆匆地離
開了那個地方。
日落時分,我來到一個小湖邊。荷花開滿了湖面,風拂過,荷花搖曳,婀娜得像紛飛
的舞蹈。
我坐在湖邊,望著落日一點一點西沉,忽然覺得莫名煩躁。我已經找遍了四方,如果
還是得不到它的消息,我又該去哪裡?
又一陣風吹來,我聽見了憂傷的歌聲。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因為那憂傷是如此濃重,這樣的感情根本不會存在於仙界。我
想這一定是我太思念它的緣故。
可是那歌聲綿綿不絕地傳來,雖然低弱,卻真的存在著。
那人反反覆覆地唱著同一個曲調。我側耳細聽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唱的只是一句:「
水之湄兮,有女娉婷……」
質樸的曲調彷彿有種魔力,我呆呆地聽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刻骨地思念歌中的女子,否則他的聲音為什麼聽來如此憂傷?真想不到在
仙界,我還能遇上和我懷著同樣心事的人。為什麼我不去跟他喝一杯呢?
我循聲而去。
繞過一小片樹林,前面有一座涼亭。靠著闌干,坐了個面容十分年輕的男子。
他長髮垂披,身上穿著深青的長袍,彷彿融進了夕陽下的荷池。
我走過去,他倏地回過頭盯了我一眼,我覺得臉上彷彿被刀割了一下似的。他冷冷地
問:「你有事?」
我說:「我聽見你在唱歌,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他似乎覺得意外,上下打量著我。我發覺他有一雙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見底的
寒潭。他笑了笑,說:「仙界居然還有你這樣會關心別人的人。」
我也笑了笑,「那大概是因為,我是一個異物。」
他看看我,眼中掠過一絲興味,卻沒有說什麼。
我說:「我走遍了仙界,都遇不到一個還有感情的人,我以為仙界已經沒有感情。想
不到我還能遇到你。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喝一杯酒?」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好啊。」
「那我們走吧。」
他問:「去哪裡?」
「我聽說葡萄仙釀的酒很好,我們去向他要一壇來。」
那人笑了笑,並不起身,只是向空中一招,他的手邊就多了一罈酒。
我吃驚地看著。他拍開泥封,馥郁的香氣溢了出來,那真是一罈好酒。仙界的酒就像
仙界的人一樣,總是淡而無味,而這罈酒卻芳香醉人,就像我在終南山喝到的一樣。
我的酒量很淺,喝了三杯,人就輕飄飄起來。
那人卻喝得很慢,我發覺他總是輕輕地沾一下嘴唇,就放下了酒杯。
夕陽最後的餘輝籠罩著湖面,他凝視著風中搖曳的荷花出神,我覺得這情景彷彿似曾
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裡曾經見過。
他忽然問:「你的師父是誰?」
「玉清子。」
「玉清子?」他側過臉,也像紛飛那樣,想了好一會,「你的師父,又是誰的門下?
」
我發覺仙界是一個很在意師門傳承的地方,如果我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是二郎神的
話,那麼我走到哪裡,都會被尊敬。可是當我在終南山修煉的時候,卻從來沒有想過,師
父的師父是誰?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你是怎麼修煉得道的?你看起來真不像個神仙。」
「我也覺得我不像一個神仙,其實我根本不想做神仙。」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做神仙呢?」
西方的天空已經黯淡,星星綴在夜幕上,像一顆一顆的眼淚。暗夜彷彿有種奇異的蠱
惑力,我開始講述我的故事,我們的初遇、它的修煉、那只蜘蛛、那個書生……這些話我
從沒有對別人說過,卻對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
那人靜靜地聽著,一次也沒有打斷過我。
最後,我說:「我一定會找到它的,我知道,我一定會再見到它。」
他的目光閃動,神情看來有些古怪,他說:「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再見到它。」
「謝謝你。」我說。終於可以對一個人說出這些話,我輕鬆了很多。我問他:「那麼
你呢?你思念的女子,她在哪裡?」
他望著天際,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說:「我愛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覺得難過,我想他比我更可憐。我雖然還沒有見到它,但是我知道它一定還活著,
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它。我問:「你在仙界多久了?」
他想了想,搖搖頭說:「太久了,我記不清楚了。」
我同情地看著他,「我到這裡還不到一年,已經覺得難以忍受。我本是一棵樹,可是
這裡的人居然比我還像木頭。」
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本來看起來有些陰沉,此時卻明朗得像陽光一樣。
忽然,他止住笑,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像木頭一樣嗎?」
「因為他們要想修煉成仙,就得摒棄七情六慾。」
「不對,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大神伏羲
不允許仙界有感情存在。」
他看著我,「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搖了搖頭。
他說:「因為伏羲失去了他的愛情,所以他就不允許仙界再有感情。」
我怔怔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衝我眨了眨眼睛,「伏羲,」他說,「我是伏羲。」
十二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神伏羲的侍從,全然不知是福是禍。
我的身邊儘是艷羨的目光,而我卻總是想起臨行時,師父的話:「小心伏羲。」
我不明白師父要我提防什麼?我相信在大神的眼裡,我就像一粒芥子般微不足道,我
常見他的目光掃過我,就像掃過一個不存在的形體。
伏羲的生活和別的神仙,也沒有多少不同。他每天都坐在七彩祥雲繚繞的殿堂裡,觀
賞歌舞。他喜歡碧荷的舞蹈,她的腰肢像蛇一般柔軟,嫵媚而妖嬈。伏羲面無表情地注視
她,我總覺得,他的目光其實穿越過她的身體,投向一個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碧荷跳完舞,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翩然走過,像一隻溫柔的小貓,馴服地伏在伏羲的懷
中。然而她的樣子,卻讓我聯想起毒蛇,彷彿伺機而動,隨時會咬人一口。
閒暇時我在附近遊逛,我發現宮殿的背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我看見一個紅衣女人
坐在院中,正專心地審視面前的筮草。
也許是我的腳步驚擾了她,她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眼神像釘子一樣尖銳,我被看得渾
身不舒服。
正要離去,忽然聽見她說:「你心中有一個人,你為了那個人才來到這裡。」
我大吃一驚,回過身時,她已經又低下頭,繼續擺弄筮草。
我問別人那女人是誰,得到的回答卻是:「她是個瘋子。她以前是伏羲寵愛過的女人
,後來伏羲拋棄了她,她就瘋了。她總說自己能夠窺破天機,其實都是些胡言亂語。」
我卻將信將疑,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想她也許真的能窺視天機。
我躊躇良久,又回去找她。
她仍端坐院中,面前灑著一把筮草。看見我,並不覺得吃驚,她說:「我知道你會回
來的,因為你放不下心裡的人。」
「是。」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它在哪裡?」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為什麼你這麼想知道它在哪裡?我已經窺破了你的命運,你
會因你心裡的那個人而死,那個人也會因你而死。你們彼此都會給對方帶來不幸,你又何
必非要和它在一起?」
我怔怔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女人也許真的是瘋了。
我說:「我不想知道我的命運,我只想知道它在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它在哪裡,可是有人能告訴你。」她神秘地說,「這個人,三天之內
就會出現。」
我鬆了口氣,我已經等過了很多年,再等三天實在算不了什麼。
十三
兩天後,伏羲找我去,他讓我去看守勘緣鏡。
他告訴我,那本是女媧的梳妝鏡,透過它,可以看見任何想看的人和事情。
「任何人。」他刻意地重複。
我明白他的意思,告辭時,我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感激之情。
當我面對勘緣鏡的時候,我的手在微微地發抖,我想起它在我身邊飛舞的模樣,長久
以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終於將有回報。
鏡中慢慢的勻開了一道光輪,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陽光下,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沉思著。這模樣我再熟悉不過,一時間,我
的視線竟有些模糊起來。
我呆呆地望著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著她,現在我終於可以用手撫摸她了,我想我
真是傻,為什麼我遲遲不肯去修煉呢?
她坐了很久,也許有好幾個時辰,太陽從她的南面移到了西面,殷紅的光映著她的臉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懶洋洋地走著。粉紅的霓裳輕輕擺動,在夕陽下泛出水波
一樣粼粼的光澤。
我忍不住又笑了,她還是那樣喜歡打扮自己。我想像她再見到我,一定又會像以前那
樣,不斷地換各種好看的衣裳,然後問我:「怎樣?」我不禁有點兒急不可待了。
我去見伏羲,我說:「我找到她了,我想現在就去見她。」
伏羲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找到她了。你不用去找她,我已經叫人去接她來,今晚
你們就可以成親。」
我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良久,我遲遲疑疑地問:「神仙可以成親嗎?」
伏羲好像聽見了什麼莫大的笑話,哈哈大笑。「你忘了嗎?」他邊笑邊說,「我是大
神伏羲啊。仙界的規矩是我定下的,如果我要讓你成親,就算你不想成親也不行。」
幸福就像一塊天外飛來的石頭,砸在我的頭上,讓我暈頭轉向。聽說仙界已經很多年
沒有人成親,那天是仙界幾百年來最熱鬧的一天,數不清的仙子來道賀,她們在喜宴上爭
奇鬥艷,那種盛況,神仙們一直談論了很多年。
可是我卻全然不記得這一切,甚至也不記得我怎樣進了洞房,怎樣掀掉她頭上的喜帕
。
我只記得喜帕後,她那雙冰冷的眼睛。
恨意,像針一樣刺痛了我。
「真想不到,」她刻毒地看著我,聲音裡充滿了鄙夷,「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就像突然淪入了萬年冰窖,我慢慢地清醒過來。
「你居然用這種辦法來霸佔我。」她提高了聲音,譏誚地說,「你只會用這種卑鄙的
手段?你真是沒用。從前你是個沒用的人,想不到你成了仙還是這麼沒用。」
我的胸口像是被搗了一拳,我急急忙忙地解釋,可是她什麼也聽不進去。
「你以為伏羲讓你娶我,真的是成全你嗎?」她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越響,就像想起
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你難道沒有注意過,伏羲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很痛苦?伏羲喜歡看
別人痛苦,他以此為樂。他一定是知道,我們在一起,只會更加痛苦,所以他才讓你娶我
。你這個傻瓜,原來你不僅沒用,還很傻,哈哈哈……」
我愣住了,真的是這樣嗎?
她躺在床上,臉朝著裡面。她說:「反正我已經在這裡了,你想怎樣就怎樣。但是我
告訴你,我不會讓你稱心,永遠不會!」
我望著她的背影,我等待了那麼多年,才等到這一天。
我慢慢地伸出手,可是我的耳畔還迴響著她的話,我的手就那麼僵凝在半空。
良久,我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十四
伏羲總是帶著一種饒有興味的神情,窺視我。
我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已將我的憔悴看在眼裡。他什麼也不說,
然而他的眼裡卻有一絲冰冷的嘲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我只是一個芥子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她看起來平靜了一些,我便試圖向她解釋。然而不久我就發現,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我娶了她,這件事本身就成為她恨我的理由。
每當我看見她眼中針尖般的恨意,我就渾身發冷。
其實我們也曾經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可是現在,卻好像只剩下了怨恨。
不但她怨恨我,我也好像開始恨她。我常常想,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她,也許我還是
一棵渾渾噩噩的梨樹,那我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回家成了讓我恐懼的事情,幸好仙界有很多無人居住的空房子,我隨便找了一處住下
。空蕩蕩的住處,讓我想起那些孤寂的日子。我經常在外面遊蕩到深夜,有時喝得酩酊大
醉,醒來時發覺自己睡在花叢裡。
有天晚上,當我回到住處,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樹。」
我回過頭,靜謐的月光下,我認出紛飛纖細的身影。
她像一隻兔子,羞怯地看著我,低垂的眼皮下,睫毛的影子像蝶須般微微顫動。
我握住她的手,沒有問她為什麼會來。她的手冰涼,在我的掌心裡瑟瑟發抖。
她倒在我懷裡,輕輕地說:「我找了你很久。我想你……」
我抱起她,心裡卻忍不住悲傷,我愛的她,為何卻不肯愛我?
第二天當我醒來,我的身邊空蕩蕩的,枕邊殘留著女子的氣息,然而紛飛卻已經不見
了。
我轉過身,看見她站在我的床邊,靜靜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是伏羲叫我來的。不過我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
了。」
她的眼裡充滿了譏誚,「她為什麼要走呢?其實我根本不會在意。」
我想起伏羲饒有興味的神情,現在我明白了,在他眼裡,我就是一個戲子,上演一齣
好戲供他消遣。
我歎了口氣,「對不起。」
她瞪著我,笑了起來,「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嗎?我不在意!」
說完,她轉身走了出去。過了會,她又回來了,手裡提了一隻食盒,放在桌上。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點心。」
我驚異地看著她。
她的臉微微漲紅了,「算我想開了,行不行?」她咬了咬嘴唇,「反正我已經嫁給你了。
」
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高興。我冷靜地審視她,以前我在她面前總是變得很笨,可是
現在我卻異常聰明。我問:「你是不是想用勘緣鏡?」
她怔了,好一會,才勉強笑了笑,「是啊。」
我說:「你說你我傻,其實你才真的傻。他已經轉世了多少次,就算你用勘緣鏡能找
到他,又能怎樣?他早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她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我又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你已經嫁給我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剛剛才想明白,我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還在我身邊。
她又轉身跑了,這次她沒有再回來。
十五
黑風叫住我。
他也是伏羲的侍從,我認識他,卻從來沒跟他說過話。他手裡拿著一罈酒,問我:「
要不要喝一杯?」
反正我無所事事,就跟他去了。
他喝得很快,一杯接著一杯,好像他只是將酒倒進嘴裡。
那是尋常的仙酒,淡而無味,我不禁想起伏羲給我喝過的酒,那天的他看起來如此不
同。
黑風忽然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娘的,連酒都沒味兒!」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話,仙界的人都溫文爾雅。
「我為什麼要成仙?」他兩隻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成仙?」
我看看他,「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怎麼會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他嘿嘿地笑了幾聲,「那我告訴你。你是為什麼成仙的,我也是
為什麼成仙的。」
我漫不經心地反問:「那你說,我是為什麼成仙的?」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會,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說:「少裝傻了,別以為只有你心
裡才有個女人!」
他猛地喝乾一杯酒,大笑起來,「我想你一定猜不出我是誰。我告訴你吧,我就是那
只蜘蛛。」
我意外地發現我的淡漠,我無動於衷地聽著,彷彿這件事全不與我相干。
「她連正眼也沒瞧過我。」他喃喃地說著,將剩下的酒全都倒進嘴裡,「我總算把這
些話說出來了,現在我心裡舒服多了。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
「你要到哪裡去?」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要下凡去,我要去做一隻妖怪。」
我這才吃了一驚,愕然地看著他。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待膩了這個淡出鳥兒來的鬼地方!我要去爽快爽快了!」
我不由得歎了口氣,竟有些羨慕他。
他看著我,忽然又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說:「你要小心伏羲。」
我苦笑,我該怎麼小心?就算我知道他在我面前設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套,我還是會
乖乖地往裡踩。
因為我愛它。
十六
我發現她走了。
我問遍每一個人,翻遍每一叢花,我想也許她變回了原形,躲在哪個角落裡。以前我
也曾經四處尋找,那時我的心裡充滿信念,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它。可是這一次卻不同,雖
然我固執地不停尋找,可是心裡卻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她走了,這次她再也不會回來。
我到處找她的時候,紛飛總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她常常憂慮地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卻始終一言不發。
終於,我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地上,紛飛隔著一段距離,坐在我
旁邊,依然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我說:「這回你滿意了吧?」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冷冷地笑了笑,「我剛剛才想到。」幾天前她還試圖從我這裡得到勘緣鏡,怎麼會
這麼快改變了主意?除非有人已經告訴了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紛飛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她問:「你怪我嗎?」
我覺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識,曾幾何時,我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它。
我歎了口氣,「不,我不怪你。」
朝拜大神的時候,伏羲依然饒有興味地打量我,我大膽地回視他。他卻並不生氣,只
是問:「聽說你的妻子,離開你去了凡間?」
我不作聲,我知道沒有什麼能瞞過大神的眼睛。
「其實如果你想知道她在哪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當他將勘緣鏡交給我的時候,一定早就預料
到了這一切。
那面鏡子就在我手中,我只要低頭看一看,就能知道她在哪裡。
可是我沒有看。
我忽然抽出一柄劍,將那面鏡子劈成了碎片!
殿上頓時一片嘩然,很多人跑過來將我抓住。然而伏羲卻止住了他們。他安靜地看著
我,「這鏡子是我妹妹女媧最心愛的東西,可是你卻毀了它。你知不知道我會因此處死你
?不過我不會處死你。」他笑了笑,「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不喜歡仙界,那麼我就成全
你。你到凡間去吧,永遠都不要回來。」
這番話像風過樹林般,引起了一陣竊竊私語,都不明白為什麼我毀了勘緣鏡,卻只得
到這樣輕的懲罰?
可是我卻知道,伏羲一定是已經預見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決定。
只是我對未來的命運,已經沒有了興趣。
我孤身來到仙界,又孤身離開這裡。
在北天門,我看見紛飛,她默默地望著我,默默地哭泣著。
我覺得世事真是難料,紛飛愛我,我卻愛它。如果我也愛紛飛,那現在一定會幸福得
多,可是我卻寧願選擇痛苦。
紛飛忽然在我身後大聲問:「為什麼?」
我停頓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為什麼?我苦笑,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十七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掐指算來,離我飛昇成仙,人間過去了幾百年。
我回到終南山,院子裡空無一人,連那株桃樹也不知去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修成人
形?
好像預料到我會回來,師父留下一個字條,說他和大師兄出去雲遊了。
我只好漫無目的地四處遊逛。
在東海邊我遇見了黑風,他現在是一隻快樂的妖怪。我們一起喝了很多酒,看著潮漲
潮落,海闊天空地閒聊。
他告訴我,前幾天曾經遇見紛飛,她也偷偷地離開仙界下凡了。
我並不覺得意外,臨別那天我見到她的眼淚,就知道她遲早會這樣做。一個會流淚的
神仙,還怎麼能在仙界忍耐下去?
交談中,我們都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個人。
告別時,黑風說:「春天快到了,江南的風光一定不錯,你何不去看看?」他的話似
乎弦外有音。
我們對視良久,我點點頭,「好,我會去的。」
於是我去了江南,雖然我也不知道去了又能怎樣。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風箏,飛得再
高也會忍不住回頭,因為始終都有什麼牽著我。
在一個叫富春的縣城裡,我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
那氣息好像已經深植於我的血脈當中,所以我一進那個縣城,就感覺到了。可是當我
循著那種感覺找去,卻意外地見到了師父和大師兄。
他們在一間客棧裡,和一個洗衣婦人說著話。
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來,那個洗衣婦居然是它。她穿著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看起來好
像老了許多似的。
我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該不該上前相認。
她提著一大包衣裳,步履蹣跚地離開了客棧。我連忙追了上去,遠遠地在後面跟著,
我決定稍後再與師父他們相會。
她住在縣城的東南角,一座小小的院子裡。院子很簡陋,可是收拾得異常整潔。她回
到家,便從屋裡搬出兩個很大的木盆,吃力地洗起衣裳。
過了一會,從屋裡走出一個男人,他順手將手裡的髒衣服往她盆裡一丟,便大搖大擺
地走了出去。
我發覺一團很重的妖氣籠在他頭上,我想她一定也能覺察到,然而她卻一言不發地,
將那件衣服按進水裡洗了起來。
洗著洗著,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我分明看見一顆水珠落進木盆裡。
忽然,她抬起頭,好像對著天空大聲說:「我知道你在逼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我呆了好一會,才明白她是在對我說話,不由得苦笑。我不明白她對我的誤會為什麼
這樣深?
「她看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我背後有人說話。我完全沒有覺察那人的到來,因為她的腳步輕盈得不著痕跡。
我回過頭,盯著紛飛:「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對她做。」紛飛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她的男人迷上了一隻妖
怪,一隻道行很淺的小妖怪,這是不是很可笑?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個真正的仙女,所
以他迷上了一隻小妖。於是我蠱惑那隻小妖,對他下了連命咒。」
連命咒!
難怪那個男人頭上會有一團妖氣,如果那隻小妖被收,他就會一起丟掉性命。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她讓我那樣痛苦,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痛苦?」紛飛刻毒地看著她,「不過,現在我
已經不那麼恨她了。」
她隨手從樹上折下一枝梨花,漫不經心地說:「現在我想開了,我那麼痛苦,真是一
點也不值得。」
她的手指掐捏揉搓著花瓣,雪白的花瓣很快變成了一團花泥。她拍了拍手,頭也不回
地轉身離去。
我在縣城裡一直遊逛到深夜,後來我終於決定,先去見師父和大師兄。
走到客棧樓下,我遠遠地望見大師兄朝著縣城外跑去。我詫異地跟在後面。
在一座山坡上,大師兄停下了腳步。前方有一座破廟,繚繞著白天我見過的那股妖氣
。
大師兄斷喝一聲:「妖孽!」
法力激盪,射出一道白光,直逼那座破廟。
瞬間,迎面一道金光,擋住了白光,裂帛般的一聲催響中,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瞬間我想起紛飛刻毒的眼神,她知道它一定會救那個男人,它就是這樣的性格,只
要它想做什麼事,它就會固執到底,不去想是對是錯。
隨即兩道光都消失了,大師兄跪坐在地上,失神地望著掌心。
我知道他捧著的是什麼。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什麼也來不及做,可是現在我卻知道
我該做什麼。
我走過去,對大師兄說:「把它交給我吧。」
大師兄看看我,「就是它嗎?」
我點點頭。
大師兄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
我說:「不要緊,讓我來吧。」
大師兄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掌心裡。它昏迷著,就像睡著了一樣,這時候它的模
樣,看起來跟我第一次見到它時,沒有什麼兩樣。
我慢慢地走開去,大師兄問:「你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
我帶它回了北方,我生長的那座寺廟,如今只有雜草。一路上它臥在我的掌心裡,始
終不發一言。它越來越虛弱,我知道它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不會讓它死的,我知道。
師父將我的真身搬離了那個地方,所以那裡只剩下一個土坑。我在坑邊坐了一會,春
日的陽光灑在我身上,我抬起頭,微微瞇起眼睛,我想起多年以前,當我這樣迎著陽光望
去,我看見了一隻與眾不同的蜜蜂,朝我飛來。
我微笑,現在一切都將過去。
十八
師父教過我一種法術,必要的時候可以起死回生。
「可是你要記住,千萬不能輕易施展這種法術,因為那必得以你的心血為代價,你會
失去你所有的法力,甚至生命。」
師父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憂慮地注視著我。現在想來,他那時必定已經預見了我的
命運。
我將法力慢慢地傾入它的身體,我發覺我的視線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我的身體似乎
在漸漸離我遠去。
終於,我的身體完全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那樣。
然而,我的視線還在繼續變得模糊,我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彷彿將要隨風而去。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面前的它。
它懸在半空,呆呆地看著我,忽然,它哭了。
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它為我而流淚。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笑了笑,「因為我不僅沒用,而且很傻。」
「你真的很傻,」它不停地哭著,「你實在是太傻了,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做一件聰明
的事讓我看看?我真是討厭你。」
它的身影已經漸漸從我眼中消失,我知道時間無多,我說:「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
道,卻沒有機會問你。」
它飛近我,「你問吧。」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它似乎怔住了,過了會,它才說:「原來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後,它湊到我的耳邊,在意識消失的瞬間,我聽見它的聲音。
「梨花,」它輕輕地說,「我的名字叫梨花。」
尾聲
道士玉清子雲遊到北方,在一座廢墟中,他看見一棵枯死的梨樹,枝頭仍懸著早已萎
去的花。花心臥了一隻蜜蜂,緊緊抱著花蕊,身體已經僵硬。
玉清子繞樹三匝,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