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二部:青梅(三)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3:14:29

  「多虧先生想得周到。」子晟很誠懇地說一句。
  他從高豫,一路風塵而回。才進府門,就有總管季海,把這樁非同小可的事稟告給他
。子晟驚疑之外,首先就泛起慶幸之感,好在早聽胡山的建議,有所安排。因此少不得要
向他稱謝。
  胡山微微一笑,然而隨即神色一凝:「王爺,其實我倒寧願我料不中。」
  聽他這樣說,子晟的臉色微微一黯。卻不說話,良久,輕歎一聲,緩緩搖頭。
  胡山譏誚地笑笑:「這個圈套極簡單,也一點不新鮮,可是卻管用的很。」又說:「
王爺對虞王妃此事,如何看待?」
  「在這府裡,肯把心剖出來給我的,只有兩個人。」子晟很平靜地說:「一個是先生
你,另一個,就是虞妃。」
  胡山雙手一合,笑道:「王爺果然清明。這也正是我要回護虞王妃的緣故。然則這件
事總要有個了斷,王爺可有什麼打算?」
  子晟略想了想,淡淡一笑,說:「這,我自有辦法。」
  胡山便不再提。然而另有一句話,則不得不問問:「王爺。假如此事追究下去,事涉
嵇妃,王爺該當如何處置?」
  「這……」子晟相當地猶豫。
  「自從上次端州的事情,栗王那邊安分了許多。王爺何妨給他一個面子?」
  胡山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話到這裡,子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終
於點頭回答:「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然而政務纏身,一直到掌燈時分,才抽出空來。於是叫來總管季海,準備料理這件事

  「唉,其實我何嘗不知道虞王妃多半是給冤枉的。」季海一臉苦色。他的為難倒不是
裝出來的,一邊是明知虞妃受寵,一邊是嵇妃苦苦相逼,夾在中間,左右難做人。所以要
把這番苦衷,向白帝訴說訴說:「可是王妃的貼身東西,在那個男的手裡給當場拿住了,
接頭的兩個人又都一口咬定是虞王妃給的。何況……」
  本來想說「何況還有嵇妃在那邊頂著」,話到嘴邊,覺得不妥,舌頭一轉,變成了:
「何況虞王妃她也說不明白。」
  「她還要怎樣說,才能算明白?」子晟仰著臉,面無表情地聽著,忽然接了一句。
  「是、是。」季海瞥一眼子晟的臉色,知道他已經決意回護虞妃,更不敢造次。小心
翼翼地說:「可是兩個人證人嘴都很死,尤其是那個丫鬟。事情還是不好辦……」
  子晟回身看著他,忽然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季海。」
  「在。」
  「難為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小人愚笨。請王爺明示。」
  「你說來說去這麼一大套,就是一句話。」子晟又仰起臉,看著遙遙一輪七分滿的月
亮,慢慢地說:「『解鈴還需繫鈴人』,這句話,你不懂麼!」
  「那,王爺的意思——」
  子晟說:「別的你也不用管。等會你把那個丫鬟,叫——」
  「惠珍。」
  「嗯。你把她叫到樨香園去,我親自審她。」
  「是。」季海答應一聲。抬起頭來,見四盞燈籠冉冉引導,白帝已往樨香園方向而去

  青梅早上已然得知子晟回府,卻一直等不見人影。那份煎熬難以言述,一顆心恍如在
油鍋裡滾一般,一陣風響,一片影搖,都會心驚不已,想的是子晟來了。連身邊的丫鬟看
了,心裡也好生不忍,卻又無從勸說。這樣挨到月上東窗,一桌晚膳原樣端上來,又原樣
端回去,才總算等到內侍來通報,王爺要來了。
  聽這一句話,身子便忽然一軟,把身邊的丫鬟嚇了一跳。但不等人來扶,立刻又挺直
了站起來,迎出門去。
  此時已然入秋,月色流瀉,樹影斑駁,寧謐之中一片馥郁的桂香。然而青梅感覺不到
,也無暇領略。眼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徐徐走近,心裡忍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酸。一面斂衽
下拜,一面顫聲叫了聲:「王爺……」
  「起來,起來。」子晟俯身攙她,依然地溫煦親切。
  等把人扶起來,細細地一端詳,才發覺脂粉之下,難掩的憔悴不堪,頓時皺起了眉。
  「你看你!」子晟溫和地責備著,「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愁成這個樣子?」
  一句話,彷彿是把青梅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密密封固的一重堤防,給猛然揭了開來。
一連幾個不眠之夜,愁腸百轉,輾轉苦思,疊起滿心的委屈,忽然之間,一齊噴湧而出。
終於再也壓制不住,撲倒在子晟懷裡,失聲痛哭!
  終究是年輕夫妻,子晟平時無論如何地處亂不驚,畢竟鮮少遇上這樣的情形。一面略
帶窘意地摟住她,一面微微紅了臉,輕聲安慰著:「別難過了。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麼,
何至於哭成這樣子?」
  彩霞見機,向左右使個眼色,丫鬟侍從,頃刻間躲得乾乾淨淨。
  子晟略為自在一些,反倒不再忙著勸,任由青梅抽抽噎噎地哭個不止,只像撫慰小孩
子一般,用手輕輕拍著。
  青梅哭了一陣,終於自己醒悟過來。連忙從子晟懷裡退了出來,不好意思地用手絹半
掩著臉,悶悶地又叫了聲:「王爺……」
  「哭乾淨了吧?」子晟故意逗她:「別要再哭壞我一件衣裳!」
  青梅這才留意子晟的胸前,已經讓自己給哭濕了一大片,頓時紅透了臉。低頭輕聲說
:「王爺進屋吧,好伺候更衣。」說著又叫彩霞。
  彩霞等幾個早已留意動靜,這時應聲而至,擁著兩人進屋,替子晟換了衣服,又忙著
奉上茶點果盤。趁這空隙,黎順上前問:「惠珍已經帶來了。請王爺的示下——」
  青梅聽見,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顫。子晟輕輕拍拍她的手:「放心。你先到後面歇息一
會。我自有辦法,還你一個清白。」
  說著,便吩咐:「帶她進來。」
  一時惠珍進來,磕頭見禮,跪在一邊。
  子晟也不叫她起來,也不說話。手裡端著茶盞,悠然地用碗蓋一下一下撥著茶葉。過
了好久,慢慢地呷了一口,這才抬頭看看她,問了句:「你原來在嵇妃那邊伺候?」
  「是。後來嵇王妃看上了這裡的玉順,就拿奴婢換了她。」
  「為什麼拿你換?」
  「這……」惠珍遲疑著說:「總是奴婢笨……」
  子晟忽然「噗哧」一笑,說:「你是不聰明。」
  惠珍一怔,低著頭沒說話。
  子晟便說:「你大概還覺得你和那個姓常的串的供挺好吧?」
  惠珍連忙說:「奴婢沒有和誰串供,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子晟神色淡淡地,並不接她的話:「兩個人串供容易,也能串成死供,這想的倒也不
錯。可惜你忘了,兩個人串供容易,要捂起來也容易。」
  惠珍一哆嗦,驚疑地抬頭,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不明白?」子晟微微冷笑:「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麼身份,這西帝府又是什麼地方
?這種事情哪怕是真的,又豈能留你這張嘴在?更何況,虞妃的為人,我比你清楚。」
  說到這裡,聲音陡然一變,一字一句如冰刀一般:「你聽好。我實話告訴你,你說也
好,不說也好,虞妃我是保定了。你說了呢,或者我有一念之仁,還會放你一條生路,你
要是打定主意不說,那也由你——」
  這幾句話,說得惠珍容顏慘變,而在裡屋的青梅聽來,又別有一番滋味,心裡一酸,
幾乎又要落淚,連忙自己忍住了。
  「如何,」子晟冷冷地問:「想好了沒有?」
  惠珍還要掙扎:「王、王爺……奴婢真的……」
  子晟盯著她看了移時,忽然間語氣一鬆,彷彿若無其事地問:「你進府幾年了?」
  「三年。奴婢跟著嵇王妃進府的。」
  「怪不得。」子晟笑了笑,「有些花樣,這幾年都沒動過,你只怕還不知道。黎順!

  「在。」
  「去把『倒脫衣』架到院子裡。」子晟咬牙獰笑道:「反正她是打算尋死了,不如玩
個新鮮有趣的,讓虞妃看看,出口惡氣也好。」
  「是。」黎順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王爺!」惠珍突然驚叫一聲,然後像垮了一樣,磕頭如搗蒜:「王爺開恩!別,別
……」
  「那也可以。」子晟一招手,叫住黎順,轉臉又說:「就看你自己怎麼打算了。」
  「奴婢、奴婢都說……虞王妃給奴婢那塊帕子,確是為了叫奴婢去取個花瓶來。是奴
婢給了常遠,叫他說……」
  「是嵇妃教你做的?」
  「是……啊,不,不是。」惠珍自知失言,張皇失措:「不關嵇王妃的事情,是奴婢
自己的主意,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
  正語無倫次地說著,子晟忽然打斷她:「算了。」頓了一頓,說:「你還回嵇妃那裡
伺候吧。」
  「奴婢是……啊?」惠珍猛然抬頭,怔怔地,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你還回嵇妃那裡去吧。」子晟的聲音彷彿非常疲倦:「不管是你自己的主意
,還是別人教你的主意,我都不想再問。」
  惠珍得蒙大赦,又連連磕頭,口中不斷聲地謝恩。
  子晟也不理會,慢慢地又往下說:「你回去嵇妃那裡,帶兩句話給她。第一句,你告
訴她,是我說的,她也是我三書六禮娶進門的,叫她不要多心,安分做她的王妃,我自會
優容。第二句,要她好好地記著,優容總也有限度,有一次兩次,未必會有三次四次。」
說完,似乎不勝其煩地,長長吁了口氣,合上了眼睛:「就這兩句話。你去吧。」
  
  
  於是這場風波,在子晟的彈壓之下,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而此長彼消,白府上下
,由這件事都看得更清楚,誰才是白帝心中所重的人?所以,樨香園裡,一時逢迎無數。
  但這,是青梅毫不在意,因而也留意不到的。她的心裡,依舊感動於子晟的一番誠心
回護。經歷了這件事情,青梅自覺與子晟的親近更深了一步。然而,從另一方面,她似乎
也對子晟的為人另有感悟。
  「真想不到。」
  有一天,青梅似乎自語地這麼說了句。跟前的秀荷茫然地看著她,問:「王妃想不到
什麼?」
  青梅說:「王爺生起氣來是那麼一副樣子。」
  說著,彷彿頑童似的笑了笑,說:「怪怕人的。」想著又問:「那『倒脫衣』是個什
麼?惠珍怎麼就嚇成那個模樣?」
  秀荷說:「奴婢也沒見過。只是聽人說過,說是一個鐵桶,裡面生滿倒鉤,將人裝進
去,貼肉鎖緊,再抓著頭髮往外一拽……」
  「快別說了!」青梅捂著耳朵,猛然打斷。等緩過來,不免有幾分悒悒:「難道,惠
珍那時不說,王爺就真要用那樣的酷刑了?」
  「那不會。」
  青梅看她說得篤定,倒有些好奇:「怎麼呢?」
  「這些花樣都是那些諸侯世家整凡奴想出來的,王爺不喜歡。」秀荷以前在宜蘇園子
晟跟前伺候,很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品州有個侯爺用這法子處置家奴,叫王爺知道了
,好一頓申飭,說是『酷刑若此,人不如畜』,弄得他好久都抬不起頭來。嵇王妃家是鹿
州侯,想必家裡有這種東西,惠珍也一定知道,所以王爺就說出來嚇唬她,果然一試就靈
。」
  「哦——」青梅很覺欣慰地,「我想王爺仁厚,也不至於如此。」
  秀荷聽了,又一哂。心想白帝雖不算暴虐,仁厚可也不能說仁厚。就好像剛過去的事
,礙著嵇妃,沒有處置惠珍,可是那個常姓侍衛,就沒有那麼走運,據秀荷所知,是被杖
斃。雖然說咎由自取,畢竟罪不至死,但為了維持白府與虞妃的名聲,又必定有此一招。
這話,秀荷想了一想,覺得就不必告訴給青梅了。
  青梅又轉回方纔的心思:「王爺常發那麼大脾氣嗎?」
  「不會。」秀荷說:「其實那天王爺也沒真生氣,那都是做出來嚇人的。王妃還沒見
過王爺真生氣的時候,那才真是怕人呢。」
  「哦?」青梅很有興趣地,「那是什麼樣子?」
  秀荷想了一會,說:「奴婢說不清楚。反正王爺要是真生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可是那雙眼睛這麼一掃……奴婢都覺得,被這麼盯一眼,臉上都會給盯出個洞來似的。」
  「哦?」青梅駭然地笑著,覺得難以想像,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然而不久就有機會見識。事情的起因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如雲的出
牆,終於東窗事發。
  這件事情,埋在青梅心裡也有些時日了,起初想起來的時候,深覺不安。然而日子一
久,無人提及,漸漸地也就拋到腦後。所以,及至聽說如雲被囚,心中震驚,表現在臉上
,是一副張皇失措的神情。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把手裡的一塊絹帕絞了又絞,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話

  怎麼會這樣,是稍微想想就會明白的事情,所以幾個丫鬟也不多解釋,只忙著勸:「
王妃也別太著急。」
  青梅想說,我怎能不著急?話到口邊,卻是問:「這該怎麼辦?」想了一想,自問自
答:「我去找王爺!」
  說著,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彩霞見狀,連忙攔住:「王妃,王妃別忙去!」
  「我怎能不去?如雲與我情同姐妹,何況她還救過我。此時不去,我……我成什麼人
了?」說著,急得幾乎要落淚。
  彩霞知道她誤會了,便解釋說:「奴婢不是要王妃別去,而是此時不能去。」
  「是。」秀荷比較從容,不慌不忙地接上一句:「王妃此時去,打算如何對王爺說?

  一句話,果然把青梅問住了。
  「這……總是極力求情。」想了一想,青梅說道,然而語氣畢竟弱了不少。
  秀荷緊跟一句:「倘若求情不成呢?」
  青梅一怔,隨即咬一咬牙:「那我就長跪不起,總要求得王爺答應。」
  「這樣不妥。」秀荷從容地勸說:「現在王妃是最能在王爺面前為雲姑娘說話的人。
可是王妃就這樣去,假如話說得不好,越發惹怒了王爺,反而壞事。到時候就真的一點寰
轉餘地也沒有了。」
  「這……」青梅非常遲疑了。
  彩霞見機,順勢拉一拉青梅:「王妃還是先定定神,坐下來商量商量再作打算的好。

  「唉——」青梅終於長歎一聲,慢慢地坐下來,勉力地靜下心,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再
好好想想。
  事情的始末,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是話終於傳到子晟耳裡,子晟將信將疑之際,
自然要命人去查。查檢之下,果然就從如雲相好的男子住處搜出一支凝翠嵌寶綠玉簪。這
支玉簪來歷不凡,正是白帝太妃在世賞給如雲的東西。子晟見到玉簪,當即叫來如雲當面
質問。如雲也怪,對一切事情,都供認不諱。這一來,白帝當然勃然大怒,將如雲關入後
院,專收壓犯錯侍女的築園中。
  這麼仔細地想了一遍,果然想到一個疑問:「王爺是怎麼知道的?這麼多日子都風平
浪靜地過來了,怎麼忽然會發作起來的?」
  小丫鬟芸春隨口應道:「這不用問,準是嵇王妃找人告的密。」
  聽見這句話,彩霞和秀荷同時轉身,微微地瞪了她一眼,彷彿責備她惹了麻煩似的。
  而青梅先是一怔,立刻就明白過來。想到如雲竟然是因為自己而與嵇妃結怨,頓時又
激動得不能自已:「不行,我要去……」
  「王妃!」
  「我不是去見王爺。我去看看如雲,這也不行麼?」
  彩霞和秀荷對視一眼,雖然心裡覺得不妥,但沒有理由再駁了。於是青梅只帶著她們
兩個,出了樨香園,逕往北走。青梅平時常到的,都是白府中路,自然是殿閣整齊,陳設
華麗。而直往北進到後院,景致就一變,秋風陣陣,黃葉翻滾,十分荒蕪蕭瑟。使得青梅
還未見到人,一顆心就已經沉重無比了。
  一路東拐西繞,終於看到一排矮屋。
  青梅停下來問:「哪一間?」
  這其實無需問,看一看就明白。只有最東面的一間門前,站著扶刀的侍衛。所以青梅
略為一想,不等回答,便逕自走了過去。
  侍衛認得青梅,慌忙跪倒:「見過王妃。」
  「嗯。」青梅微微點頭:「你把門打開,我要進去見見如雲。」
  「這……」侍衛面露難色:「王爺有吩咐,沒有王爺的話,誰也不能進去。還請王妃
明鑒。」
  「怎麼?」青梅一愣:「連我也不能?」
  侍衛叩頭:「王妃明鑒。」
  青梅又驚又急,然而情急之中,反倒想出辦法,覺得不妨擺一擺難得用上的王妃架子
。於是擺出淡然的神情,緩緩地說道:「你不用怕,且開了門,假使王爺問起,就說是我
說的,我會幫你頂著。」
  這句話說得身後兩個侍女也不由微微點頭,覺得得體。然而那侍衛卻又叩頭,說出一
句萬沒想到的話來:「王妃這話,小人不敢不從。可是,小人手裡,並沒有鑰匙。」
  青梅愕然,同時因急而怒,臉色就又變了:「沒有鑰匙?飯菜如何送進去?」
  侍衛微微側身,指著門上一個小格說:「飯菜都從這裡送進去。」
  「那鑰匙在誰手裡?」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青梅語塞,心裡卻更加難受。這樣特為地過來,卻連面也見不上,實在是不甘心。
  正進退兩難地僵立著,從門裡傳出「篤篤」的敲門聲,如雲清脆的聲音隨之傳了出來
:「是王妃麼?」
  「是!是我。」青梅精神猛然一振。
  如雲便又對那侍衛說:「這位大哥,煩你打開門上小格,容我和王妃說幾句話。」
  侍衛略一遲疑,終於點頭。一面打開小格,一面又說:「求王妃可別說得太久,不然
讓王爺知道,小人不好交待。」
  說得實在是囉嗦,惹得彩霞秀荷兩個,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侍衛識趣,連忙遠遠
躲在一邊。
  青梅上前一步,將臉湊到小格上。這一來,終於是見面了,然而同時也看見裡面四壁
皆空,灰泥剝落的破敗模樣,心裡一酸,忽然又覺得,還不如不要見到好了。
  「如雲,你……」青梅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長歎一聲:「你這是何苦!」
  如雲的神情,比青梅平靜得多,似乎若無其事:「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如雲是自找
的,如雲心甘情願。」
  最後的四個字,說得異常鎮定,叫人不得不信。青梅遲疑一會,終於要問:「為什麼
?好好地跟著王爺,不好麼?」
  如雲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如雲看上的男人,樣貌、身份、家世、才具,沒有一
樣比得上王爺十分裡的一分。可是只有一樣,他能給我,王爺給不了我。」
  說到這裡,嘴角一抿,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的心裡,就只有我一個。就是這件,
王爺待我再好,也給不了我。」
  青梅一怔,無言以對。
  如雲又說:「所以,王妃不必為如雲難過,也不必為如雲擔心。如雲早就看開了,反
正生死有命,我們兩個,卻是誰也分不開的。他若死了,我必從他而去,我若死了,他也
一定跟著我。」
  「你何苦說這樣的話!」青梅急道:「你放心,我去同王爺說。」
  如雲淡淡地說:「王妃不必費這個心,沒有用的。」
  「也許有用,如果我好好地求他,或者他會答應……」
  「答應什麼?」如雲笑了一笑,「除非要王爺答應放我們兩個走。要不然,叫我們兩
個分開,那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
  「如雲,你怎麼這麼死心眼?」青梅微微跺腳,想了一想,下定決心:「好。我就去
求王爺放了你們兩個。」
  如雲笑笑:「王爺不會答應的。」
  青梅不死心:「也許會呢?」
  「那,」如雲想了想,說:「王妃去試試,也好。可是,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一件事
。」
  「什麼事?」
  「王妃千萬不能怫逆王爺。倘若王妃為了如雲,而與王爺頂撞,因此惹惱了王爺的話
,如雲的罪過就太大了。」
  到了這種時候,說的還是這樣的話,青梅心裡的感動無以復加,甚至隱隱覺得,便是
真的為她違逆白帝,那也值得了。
  「王妃心地太純厚。」如雲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當初王妃剛進府,如雲逢迎王
妃,的確想的是希望有一天,王妃能為如雲在王爺面前說上話。但現在如雲不這麼想了。
一來是看開了,二來,如雲不能因為自己連累王妃。如雲知道如果開口求王妃,王妃一定
會傾力,甚至不惜頂撞王爺,所以,如雲絕對不能這麼做。」
  聽到這裡,青梅再也忍不住,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如雲、如雲,你這叫我……」
  「王妃。」如雲終於也有些激動了,「如雲知道,不該把這話說出來。如果放在別人
,定會以為如雲這是欲擒故縱,可是王妃絕不會。但如雲這些話,真是心裡的話。如雲自
知,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所以求王妃一定要答應如雲!」
  「如雲,你為什麼一定要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的。王爺,王爺他不是那樣狠心的人
。」
  「王妃,這正是如雲擔心的地方。」如雲正色道:「這句話,悶在如雲心裡已經很久
,現在不得不說了。王妃,王爺他對你好,是因為他愛你寵你。王妃的性情和順,這府裡
的機關謀算王妃一點也不明白,可是只要王爺一日愛你,王妃就一日有驚無險。所以——

  說到這裡,忽然將手從小格裡伸出來,拉住青梅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王妃千萬
不可怫逆王爺!」
  青梅到此時,才完全明白如雲的意思。這話在心裡,如同振聾發聵,但在言語上,只
是也握了一握如雲的手,鄭重其事地說了句:「我記得了。」
  「王妃,」如雲把話說完,力氣也彷彿用盡,容顏慘淡地笑了一笑:「如雲五歲進白
府,到現在整整二十年,只有兩個人真心實意待過如雲。一個是過了世的太妃,另一個就
是王妃。所以,請容如雲臨去之前,再給王妃磕個頭。」
  說著,隔門磕下頭去。
  青梅站在門外,自然不能阻攔,一顆心直如在沸水蒸煮,終於暗下決心,無論怎樣,
也要救她一救。
  主意,當然還要從子晟身上打起。青梅再三思量,覺得夜長夢多,還是及早去見子晟
為好。兩位貼身侍女見她心意已決,覺得不便再阻攔,同時亦覺得去探探口風也好。於是
三人密密商量一陣,青梅便往前庭而來。
  這是青梅第一次主動請見,茫然摸不著門道。好在秀荷比較清楚其中的關節,先遣個
小丫鬟到前面去問,王爺是在見人,還是在看折?如果是在見人,那就不便打擾。小丫鬟
去了回來告訴,王爺在容德堂書房裡。這是在看折。所以秀荷便徑引青梅到了容德堂。
  到了書房門外,黎順立刻就從裡迎了出來,見過禮,問:「王妃可是要見王爺?」
  「是。」
  黎順一躬,轉身進了房裡,片刻即出:「王爺請王妃進去。」頓了頓,忽然踏前一步
,低聲道:「王妃,王爺為了雲姑娘的事情,心裡很不痛快,王妃可要小心。」
  青梅一怔,點一點頭,隨即正容跟著黎順進屋。
  青梅是初次到子晟的書房,只見一面牆排著滿滿的書架,另一面安放一排側座,旁邊
是扇紫檀雕八寶紋的山水屏風,中間擺著書桌,背後兩側各站著四個內侍,手持拂塵,目
不斜視。書桌兩側又各躬身侍立一名貼身內侍。子晟坐在書桌後,正批奏折,見青梅進來
,放下筆,輕輕揉著手腕,待青梅見禮完,便問:「怎麼忽然想起過來了?」
  青梅依著之前商量過的,抬眼看看子晟的神情,見他微微含笑,語氣也平婉和順,不
像是心裡十分惱怒的樣子,不由便先放下一半的心。然後便往兩邊看看,子晟會意,吩咐
黎順:「叫他們都出去。」
  黎順答應一聲,一揮手,屋裡內侍頓時走得乾乾淨淨。黎順跟著退出,又把門關上了

  子晟站起來,走到側座坐下,又指著旁邊的座說:「來,坐這裡。」
  青梅心裡還是不免緊張,隨口就答:「謝王爺。」
  子晟一怔,不禁啞然:「說得這麼一本正經,當這是君前奏對麼?」
  青梅也笑了,一面坐下,一面不好意思地說:「這裡和園子裡不一樣。」
  子晟便笑笑,又問:「找我有事?」
  青梅心又提一點起來。好在第一句該說什麼,早已商量妥當。所以依言裝作若無其事
地說:「我剛看過如雲回來……」
  不料只說這半句,子晟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著她,冷冷道:「誰准你去看她的
?」
  真是能把人凍住的語氣,再加上利如刀鋒的眼光,青梅既驚又嚇,呆了片刻,不自覺
地,抖了一抖,張皇開口,語聲中竟帶著哭音:「我……我……」一連幾個「我」字,終
究說不出底下該說的話。
  子晟自覺過分,便把神色緩了緩,但聲音依然蒙著一層霜意:「青梅,這件事情你不
必管。」
  是這樣地沒有寰轉餘地!青梅顧不上委屈,心裡暗暗叫苦。自己也好,兩個伶俐的侍
女也好,都不曾料到子晟的怒意,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看來這番謀算,全是白費了。
  然而這麼一轉念,心裡忽然又有了勇氣。想著矮屋門後的如雲,勉力定一定神:「可
是,王爺……」
  「青梅。」不容她說完,子晟語帶埋怨地打斷。但語氣畢竟又溫和了幾分,頓挫了一
會,終於像要出盡胸中鬱悶似的,重重吐了一口氣,方才開口:「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
可是,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理由要恕她?」
  這,是青梅早已想好的:「要說如雲是有點咎由自取。可是,王爺若是處置嚴厲,不
是會讓九泉之下的太妃傷心麼?」
  結果,不提太妃還好,一提又挑起子晟的怒意。
  「對了。就因為我娘看重她——」子晟很快地接口:「想想看,當初太妃是如何待她
?這幾年我又是如何待她?她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她竟把那支玉簪送給那個,那個……」
  本來想說「那個野男人」,然而當著青梅的面,終歸微覺尷尬,難以出口。喘了口氣
,忿忿地接了句:「她這麼做,是把太妃的臉都丟盡了!」
  還有一層,子晟不曾、也不能提。就是那支玉簪原本是子晟的父親交給他母親的東西
,他母親臨終又托給如雲,其中深意,如雲不可能不明白。想到這裡,更覺得如雲的忘恩
負義,罪無可恕了。
  但青梅不知道子晟的心思。她覺得子晟這樣疾言厲色地發作,倒比方纔的陰冷,能讓
她自在些,因而漸漸地,平靜了不少。於是,想了想,婉轉勸道:「王爺待她好,如雲也
不是不知道的。」
  「我就是待她太好。」子晟黯然喟歎著:「府中上下那麼多丫鬟僕婦,只有她能三五
不時地出去走走。太妃在的時候,是常要幫太妃採買些東西,後來太妃不在了,也還是一
樣,任她一兩個月裡便出去一次。就算趁便逛逛,我也從不過問。這樣地信任她。誰想她
竟然是……唉!」
  最後這聲歎息,叫青梅看出指望來了。她覺得子晟心裡必定還是存著不忍,只是被滿
腔怒氣遮掩住。青梅這時,也摸出點門道來,於是故意附和地歎了句:「如雲也是,太辜
負太妃和王爺了。」
  果然,子晟聽了,便不言語,臉上神情卻又和緩不少。
  青梅又說:「真像是鬼迷心竅一樣!看她平時為人處事,倒是很清楚明白的。」
  說到這裡,略頓一頓,眼睛看看子晟。青梅雖然老實,但此時這句話卻說得極聰明。
這樣婉轉提及如雲的好處,果然子晟的神情又起了變化。但這種變化,既不是寬解,亦不
是忿怒,而是一種悵然若失。
  「你說得不錯。」子晟說:「如雲的做人,倒是不壞。想她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闔
府上下竟然都幫著她來瞞我!」
  聽他這樣說,青梅不由狼狽,因為自己也是幫著如雲瞞他的一個。
  然而神情才微微一變,便已經落在子晟眼裡。「青梅,」子晟若有所思地問:「是不
是你也早已經知道這件事情?」
  青梅頓時漲紅了臉,明知道不能回答「是」,但要說句謊話,卻又開不了口。這樣遲
疑之間,眼看著子晟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得毫無表情,青梅不由得害怕起來,知道他又要發
作。
  哪知不然。子晟沉默半晌,只不過輕輕歎了口氣:「青梅,我知道你與如雲要好……
唉,也罷。」
  這樣失望的語氣,反倒讓青梅十分愧疚,惴惴不安,不知道說什麼來解釋。卻聽他又
說:「我答應你,只要她回心轉意,從此安分守己,我就既往不咎。」
  這句話雖然和如雲的願望所差甚遠,但青梅想了一想,覺得聽他話裡的意思,畢竟暫
時不會為難如雲,這樣不防等他怒氣漸平,再慢慢寰轉。於是欣然回答:「我替如雲謝謝
王爺了。」
  然而子晟看著她,卻又不作聲。默然良久,淡淡說了句:「我還要看折。沒有別的事
,你退下吧。」
  這等於告訴青梅,不想再看她在面前了。青梅一怔,心裡頓時一陣酸楚,呆了一會,
方才強忍著難過,起身跪辭。
  這又是反常的。在平時,總是青梅身子才動,就被子晟扶住,一連說過好幾個「不必
」了。而此際,卻恍若未見似的,逕自站起身,一語不發地回轉書桌旁,再也不看她一眼

  於是青梅明白,她的一意回護如雲,竟真的惹惱了子晟。想到這裡,心裡便立刻如臠
割般劇痛,眼眶一酸,忍了一忍,終於沒有忍住,兩顆眼淚悄然而下,連忙抬起衣袖拭了
拭,默默退了出去。
  這樣一副淚痕宛在,容顏慘淡的模樣,看在兩個丫鬟眼裡,當然是以為未能求下情來
,也不敢問,三人一路默然無語,回去樨香園。
  等回到自己房裡,青梅的心情稍稍平穩,這才想到,此行也並非一無所獲,得到了子
晟一句要緊的承諾。便說給彩霞、秀荷聽。
  兩人一聽,都覺得十分欣慰,然而這麼一來,青梅的神情卻又叫人看不懂了。
  彩霞一面心中揣度,一面笑著說:「能得這句話,已經不容易,王妃該高興起來才是
。」
  「正是。」秀荷也附和,「足見王爺對王妃,真是看重。」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青梅心裡又是一陣絞痛。然而又不便把其中的糾葛說出來,想
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倒不算假話:「如雲不會回心轉意的。」
  原來是這樣。彩霞、秀荷一齊恍然,繼而也覺得是個問題。彩霞便說:「這,只能慢
慢去勸。王妃暫且也不必發愁……」
  秀荷卻說:「我倒有個主意。」
  青梅問:「什麼主意?」
  「王妃忘記了一個人。」
  「誰?」
  「胡先生。」
  真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胡山足智多謀,且在子晟身邊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
他能出言相助,那麼這件事成功的把握,可說是多了幾翻。然而如何能請動胡山幫忙?這
又是一個難題。
  三人低頭思忖。這次是青梅,因為心中驀然欣喜,心思變得非常靈動。「這麼說行不
行?」她跟兩個侍女商量著:「反正如雲已經人在心不在,就算她死,於王爺的名聲,也
是有害無利。倒不如成全他們,反而能成一件佳話,也說不定。」
  「好、好。」秀荷連連點頭,不忘恭維一句:「王妃這主意,真是好極了。」
  彩霞連忙也附和:「就照這個意思,定能請動胡先生。王妃再從旁勸說一二,這件事
就大有指望。」
  這句話卻又說壞了。青梅立時想到,以自己此刻的處境,不知還能不能在子晟面前說
上話?轉念至此,頓時悲從心來,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場,而由此更回憶起不久之前
受到冤屈的時候,還能倒在子晟懷裡聽他好言安慰,那時的溫存體貼,不知還能不能再來
?想到此地,忍不住眼圈一紅,悄悄拭淚。也引得彩霞和秀荷,驚疑不已。青梅看見,不
得不勉強地掩飾:「唉,我還是不能放心。」
  兩人既不知道其中真正的緣故,雖然勉力勸慰,當然是徒勞無功,到後來也只好由她
獨自傷神。
  愁腸百轉地到了下午,強打精神想要繡花,卻不是斷了線,就是紮了手,最後推在一
邊,自坐在窗邊的繡墩上,看著窗外發呆。丫鬟們只當她還在為如雲的事情發愁,便不上
前,遠遠地站在一旁。
  如此等到日薄西山,終於漸漸平靜下來。這才能夠理理思緒。
  於是想到,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如雲的事情。但要有求於胡山,就不急在一時,心裡
拿定主意,要仔仔細細想好,再去開口,務求成功。
  然後,才是與子晟的事情。一想到此事,免不了又要心煩意亂一陣。又記起早上如雲
勸說自己的一番話,不禁忽起感慨,覺得如雲看事,果然比自己明白。然而由如雲的好處
,反而生出一種固執,覺得自己所做並沒有錯,子晟竟至不諒解,那也沒有辦法。這麼一
想,果然感覺有種奇妙的力量支持,挺一挺胸,振作了許多。
  所以,到了晚上,幾乎神色如常,又和幾個丫鬟在燈下玩開交。正玩得漸漸興起,外
面傳出動靜,彩霞出去看了看,回來的時候手上提著一個竹簍,詫異地笑著:「怪了,王
爺忽然叫人送來一簍梨。」
  秀荷說:「莫不是紫酥梨?」
  「不是。」彩霞揚了揚手,「就是再普通沒有的一簍梨。特為送來,也不知王爺是怎
麼想的。」
  「拿來我看。」青梅突然出聲。發顫的語音把幾個丫鬟都嚇了一跳,這才留意她臉上
的神情,彷彿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不辨酸甜?
  彩霞一面把竹簍遞在青梅面前,一面駭異地笑著:「這就是尋常的梨,王妃是怎麼了
?」
  青梅也不理會,接到手裡,見果然是完完好好的一簍梨,頓時明白子晟的心意。心裡
便猛然一鬆。非常奇怪地,原本不知勸慰了自己多少遍,果然也能維持著心平氣和的模樣
,而此時憂慮消釋,反而不能再支持,眼淚如走珠般滾滾而下。引得一眾侍女,無不驚詫
莫名,不明白這一簍莫名其妙的梨,和一臉莫名其妙的淚,究竟是演的哪出?
  
  
  兩件事心裡都有了底,倒得一夜好睡。
  但,第二天起來,風雲突變,有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等著。
  先是看見彩霞一臉哀容,青梅心裡便已經發慌,等見到秀荷也是眼睛微紅,終於覺得
事情不對。連忙問:「彩霞、秀荷,可是出了什麼事情?」說話間,聲音也微微發抖。
  「王妃!」秀荷突然跪倒在地,臉上的神情似乎要痛哭失聲,然而又極力忍住,直忍
得身子哆嗦不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秀荷,」青梅頓腳:「你倒是說話呀!唉,彩霞,你說——」
  「王妃……」彩霞淒然跪倒,「雲姑娘,雲姑娘她不在了!」
  這如同驚雷的一聲,頓時把青梅震得頭暈目眩,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兩耳邊嗡嗡作
響,過了半晌,慢慢靜了下去,卻又變得死寂一般,只看見驚惶失措的一群丫鬟,圍在自
己身邊,嘴一張一闔,似乎都在說話,卻是什麼也聽不見。
  又過好久,才慢慢聽見聲音,卻是自己的口裡,在不斷地喃喃重複:「怎麼可能?怎
麼可能?……」
  「對了。」青梅猛然清醒過來,一把捏住彩霞的肩,問道:「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你們是不是聽錯了?」
  「王妃,是真的,雲姑娘真是去了。」
  「去了?」青梅遲遲疑疑地,「那怎麼會?昨天不是還好好地在嗎?而且王爺還答應
過我不會為難她。不對,必定是你們弄錯了。」
  「王妃!是真的,是今天一早,黎順過來告訴的。」
  見青梅這樣,彩霞倒有些害怕,拉著她的衣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據黎順所說,子晟昨晚心情略為平靜,便命人帶如雲過來問話。起初還好,子晟的神
情言語都很平和,聽他的話風,亦是想勸如雲回心轉意,服罪認錯。然而如雲從容應對,
頗有軟硬不吃的意思。子晟有些惱火,就說了句:「你如此做,怎麼對得起過世的太妃?
」這話本來也平常,但事情就出在如雲的回答上。
  如雲那時,微微一笑,說道:「太妃怎會怪我?」
  一句話,說得子晟臉色慘白。因為這句聽似毫不出奇的話,皮裡陽秋的意味,別人或
許一時還不明白,子晟卻是心知肚明。這是直指子晟的母親,當初受聘為天帝妃之後,又
與他父親詈泓私奔的往事。子晟初回帝都之際,為了此事,在宗室之中,不知受過多少冷
嘲熱諷,是他平生最恨。就連與青王父子結怨,最主要的原因,亦在於此。所以被如雲一
頂,終於按捺不住,勃然變色。
  「好、好。」子晟怒極反笑,「你們要做同命鴛鴦,那我就成全你們。」
  說著,便吩咐:「把那個男的帶來。」
  不多時人帶到,子晟又問如云:「你終歸是伺候過太妃的人,我再問你一次,你現在
要後悔還來得及。」
  如雲也不說話,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那個男的,男的也那麼看著她,兩個人的眼光彷
彿粘在一處似的。子晟見狀,也不再問,用手指定那個男的:「先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當著這賤人的面,給我杖斃!」
  侍從領命,將那男的拖倒,開始行刑。杖斃之刑,顧名思義,是以杖刑活活打死。但
其實杖刑一般不打在要害,所以真要打死一個人,耗時太久,所以,真正的杖斃,便是一
杖打在後腦致命。行刑的侍從,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知道白帝要「斃」他在其次,要
「杖」他才是真,自然不能上去一棍結果。所以,依著杖刑的規矩,打的是臀、腿,下手
極重,卻又極慢,為的是讓他慘呼,好叫如雲不忍,出口求饒。
  然而那男的卻很硬,咬緊了牙,一聲也不吭。如雲也怪,靜靜地看著,也是一語不發

  這一來,子晟的怒氣更加無從發洩。行刑的侍從心知不妙,眼看白帝的臉色越來越陰
沉,明白他難逃此劫,便已動念,要一杖斃命了。
  誰知就在這時,如雲忽然開口:「且慢。」
  子晟一抬手,止住侍從,轉臉看著如雲。
  如雲向前一福,道:「王爺,請容我和他說句話。」
  此時在場所有的人,連同子晟在內,都以為她是要反悔認錯了。所以子晟很痛快地點
了頭:「好。」
  如雲走到那男的身邊,蹲下身子,從衣袖中抽出手絹,溫柔地擦拭著他嘴角咬出的一
點血跡,一面慢慢地說:「槐哥,我實在是不忍心看你在我眼前給活活打死。」
  頓了一頓,又說:「但是,要我說出和你分開的話,那也是寧死不能的。所以,槐哥
,我先去了——」
  說著話,猛地抽出頭上的一根銀簪,衝自己的咽喉狠狠刺了下去!
  子晟斷喝一聲:「攔住她!」
  但是遲了。銀簪直沒入柄,如雲無聲無息地癱軟在地。而她的身邊,那個已經被打得
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忽然間抬起頭來,猛然咬斷舌根,果真做了一對
同命鴛鴦。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彩霞說完,見青梅愣愣地依舊毫無反應,又急又難過,拽
著她的衣袖哭道:「王妃!王妃別這樣……」
  青梅是真的沒聽見,連彩霞說的經過,也彷彿似聽見未聽見。彩霞的哭聲在耳邊飄忽
不定,好像一時很近,一時很遠。漸漸地,一切都慢慢遠去,終於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青梅迷迷糊糊地,先聽見一個極清脆的聲音叫了聲:「王妃!」,認得是如雲的聲音
。剛想招呼她,忽然間就醒了過來。
  才睜開眼睛,就聽見耳邊一片歡聲低呼:「王妃醒了!」「王妃醒了!」青梅轉過臉
去,看見樨香園所有的丫鬟都聚在床邊,個個臉上都掩不住歡喜的神情。見她在看著她們
,忽然整整齊齊地跪了下去,一片鶯聲燕語地說著:「奴婢們給王妃道喜。」
  道喜?青梅聽得有些怔忡。想了一會,慢慢地,把暈倒之前的事情,都一點一點地記
了起來。於是懵懵懂懂地想,那大概都不是真的,否則她們為什麼這麼高興?
  正這樣轉著念,見子晟從外間進來,臉上的神情也是十分欣慰:「青梅,你總算醒了
——」
  「王爺……」青梅手一撐,想要起來。
  子晟搶上一步,按著她的肩:「睡著、睡著。」
  然而就在子晟的手這麼一觸之際,不知怎麼,青梅心裡忽然泛起種很古怪的感覺,也
說不出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身子不自覺地,向後躲了一躲。
  子晟有所覺察,便縮回手來,輕輕歎了口氣,側身坐在床沿上。彩霞見此情形,使個
眼色,丫鬟們輕輕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
  然而屋裡兩人相對,卻是默默無語,良久,誰都沒有作聲。
  青梅此時,已經漸漸清明過來,雖然盡自不願放掉那點指望,覺得一切都不過是惡夢
一場,但心裡有個很理智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那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青梅過去自然也
知道,白帝生殺予奪,說話間就可以取人性命。但知道歸知道,忽然間失掉一個自己熟悉
、依之為姐妹的人,感受卻又完全不同。再看眼前的子晟,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一樣俊逸
的樣貌,一樣溫煦的神情,卻好像忽然不認得了似的。心中悒悒難釋,不免有些冷淡。
  她的這種神情,子晟當然看在眼裡,愧疚於心,很想找話來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青梅……」終於,子晟很吃力地說:「如雲的事情,確是我魯莽了。」
  說出第一句,後面的話就流暢了很多:「我不曾想到他們兩個,都是如此烈性的人。
早知如此,我……」說到此處,說不下去。神情黯然地,呆了半晌,終於深深長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把子晟心中鬱積的悔意,盡數流瀉其中。如雲一死,他也立時清醒過來,
知道自己一時意氣用事,逼得一對癡情人雙雙慘死,當時心裡就追悔莫及。但他心裡後悔
,還沒辦法對人說。事涉幃薄,就是親信如胡山也不好流露。等到聽說青梅因聞此事,竟
至暈迷,後悔之外,更加內疚。這時終於忍不住在她面前,把憋悶一夜的愁緒傾倒出來。
  青梅的心,終於也因這聲長歎,而驀地軟了下來。仔細思量,覺得子晟所為雖然過分
,卻又不是沒有情有可原之處。這樣想來想去,竟不知道到底該怨誰?想到最後,不由歎
了一聲:「如雲,怎麼會如此命薄?」說著,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這樣的情形,更讓子晟覺得過意不去。很想拉著她的手,實實在在地承認一句:「別
哭了,都是我的錯。」但又掛不下這個臉來。只能從別的話來寬慰,眼下正好有絕好的話
題。
  「青梅。」子晟勸道:「別這麼重的心事。你是有身孕的人,不為你自己,為你腹中
的孩子,也該放寬心才好。」
  青梅大吃一驚,果然忘記了傷心,直愣愣地看著子晟。
  子晟忍不住笑了:「你看看,已經快兩個月的身孕,做娘的自己居然一點不知道!」
  「真的假的?」
  「難道我還騙你!」
  「是真的?……」青梅如夢初醒,呆了一會,忽然淌下兩行清淚。
  子晟嚇了一跳,忙扶著她的肩問:「怎麼了?」
  「沒什麼。」青梅笑笑,又擦擦眼睛,「高興的。」
  子晟笑了。然後囑咐說:「叫虞夫人多進來陪陪你,有時候在府裡住幾天也行。想吃
什麼、用什麼,只管問崔妃、季海要。如果是特別的東西,府裡沒有,告訴我,我自會叫
人辦妥。」
  青梅點頭答應了。子晟便又握著她的手,絮絮地說話。說了沒有幾句,門外一陣腳步
聲,然後聽見黎順隔著門奏報:「王爺——」
  「什麼事?」
  「匡郢匡大人,已經到了。」
  子晟微微皺眉,躊躇一陣,回答說:「再等一會。」青梅知道他事情極多,反倒來催
:「王爺正事要緊,不用管我。我這裡丫鬟們都很得用,不會有事的。」
  「那,」子晟想了一想,不再堅持,「也好。」
  說著,又輕歎一聲說:「青梅,我確實忙,有時候一時顧不到你,一個人別胡思亂想
,知道麼?」
  青梅笑著,點了頭,子晟方才離去。
     
  出了樨香園,子晟徑直往修禊閣而來。照例將侍從都留在湖岸上,只帶黎順在樓下觀
望,自己一個人上樓。
  胡山、匡郢都已在等候,只有徐繼洙去了商州辦差未歸。子晟坐定,先問:「繼洙可
有信來?何時回來?」
  匡郢說:「前天有信,說下月初四可以動身。」因知道子晟必定有事,所以也不客套
,率直問道:「王爺召我們來有何事?」
  子晟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桌上。「看看吧。」子晟歎道:「壓下去幾個月的事情
,居然又要翻出來。」
  匡郢先拿過來。抽出信箋,打開一看,見是趙延熙寫來的信,臉色便一端,又見到東
府將軍文義的名字,更是神情凝重。
  原來五月裡端州譙明的軍變當中,重傷了一個校官,當時也未在意,不料此人和東府
將軍文義很有瓜葛,是他兒子的內弟。於是說動了文義,要大做文章了。但此人心機深沉
,卻不立刻發動,暗中收集證據,把仲貴平時荒唐無能的事跡,攏了不少,這才上折,附
上證言證據,好叫當事的人,無可推脫。這道奏折,仲貴之外,趙延熙用人不當,自然也
在彈劾之列,此外把栗王和白帝,也一併掃了進去,原由是徇私偏袒。趙延熙得知消息,
不敢怠慢,先行寫信飛送帝都。
  匡郢看完,把信放回桌上,低頭沉思不語。胡山拿過來看了一遍,卻「哧」地一笑:
「這倒好,小舅子槓上了小舅子。」
  子晟莞爾一笑,隨即正色說:「奏折已經在路上了,算起來這一兩天就到。到時如何
應對?」這指的是在天帝面前,因為事情牽涉到白帝自己,按律規避,所以天帝必得親自
過問。
  「文義不是沖王爺來的。」胡山說:「端州軍務一向是栗王屬領,雖然王爺坐總,但
不便過問太多。這情形,天帝知道,文義也知道。把王爺帶上,不過是必要的形式。」
  「不錯。」匡郢這時候,想得比較清晰了,順著胡山的話往下說:「文義此舉,彈壓
栗王的意思更多。栗王拿權,在東府礙著他的地方不少。」
  子晟點頭,說:「我也想到了。但這倒不必擔心,憑這點事情,他拿不掉栗王。」
  「他當然拿不掉栗王,他也不想拿掉栗王。」胡山捻著山羊鬍子,慢條斯理地說:「
只不過栗王在他地盤上管得多了,他要想法子剎剎他而已。他也不是不知道眉高眼低的人
,真要拿掉了栗王,萬一換了王爺直理端州軍務,他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匡郢笑道:「胡先生這話透徹!」
  胡山笑笑:「不過這麼一來,仲貴是肯定保不住了。」
  子晟淡淡一笑:「這人原本無關緊要。只怕文義也沒放在眼裡。」
  「王爺這句話說中了根本。文義此舉,最想拿掉的人,既不是栗王,也不是仲貴。」
  「對了。」子晟接上胡山的話:「他想拿的是趙延熙。這才是我找你們商議的緣故。
」頓了頓,斷然說道:「趙延熙,絕對不能動。」
  話說得如此果決,背後的原因很深。這又事關東府將軍文義。此人是帝都的一塊心病
,他原本是東帝甄氏的親信,甄淳謀逆時,他就是東府領軍的人物,後來在最後關頭倒戈
。然而帝都接手東府之後,竟至顧慮重重,始終不敢拿掉他,依舊讓他統領東軍,也可以
看出他在軍中威望到了何等程度。
  東府軍務,端州最重,而端州之中,又推譙明。所以,白帝與栗王幾次商議,選中趙
延熙,因為瞭解此人的才具,知道他可以壓制東軍勢力。
  匡郢搖搖頭,嗤笑道:「上次是升,不成。這次換成彈,文義果然把趙延熙視為眼中
釘。」
  上次是指一年之前,文義曾經上折,把趙延熙的才幹好好稱讚了一番,提出調他到中
軍。栗王也不糊塗,知道要升他是幌,要調他出譙明是實,於是與子晟商議之後,以「功
不足以升」為由,駁了回去。子晟私下裡,接連寫過幾封親筆信,溫言撫慰,趙延熙本人
也深明大義,並沒有任何異心。而文義越如此,越說明他對趙延熙深為忌憚。這點,三個
人都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他更不能動。」子晟下了結論。
  「但是,」說到這裡,語氣一轉,似乎頗感為難:「仲貴的罪跑不了,趙延熙用人不
當的過錯也就跑不了。倘然如此,要保趙延熙,難道還要再保仲貴?」
  「其實不必,王爺要保住趙延熙也容易。只不過……」匡郢欲言又止地遲疑著。
  「匡郢。」子晟立刻說:「你有什麼主張,但說無防。」
  「好,那我就直言了。」匡郢說:「王爺可以自己替趙延熙擔這個責任。」
  「這……」
  「趙延熙用人不當的過錯當然有,但王爺也有訓誡不嚴、疏於監察的責任,這麼一擋
,趙延熙自然可以保下來,也不會傷大局。」
  胡山已經明白了匡郢的意思,心裡深為贊同。見子晟猶自遲疑,便從旁勸道:「本來
這件事,由栗王擔下來最合適。不過依王爺想,憑栗王的為人,肯不肯這麼做呢?」
  這比正面說破,更易於入心。果然子晟神情有所鬆動,但「嗯、嗯」答應幾聲之後,
仍然有為難之色。
  胡山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著說道:「這點小事,天帝不至於處分王爺。頂多也就是
申飭一頓。」
  「嗯、嗯。」子晟又連連點頭。然而臉色仍是不大好看。匡郢便看胡山一眼,見他莞
爾一笑,微一點頭,知道子晟其實已經被說服,便放下心來。
  一時匡郢辭去。子晟起身也要走,胡山忽然說:「王爺,暫且留步。」
  子晟知道他有話說,便重又坐回來。
  胡山問:「王爺昨晚是不是處死一個叫宋槐的侍衛?」
  子晟微覺尷尬,憋了一會,說:「是有這麼回事。怎麼?」
  「沒有什麼。」胡山面無表情地,彷彿一點也沒有多想:「我想天帝,也許會問起。

  「哦?」子晟一怔,「何以見得?」
  「王爺最近接連處置了兩個侍衛,都用了什麼罪名?」
  「這……」子晟遲疑了一會,真正的罪名,自然不好說,能說的,當然都是捏出來的
。這些胡山當然都是知道的,所以,子晟想了一想,便說:「先生請直言。」
  胡山笑笑:「王爺行的都是家法私刑。」
  話說到這裡就足夠了。子晟一想就明白,行的是家法,然則兩個人都不是白府家奴,
真要追究起來,自然也有於法理不通的地方。「可是,」子晟疑惑地,「哪家王府沒有這
種事,祖皇怎麼會過問?」
  「別的王府是別的王府,王爺的身份不一樣。」胡山頓了頓,說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話
:「昔年先儲承桓,帷薄之中,絕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子晟默然。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情。先儲承桓,品性高潔,幾乎到了清心寡慾的程度
,加上他的為人極其仁厚,從來不動私刑,確實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胡山又說:「本來天帝也許不會過問,但是幾件事加在一起,很可能就會提起。雖然
事情從端州軍務而起,可是我估計,天帝要責備王爺,端州的事情倒未必會多提,因為天
帝明白事理,這件事實在是怪不到王爺。」
  這件事怪不到,另兩件卻是無話可說的。子晟這時才算恍然明白胡山的意思。因為端
州的事情,天帝肯定對自己有所申飭。然而這件事其實又無可提,要借題來說,卻都是專
斥房帷的話,畢竟十分叫人難堪。胡山是擔心他心裡沒有準備,到時過於狼狽,以至於應
對失常,那就可能因小失大。
  於是子晟豁然開朗:「多謝先生,我知道我該如何自處了。」
  胡山欣然笑道:「做爺爺的要說孫子幾句,那也平常得很,王爺就且聽著吧。」
  「對、對。」子晟沖胡山點點頭。然而一想到天帝不發作則已,發作起來,往往言辭
鋒利,而且越是親近的人,越是嚴苛無比,不留半點情面,不禁苦笑不已。
  過了五天,從宮中回來,見到胡山,第一句便說:「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原來天帝果然從「當年承桓行事雖然沒有你果敢明白,但是有件事情卻比你要強」開
始,滔滔不絕,大開教訓。
  「辰時進去,辰半出來,整整半個時辰。」子晟苦笑。
  胡山笑道:「反正也沒有外人聽見,王爺何必放在心上!」
  子晟說:「那滋味也不好受。一聽半個時辰,難道我還能甘之如飴?」
  胡山笑容一斂,正色說:「照我看,王爺正應該甘之如飴。」
  這句話意思很深。子晟慢慢斂起笑容,想了一想,說:「此話怎講?」
  胡山卻不回答,只說:「我請問王爺,王爺可曾想過,天帝本該明發申飭?」
  子晟一愣,遲疑著沒有說話。
  「申飭一途,本來就該如此。我敢說,天帝對栗王,一定是明發。然則王爺為什麼想
也不曾這樣想過,反而覺得私下裡的責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
  胡山微微一笑,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其實是家法。當初先儲在世,有任何過錯,都
是如此處置。」頓了一頓,又加上一句:「在帝懋四十年之前,都是如此處置。」
  帝懋四十年之後,天帝表面上不再干預先儲的任何舉措,自然也就沒有任何責備。然
而正是那之後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天地劇變,承桓亦被逼自刎於凡界羽山。
  子晟如醍醐灌頂,完全明白了!天帝之所以不惜藉房帷私事來痛斥,並不是因為他真
的有什麼值得責備的地方,而是要以此刻意表明,他待自己,便如同帝懋四十年前他待先
儲承桓一樣。這麼一想,倒真的應該甘之如飴才對。然而,換個角度來想,祖孫之間,竟
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表明信任,忌憚若此,未免叫人心寒。
  「但我不是昔日的承桓。」子晟幾乎要這樣說出口。轉眼見胡山正留意地看著自己,
到了嘴邊的話卻又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一笑,說了句:「那,我就暫且甘之如飴吧。」
  胡山拊掌而笑:「王爺果然天縱英明。」
     
  因為青梅身懷有孕,子晟特地交待,虞夫人可以隨時進府來看望。話雖這樣說,王府
自有王府的規矩,要是當真就在白府混住,未免太不識趣。何況過分招搖,反而會給青梅
惹禍。所以虞夫人仍像以前那樣,隔上幾天才來一次。不過,每次待的時間長了,常常早
上過來,到用過晚膳才回去,母女相聚的辰光畢竟多了許多。
  有虞夫人相陪之外,青梅的另一樁樂事,自然是小祀。孩子對青梅的懷孕,大感興奮
,也最為好奇。每日都要不厭其煩地,圍著青梅問上好幾遍:「娘你怎麼還沒有生呢?到
底要什麼時候生啊?」
  有時候青梅給問得招架不住,就故意逗他:「等你再長大一點,就該生了。」
  「長多大呀?」
  「喏,」青梅指著窗外一株桂花樹說,「等你有那麼高了,娘就該生了。」
  小祀雖然老實,卻非常聰明,知道是哄著他玩的,便好生不悅地鼓起嘴來。
  青梅見他這樣,少不得好好地告訴他:「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該有個小弟弟,或者
小妹妹了。」
  「哦。」小祀想想,很高興地說:「那,明年春天,咱們就可以帶上小弟弟,或者小
妹妹一塊出去玩了?」
  孩子無心的一句話,說得青梅神色一黯。回想起春天裡三人同游豐山的情形,慰藉之
外,又覺得悵然。不知道那樣的辰光,還能不能再有?忽然想起未嫁之時,同村姐妹秀菊
跟自己促膝談心,那情景已經遙遠得彷彿是另一輩子的事情似的。惟有那時的一句話,卻
忽然清晰起來,忍不住在心裡喃喃重複著:「一入侯門深似海」,反反覆覆念了好幾遍,
輕輕歎了口氣。
  小祀卻不留意青梅的心事,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娘,你到底生個小弟弟,還是小妹
妹啊?」
  青梅笑了:「這我哪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呢?不是你自己放在肚子裡的嗎?」
  「誰告訴你是我放的呀?」
  「荀娘說的。」
  「她逗你玩的。娘哪有那個本事。」
  「那,是誰放的?」
  「噯,這孩子!」青梅又招架不住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告訴娘,你覺得娘會
生個小弟弟,還是個小妹妹?」
  小祀想也不想就說:「小妹妹。」
  青梅有點奇怪:「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娘不是問我覺得嗎?我就是這麼覺得。」
  青梅有點不甘心。過幾天再問,還是這麼說。有一天虞夫人也在,便笑著揪揪他的鼻
子,說:「怎麼老說你娘會生個小妹妹呢?該說生個小弟弟。」
  「噢。」小祀點點頭。然而過了一會忍不住問:「為什麼要生小弟弟呀?」
  虞夫人笑了:「這孩子!怎麼什麼都要問啊?」
  青梅就說:「因為娘喜歡兒子。」其實青梅心裡也說不上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可是她
想子晟必定想要個兒子,所以她也就這麼想了。
  小祀想了想,說:「可是我已經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了。」
  然而頓了頓,又說了句:「不過他們都不和我玩。」
  「為什麼?」青梅上心了,拉過小祀的手問:「他們欺負你了嗎?」
  「那倒沒有。」小祀搖著頭說:「他們也不敢。上回王爺給我一隻小木船,叫他們給
弄破了,我氣壞了,就和他們吵……」
  這下連虞夫人也覺得意外了,和青梅對看一眼,有些忍俊不止:「我們小祀居然還會
和人吵架,這可真是稀罕事情。」
  「小祀。」青梅正色道:「跟人吵架是不對的。」
  「是。」小祀低頭答應。
  「先別忙教訓孩子。」虞夫人笑著解圍:「小祀,你往下說,然後怎麼了?」
  小祀卻忸怩起來,怯怯地看了青梅一眼,低頭用腳尖搓著地,半天沒有說話。青梅看
出端倪來了,臉色一沉,瞪著他說:「然後還做了不好的事情,對麼?」
  「是……」小祀吞吞吐吐地說:「後來我們就打起來了……」
  「小祀!」
  小祀連忙說:「可是,是邯翊先把我的船踩爛了,我才……」
  青梅真的有些惱怒了:「你還有理!」
  「青梅。」虞夫人又出來護孩子,「小祀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你先聽他說完。然後呢
?」
  「然後,王爺就把我們三個都叫去問話。」
  青梅奇怪了:「王爺怎麼會知道你們打架的事情?」
  小祀又不敢說了。原來是小孩子打架,手下沒有輕重,邯翊的手上不知是被掐的,還
是哪裡撞的,腫起老高一大塊。王府規矩,小公子每天都要向白帝問安,乳娘心知肯定瞞
不過去,就全說了出來。小祀知道實話說出來,青梅必定更生氣,所以在那裡猶豫著。好
在一旁虞夫人接口說:「這,孩子未必知道。大概總是乳娘膽小,去稟明的。」
  青梅想想也有道理,就不追問,只輕輕哼了一聲說:「王爺把你們幾個都給訓了一頓
吧?」話是隨口問的,得到的回答卻是叫人吃了一驚。
  「沒有!」小祀這次倒是理直氣壯:「王爺說,是他們的錯,還罰他們兩個跪了一個
時辰。所以,後來他們都不敢找我麻煩了。」
  「有這種事?」青梅詫異地,「你怎麼以前從來都沒有跟娘說過呢?」
  小祀的回答也絕:「娘以前從來都沒有問過啊。」
  青梅又好氣又好笑。心裡覺得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1 11:47:00
push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