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澄砂裹著厚厚的裘皮,靠在搖晃的車廂裡低頭看地圖。車廂很寬敞,她腳邊還放了一
個小案,上面有一壺酒,一隻杯子,杯裡的酒液也晃動著。
馬車忽然劇烈震盪了一下,杯裡的酒立即濺了出來,窗簾隨即被外面的風雪吹開,灌
進大片雪花。澄砂的手一抖,地圖掉在了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合簾子。那風,比刀子還鋒
利,刮在身上臉上劇痛無比。北方的嚴寒,她總算深切體會到了。
這裡剛把窗簾合上,馬車又劇烈震動了一下,似是輪子打滑,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歪
去一邊,窗簾嘩地一下又被風吹開,溫暖的車廂裡登時寒氣逼人。
澄砂皺了皺眉頭,高聲喚道:「女宿!」
車廂外立即響起女宿的聲音,「暗星大人有什麼吩咐?」
澄砂一把揭開窗簾,就見女宿穿著黑色的披風,騎在馬背上,低頭望過來。她抬頭看
看天色,灰濛濛地,無數巨大雪花砸在臉上,又冷又疼。她冷道:「紋瀑什麼時候能到?
」
白虎這次動了大手筆,帶了印星城所有的神官出動,連二十八星宿也一個不差,浩浩
蕩蕩地排成長龍,旌旗在風雪裡獵獵作響,雪地裡留下大串的凌亂腳印。她原以為神的出
征至少也威風一些,誰想同樣被風雪所困,狼狽不堪,與凡人有什麼不同?
女宿恭謹地答道:「風雪較大,所以恐怕還需花上幾個時辰。請大人耐心等候。」
澄砂有些不耐煩,「你們不是神嗎?怎麼還不用法術什麼的飛過去或者讓風雪停下來
?」
女宿愣了一下,半晌才失笑,「暗星大人說笑了,我們沒有控制氣候的本領,也不可
能直接飛行上萬里。何況大人你也有一身神力,你能夠呼風喚雨或者御風飛行麼?那不過
是世人的臆想而已。」
澄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霍啦一聲狠狠拽上簾子。女宿面無表情,似是對這種情況
十分熟悉,只是驅馬緩緩跟在車廂旁。過得一會,簾子果然又被人用力拉開,澄砂探頭出
來,冷冰冰地說道:「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我已經冷得受不了了!」
女宿服侍她已經有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她畏寒的特性。他沉默著褪下脖子上的毛皮,
遞過去,柔聲道:「戴上吧,別凍壞了。」
澄砂怔怔地望著那塊灰色的毛皮,上面還沾著數片大雪花,濕漉漉地在風中顫抖。她
的心猛然一跳,用力將他的手推開,聲音有些慌亂,「你......你自己戴著!誰要你脫下
來了?!」
女宿歎了一聲,將毛皮戴回去,輕聲道:「大人你心裡面不舒服,我能理解。但請再
忍耐幾個時辰,紋瀑城很快就到了。」
澄砂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眼前這個與襲佑一模一樣的少年這般柔聲撫慰,再有天
大的火氣她也發不出來。寒風夾雜著大片的雪花灌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忽見窗外
影影綽綽,即使隔著密密麻麻的飛雪有些看不清,但也能夠確定那是一座高山。
她忽然想起女宿說的紋瀑這裡多山瀑,不由開口道:「被凍結住的瀑布,上面的花紋
一定很漂亮吧?現在能看到麼?」
女宿抬眼看了看四周,苦笑道:「恐怕不能,這裡是官道,大人若想看瀑布,需得去
到山裡面,難免耽誤時間。大人若想看風景,等到了紋瀑之後,停了雪,屬下便帶大人玩
賞一番,如何?」
話音剛落,卻見澄砂把手從車裡伸了出來,直指著頂前面的一塊白色的什麼東西輕呼
著,「那是瀑布吧?果然是呢!」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過去,就見離官道極遠的地方,有一個極小的全部凍結住的瀑布..
....不,那其實根本不算瀑布,因為它還沒有一人高,充其量只算流量大一些的水流而已
。天色很暗,加上大雪紛飛,即使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到一點花紋。但他不敢掃了澄砂的
興,只是淡淡笑了笑,說道:「是啊,大人的眼力真好,我方才都沒注意到。」
澄砂沒注意他語氣裡的漠然,逕自望了很久,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積雪也不自知。半
晌,她幽幽一笑,柔聲道:「這裡倒和以前我與老姐修行時住的山頭很像......冬天到的
時候,溪水都凍住,我們和一幫師兄弟破冰撈了魚,不敢讓師父知道,偷偷烤了吃......
結果姐姐拉了好幾天的肚子。她這個人,傲得要死,就是拉肚子的時候也是一臉嚴肅
樣......」
她唇角揚起一個幸福的角度,女宿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從服侍澄砂這些日子以來,他
從未見過她有這種天真懷念的表情,似是想起什麼快活的事情一般,連睫毛都幸福地彎起
來。
但幾乎是一瞬間,那種美好的神色就消失了,好像清澈的溪水突然上凍,她的表情也
被一層寒冰凍住,暗金色的眼眸,血紅的瞳仁,如同冰粹的刀鋒,尖利異常。她整個人,
看上去又是眾人熟悉的那個冷酷又任性的暗星,渾身是刺。
女宿定了定神,咳了一聲,輕道:「大人,外面太冷,當心受了風寒。」他恭謹地替
她拂去頭上肩上聚集的雪花,「大人還是坐回去吧,很快就到了。」
窗簾又合上,一直到了紋瀑,她都再沒有出來說過一個字。
紋瀑雖然不若曼佗羅城那麼雄偉,卻也算北方一個大鎮。四方一行浩浩蕩蕩來到城門
前,就見城樓高聳入雲,清一色的青石大磚砌成,即使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氣候下,城牆也
沒有一點損壞,氣勢非凡。
城樓之上無數彩旗飛揚,殿角兩旁斜飛,上面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噹亂響。四根漆黑大
柱矗立在城樓前,上面用金色的漆龍飛鳳舞地寫著字,仔細看上去似乎還在暗處發光。而
城樓之上半個人影也無,只有風聲淒厲呼嘯。
白虎揭開簾子,仰頭打量半晌,滿眼的讚歎神色。過了一會,他正要吩咐部下突破城
門,忽聽一陣吱呀的巨大聲響,那座宏偉的城門,居然自己開了!他瞇起眼睛,琉璃眼中
微微閃爍出尖銳的光芒。
馬蹄聲從前面傳來,很快地,一個穿著盔甲罩著披風的神官滾下馬來,伏地行禮,急
道:「啟稟白虎大人,前方紋瀑城主與十三萬城民降下城旗,懸掛四方神獸之紋,自願歸
順!」
白虎大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吩咐身邊的奎宿:「先派參宿帶一隊善戰神官過去
看個究竟,奎宿你去把暗星大人請來我的車廂裡。」
話音一落,就見城樓之上高高懸起四方之神的四面紋旗,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
朱雀,北方玄武。每一面旗幟都巨大無比,且色澤鮮艷,顯然是嶄新的,迎風而展,獵獵
作響。城樓下的眾人登時喧嘩起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興奮自豪的神情。
白虎依然按兵不動,沒一會,奎宿灰頭灰臉地奔了回來,沉聲道:「參宿已經帶人馬
前去探消息。暗星大人她......」他有些為難地蹙起眉頭,似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白虎眉頭一挑,淡道:「我明白了,她不願過來,是吧?那麼我過去便是了。」他說
著便要起身下馬車,奎宿急忙說道:「不!暗星大人說她身體微恙,不想動彈......所以
,讓白虎大人您......您自己看著辦......」他結巴著,顯然這不是澄砂的原話。白虎完
全可以想像到澄砂的原話必然難聽而且刻薄,難怪奎宿如此狼狽模樣。
他笑了笑,輕道:「你替我再過去傳個話,問問她,是喜歡自己過來,還是我用七淫
珠請她過來。小心些,暗星大人脾氣大得很,你可別被她傷著了。」
不出所料,澄砂很快就冒著大雪直往他的車廂走了過來。白虎隔著簾子看她纖細的身
影,忽然皺了皺眉頭,她怎麼走得歪歪倒倒?女宿在旁邊手忙腳亂地扶著她,生怕她跌在
地上。
「嘩」地一聲,簾子被她猛然揭開,澄砂慘白的臉映入他的眼簾。她森然瞪著他,也
不說話,半晌,才道:「我來了,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的聲音是微微顫抖著的,也不
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憤怒。
白虎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軟褥,說道:「進來說話,把簾子合上,外面很冷。」
澄砂深吸一口氣,提著裙擺就要上車,身體卻晃了一下,腳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去
!女宿急忙伸手抱住她的腰,卻愕然發覺她渾身都在劇烈發抖。他將澄砂小心扶進車廂裡
,有些疑惑,卻不敢說話,只得拉上簾子,等在門口。
澄砂身體僵硬地坐在白虎對面,別過臉去不看他柔和的目光,良久才冷道:「你到底
有什麼事情?快說!」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您那麼聰明,自然知道我的意圖。紋瀑就在前面,您還要問
我叫您來的意思麼?」
澄砂捏緊拳頭,厲聲道:「我說了今天不舒服!我不想去見那些城民!改天再說!」
白虎把乳白色的七淫珠放在指間摩挲玩耍,細聲道:「恐怕由不得您,第一次的震撼
非常重要,我需要您的威懾力震住那些城民。眼下他們雖然降伏,但心裡其實還是不滿的
,不過迫於情勢省得流血犧牲而已。只有您能讓他們心甘情願歸順。」
澄砂冷冷瞪著他手裡那串七淫珠,乳白色的珠子已經有三顆變做了漆黑的顏色,想來
就是在落伽已經在她身上用過的那三顆。「我要說不去,想來你一定會用這七淫珠。你何
苦擺這種姿態,威脅就是威脅,何必還做出一付高貴的模樣!你真讓我噁心!」她低聲說
著,轉身就要拉簾子。
「等等。」
白虎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冷,還在微微發抖。他皺眉道:「你臉色太差,需得喝
點熱的酒再出去。我不想讓紋瀑的人看到一個病懨懨的暗星!」
澄砂飛快把手抽回去,聞言臉色更是如冰,身子晃了晃,才道:「原來如此!不需你
費心!收好你的七淫珠,你要是再對我用這個,我立即就殺了你!」
她拉開簾子,飛快跳了下去,推開女宿的攙扶,一步步往紋瀑城內走去。參宿這時已
帶著人馬回來,說明城內並無埋伏,城主與城民皆自願歸順,只等著目睹暗星的風采。
風雪漸劇,不停有冰粒砸在她臉上身上,好像整個人都要被湮沒在這咆哮的颶風裡,
所有的氣力都被冰雹砸下的痛楚帶走。她覺得自己此刻近乎遍體鱗傷,不光是身體上的,
她的心都被凍住,血好像一點溫度都沒有,感覺不到一丁點的溫暖。
她纖細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會被這場暴戾的風雪吹散,淡金色的長髮被風扯得筆直,裘
皮的袍子揭開一角,灌得膨了起來。走,走,毫不畏懼地面對這噩夢般的一切,她早已不
是以前的天澄砂。她自己也承認,她是,暗星。
澄砂輕歎一聲,卻更像受了傷的悶哼與哽咽。眼淚早就滋潤不了乾涸的眼眶,她忘了
流淚的感覺。原來心在流血的時候,眼睛就無法流淚。
城門近在眼前,那麼高,她仰頭也看不清,眼前白花花地一片雪花冰雹,還在旋轉。
一陣猛烈的眩暈侵襲而來,她幾乎要跌倒在地,匍匐下來,再不想動一步。如果,能忘了
一切,如果一切都是噩夢而已,那多好。
她幾乎想聲嘶力竭地咆哮出來,對著暴風雪咆哮。
但她什麼都沒說,身後的影子忽然暴動起來,瞬間凝聚成一隻巨大的黑獸,一隻爪子
虔誠地攤開,垂首跪在她身後。
幾乎是本能地,不需要思考地,她張口說出幾個音節古怪的詞,然後踏上那只獸的爪
子,衣袂翻捲。黑獸身體驟然縱起,一躍數十丈,輕鬆跳上城樓頂。紋瀑城裡的凡人看不
見影子化出的獸,在他們看來,暗星是生生飛上城樓的,在這場十年難得一見的暴風雪裡
,一躍,如同神祇。
她挾風雪而來,艷若桃李,冷若冰霜,雙眸是最凌厲的閃電,直劈入心,照亮一切。
就這樣一個剎那,紋瀑城民盡數跪下膜拜,什麼都忘了說,什麼都,不需要說。
黑獸又是一躍,帶著她從城樓上跳到了街道正中,然後它便化做黑煙,瞬間就在颶風
裡消散開來。萬民頂禮,她靜靜看著這一切,心裡又開始有浪潮翻滾,另一種詭譎的情緒
攫住了她,身體裡的血管開始破冰融化,一點點地變得熾熱,似要從頭頂蒸發了出去一般
。她的瞳仁越發血紅起來,如同暗處的兩把新月小刀。
她深深吸一口氣,往前跨了一步,開口朗聲道:「你們醒過來了麼,我的子民啊....
..」
話音剛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翻滾的水面。一陣劇烈的眩暈席捲而
上,她再也撐不住,身子一歪,在一片驚呼聲中昏倒在地上。
恍惚,迷離,她好像做了很多夢,又好像什麼都沒做。耳邊有喃喃的說話聲,她懶得
聽仔細了。反正是夢,醒來才發覺都是假的,何必當真。
搖搖晃晃地,她覺得自己好像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熟悉之極的米色天花板
,天藍的窗簾,還有牆角的一個拳擊沙袋。啊,果然是夢!她還是在家裡,什麼地方都沒
去。澄砂開心地從床上跳下去,推門就往外走。
客廳裡坐著加穆,還是老樣子,他咬牙切齒地打著PS2,身邊是襲佑,跟他一樣拿著個
手柄在那裡大呼小叫,沒點形象。澄砂大笑著走過去,指著襲佑說道:「你這個死小子!
知道嗎?我做了個怪夢,夢裡居然有你誒!你還穿一身古代的衣服......哈哈!沒想到你
穿古裝比較好看啊!......喂,你聽見我說的了嗎?......襲佑?」
沒人理她,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她說的話一樣,那兩人繼續玩遊戲,當她是空氣。
澄砂怒了,一腳踩上茶几,叫道:「喂!你們聽見沒有啊?我在和你們說話誒!」
還是沒人理她,加穆轉頭對廚房那裡嚷嚷起來,「淨砂,飯好了沒有啊?我們要餓扁
了!」
「急什麼,餓不死你。餓死了更好。」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過來,澄砂驚喜地跑過去,對著那黑髮秀美的女子叫道
:「姐!是我!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淨砂如同沒有看到一樣,逕自往沙發那裡走去,戳了戳加穆的後腦勺,輕道:「就知
道玩遊戲,下午還有任務要做,別忘了。」
澄砂驚恐萬狀,扯著嗓子尖叫了起來!
「為什麼都不看我?!我是澄砂啊!你們不認得了嗎?!姐姐!加穆!襲佑!你們和
我說說話啊!」
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下來,那三個人忽然一齊轉頭望著她,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冰冷。
澄砂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喃喃說道:「我是澄砂啊......你們不認得嗎......?姐姐?
」
淨砂冷冷看了她半晌,才開口,聲音譏誚尖利,「你早就不是澄砂了,我妹妹不是你
這種模樣的妖怪!你是誰?!你是誰?!」
她被問得節節後退,一直退去了牆角,冷汗滿身。眼角的餘光一掃,忽然瞥見旁邊的
試衣鏡,她忍不住回頭一看,卻見鏡子裡映出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女子,神色冷厲,兩隻
眼睛如妖似魅。雖然面容與自己一樣,卻又完全不一樣。
她大駭,就見鏡子裡的女人大笑起來,血紅的瞳仁蠢蠢欲動,張口對她說道:「認命
吧,你早就不是天澄砂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了麼?」
澄砂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整個世界忽然在她面前崩潰,一片片掉在她腳旁。她整個
人陷入一層濃密的黑暗裡,似是被什麼溫暖的東西包裹了住。
她在那片黑暗裡,慢慢搖晃,款款蕩漾。一個非男非女的柔和聲音在耳邊如詩如訴地
說著什麼,她吃力地聽著,「別怕,別怕......給我吧,一切都給我,以後,你就什麼都
不怕了......」
「你既是如此辛苦,就別再撐了。讓我替你,面對這個噩夢的世界吧......」
澄砂喃喃地說著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自己越陷越深,整個身體卻漸漸清爽起
來,腦子裡也再沒有混亂的思維。她忽然警覺了什麼,用力睜開眼睛,輕道:「我是天澄
砂,你不可以霸佔我的一切!」
那個聲音如此柔和,「我什麼也不霸佔,我只是減輕你的痛苦罷了......」
話音一落,她覺得整個人都陷入一個漩渦裡,越轉越快。她的頭腦卻越來越清楚,耳
邊聽得有什麼人在說話,她忽然猛地一動,用力從床上坐了起來!
「澄砂,你終於醒了。」
同樣是一個柔和的聲音,卻讓她本能地打個寒顫,緩緩轉頭看過去,就見白虎坐在床
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我......」
她想說話,卻覺得嗓子幹得冒火,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劇烈咳嗽起來。
白虎拍著她的背,遞過去一杯冷茶,輕道:「你染了風寒,高燒發了兩天。現在覺得
好些了麼?」
澄砂一口氣把茶喝乾,又喘了幾聲,才冷道:「如果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我會覺得更
好。」
第六章
白虎出乎意料一點都沒有惱怒,他往後靠了靠,環起胳膊,淡淡地凝視她。澄砂捏緊
手裡的杯子,忽然用力將它砸去地上,碎片濺了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
「你給我滾!」
她厲聲喝著,或許是花了太大的勁,眼前金星登時亂蹦,眩暈的感覺再度襲上,她身
子晃了一下,飛快倒了回去。
白虎既沒有扶她,也沒有驚慌,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緩緩彎下腰,將茶
杯的碎片一塊塊撿了起來,輕聲道:「寶欽烏丹坊的白瓷杯子,價值連城。你這一砸,裡
面的銀子,足夠凡間的普通農戶一家三四口過上三年快活日子了。」
「澄砂,你是個缺點太多的人。」他說,慢條斯理地,「你的脾氣太壞,眼光太淺,
不知悔改,大手大腳,敗家,固執,任性,單純,衝動......」
沒等他念完,澄砂就猛地坐了起來,這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頭飛了出來,呼地一下
砸過來。白虎身體微微一偏,被子和枕頭就掉在了地上,染上大片黃色的茶水。她氣得渾
身發抖,顫聲道:「你今天是專門來數落我的嗎?!是不是乾脆讓我病死掉了就稱你的心
?!你這個敗類!」
白虎微微一笑,輕道:「還能罵人,澄砂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可愛。」他垂
下眼睛,聲音裡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好似誘惑,「你那麼多缺點,真是討厭。可是在
我看來,那些缺點,卻比世界上所有優點加在一起還要讓我喜歡。」
澄砂冷笑一聲,「怎麼,硬的用過了就來軟的?又要開始用你的美色來引誘女人?」
白虎搖了搖頭,「對了,你的缺點還有一條,疑心病。」
澄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這個人耍猴般地玩弄,心底忽然燃起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氣,
與往日完全不同,彷彿自尊被侮辱了一般的狂暴。她抿起唇,神色冷了下來,雙眸之中陡
然銳利起來。
這種帶著威嚴的憤怒,讓白虎有些吃驚,就聽她冷道:「我只數五下,你再不出去,
就別怪我不客氣。」
白虎頓了一會,她已經數到了三。他苦笑一聲,只好站起來,卻不轉身,面對著她倒
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門邊,他輕輕說道:「風寒剛好,別再著涼了。我去吩咐女宿給你
多加兩床新被褥。這幾天沒什麼事情,你就好好休息吧。紋瀑這裡的風景不錯,等你大好
了,出去多看看。別忘了,這是你的天下。」
門終於悄悄合上,澄砂整個人虛脫一般,癱在床上。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
頭頂的帳子,血紅的瞳仁緩慢卻堅決地搏動著。
門外,一直在暗處守侯的奎宿急急奔出,飛快扶住面色慘白的白虎,著手處卻是一片
溫熱的濡濕。他嚇得幾乎要叫出來,喉頭不住滾動。「白虎大人......!」他低聲地,焦
急地喊了起來。
「噤聲!」白虎斥著,死死捉住他的胳膊,整個人虛弱地靠在他身上,瑟瑟發抖。半
晌,他緩過了氣,才虛弱地說道:「參宿......他怎麼樣了?」
奎宿面上飛快掠過一絲沉痛,哽咽道:「他......不只胸口上中了辰星的一劍,還被
火神修羅的神火直接擊中要害,一刻前剛剛......魂飛魄散......」
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背上的傷口幾乎要裂開,好像有一根鞭子在抽著他,痛到
渾身是汗。在這種劇烈的痛楚下,他的思緒卻漸漸冷靜下來,心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他不
知道那是空洞還是冷酷,他分不清。
奎宿見他背後的衣裳幾乎被血水浸透,不由驚恐萬狀,顫聲道:「大人......您的
傷......!我馬上去叫胃宿!」
白虎冷道:「你怕什麼?我死不了!不過是被水劍小小劃破一點皮罷了,我怎麼養了
你們這麼一群大驚小怪的廢物?!」幾句話說完,他的額上已經佈滿冷汗,嘴唇雪白,「
你給我把女宿叫過來,要他今天必要好好服侍暗星大人,要是讓她有一些不快,就等著受
罰!快去快去!」
他連聲催促,眼前陣陣發黑,卻強忍著自己站在那裡。奎宿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得
轉身就跑,頭也不敢回一下。白虎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劇烈的痛楚與眩暈讓他意識迷離
,他掙扎著抬手去扶旁邊的柱子,不料扶了個空,整個人往旁邊跌了下去。
一個人影迅速從欄杆旁樹木的陰影裡竄了出來,將這個孱弱的身體一把抱住,死死扣
在胸前,雙手還在微微發抖。
女宿來的時候,腰上別著一把琴。
他替澄砂換了新的被褥,又加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子,才輕道
:「大人路染風寒,還請好生休息。屬下告退......」
「你哭過了?」
澄砂忽然在帳子裡輕聲問他,他的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鼻音,這個人是怎麼了?她生
病昏迷的兩天裡,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男人哭鼻子?還有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居然
還喝酒?!
女宿頓了頓,拱手垂首,低聲道:「在大人面前失了儀態,是屬下的錯。請大人懲罰
!」
澄砂拉開帳子,有些不耐煩,「什麼懲罰不懲罰,你怎麼那麼多廢話。發生了什麼事
情?你腰上別著什麼?」
女宿猶豫了一下,才將腰上的琴取下,輕道:「大人不識得麼?這是北方的樂器,胡
琴。紋瀑的人都喜樂,無論老少,閒來無事都會拉上兩首曲子。」
澄砂見那把琴細長,兩根弦,那模樣倒像極了自己熟悉的二胡。她勉強笑了一下,抱
著被子靠在床頭,說道:「我知道啊,它的音色......很是蒼涼。」
女宿沒有說話,拉過椅子坐上去,提弦,緩緩拉了開來,卻是低低的調子,彷彿暗夜
低吟,雨濕梨花,雖音色歡愉,卻隱隱帶著一股悲愴,似懷念。
他慢慢說道:「大人染了風寒睡了兩天,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手一顫
,調子竟然折了上去,陡然換了個音色,好像從靜裡忽然迸發出強烈的聲響,如裂金石,
帶著激盪的漣漪。
「大人,參宿死了。」
他喃喃地說著,淚水就這樣淌了下來,滴在弦上。那調子竟又折了一折,裂帛一般,
從高處砸下,卻又盤轉著繞上去,一次比一次激烈,彷彿要衝擊天門,悲聲陣陣,化做波
濤,拍打天地。
胡琴的音色本就悲愴淒涼,此刻為他奏來更是如泣如訴,似是有個人在幽幽夜色裡哭
泣一般,連吟帶唱。唱破了嗓子,流出了紅淚,化做一片嘶啞,被月光一照,便碎了開去
。他大開大闔地拉上數回,潮水沒頂,待退去之後,還是一個人在哭著,淚水流不完。
他的技巧說實話不那麼好,好幾個地方都破了音,沙沙地,有些刺耳,可不知為什麼
,澄砂的心卻被這有些拙劣的音色揪了住,翻騰起伏,落不去地上。她吸一口氣,喉嚨都
有些哽咽,忍不住說道:「他......怎麼會死?」
參宿,她不熟悉這個西方七星之一,隱約記得是一個老跟在白虎身後的瘦子,臉色好
像很白,眼睛裡總有一種驚惶的神情,像隻兔子。這個人不是白虎的心腹麼?怎麼會死掉
?
女宿如同沒聽見她的話,逕自輕道:「參宿這個人,有點膽小,偏偏白虎大人老喜歡
叫他做一些危險的任務,他一句話也不敢抱怨,每次得命回來,我就會與他喝上一杯。我
剛入印星城做二十八星宿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除了他之外沒人幫我。對我來說,參宿已
經成了親兄弟。他現在死了,再沒人陪我喝酒......我只恨,他連魂魄都不得保存下來,
這樣一個人,從此就消失了麼?等於完全沒有存在過麼......?」
他哽咽到說不下去,淚流滿面,也不擦一下。澄砂見他如此悲傷,便不再催,只得在
旁邊靜靜看著他。
「前日,白虎大人本想帶大人您一同前往曼佗羅,打算趁著順利攻下紋瀑的勢頭,將
北方的勢力完全奪過來。但您病得太重,實在無法上路,白虎大人只得將您留在紋瀑城內
,帶著其他人馬先去了曼佗羅。」
女宿拭乾眼淚,淡淡地說著。澄砂暗自心驚,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他,等他說完
。
「曼佗羅城早有埋伏,五曜的辰星和熒惑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蠱惑了那裡的城民,居
然將整座城防守得滴水不漏。白虎大人本想撤回,回紋瀑從長計議,但......辰星與熒惑
卻趁他們不備從城裡出來偷襲,白虎大人被辰星傷了後背,參宿......為了保護白虎大
人......被辰星和熒惑殺了......!」
他目中幾乎要滴出血來,滿是瘋狂的恨與殺氣,只聽「喀」地一聲,那把胡琴竟被他
生生捏斷!「我......我......有生之日誓報此仇!」
澄砂卻沒注意這些,她的腦子在聽到「白虎被辰星傷了後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不
靈光了。白虎,受傷了?剛才還輕言慢笑的那個混帳,他當時居然是受著傷的?她覺得整
個人都僵硬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什麼感覺,那究竟是快意,還是痛楚,更或者,是憐惜?
這種複雜的心情,令她忽然從床上跳了下去,本能地就要衝出去看個究竟。白虎,那個永
遠微笑的魔鬼,那個好像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間的神祇......她突然極想看看他虛弱
的模樣,看看他受挫的狼狽。她到底是要過去狠狠嘲笑一通還是抱著他大哭一通......?
她不知道。
「暗星大人!您還在病中!請別亂跑!」
女宿好像攔了她一下,具體發生了什麼她已經不記得了。推開門,漫天風雪夾雜,咆
哮著幾乎要把她撕爛,但她心底的咆哮卻更甚。她甚至顧不得披一件厚點的衣服。
迴廊那麼長,她隱約碰上了一個人,一把抓住,沒命地叫道:「白虎在什麼地方?!
那個混蛋到底在什麼地方?!」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事,完全不懂得後退,不懂得責怪自己
的鹵莽倉促。她甚至覺得天經地義。
跑了又跑,繞了又繞,最後是怎麼來到那扇門前的,她也忘了。一腳踹開那門,風雪
加劇,將燭火熄滅,庭外的雪映進來,分外明亮,地上一灘觸目驚心的血,白虎灰色的長
髮在床邊繚繞,上身赤裸,瘦削的背上,有一道橫埂的一尺來長的血痕,他在流血。
她呆在了那裡,如同被施了法術,動彈不得。女宿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惶恐地叫道
:「大人請回!小心再受涼!」
她什麼都沒聽見,眼睛裡只有那道血痕,它映在瞳孔裡,然後如法炮製,在她心頭也
刻上那麼一道。白虎的琉璃眼灼灼地盯著她,絲毫不放鬆。
不知過了多久,白虎忽然打了個寒顫,歎道:「把門關上,我很冷。」
澄砂怔怔地看著暗處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繞過她,伸手把門合上。是胃宿。她看也
不看澄砂,轉身走回床頭,半跪下來,似是要替他療傷。
「誰傷了你?」
澄砂聽見自己這樣問著,聲音沙啞。
白虎卻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專注,似在看一幅畫,一朵花,一段風景。她忽然
煩躁起來,飛快走過去,沒有任何儀態地把胃宿推開。胃宿立即跌去了地上,半天爬不起
來。
白虎居然笑了,他說:「原來,你在吃醋。」
澄砂冷冷地與他對望,心裡有什麼聲音破繭而出,那被她刻意壓抑很久的聲音。你難
道沒有想要的東西麼?沒有麼?如同以前被問的那樣,她本能地,大聲地,毫不猶豫地,
在心底回答自己:有!當然有!這個世界上,她最想要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從裡到外,
從身到心,她想要他完全屬於自己。她不容任何人染指,不容任何不純。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血色的瞳仁張開又合閉,如同有生命的一般。她半蹲下來,伸手
放去傷口之上,隨便一搓,白虎背上的皮忽然就剝落了下來,一塊塊,一團團。眾人都呆
住,怔怔地看著舊皮脫落之後,背上的傷口居然消失,半點痕跡不剩。
白虎有些意外,他反手去摸傷口,失笑道:「這麼快就好了......?澄砂你什麼時候
學會療傷了?」
澄砂沒有說話,從床邊拿起一件外衣飛快披在他肩膀上,然後轉身就走。快走,快走
。再不走,她就會覺得一切都荒謬之極,她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替他療傷?就為了
心底那個折磨她的聲音?白虎是一隻鬼,任何缺點被他抓住,就永無翻身的日子,她為什
麼要送上門給他侮辱?
她覺得自己瘋了,不可理喻。她好像突然才清醒過來。
「澄砂!」
他低聲叫她,然後輕道:「女宿胃宿你們倆出去,我有話與暗星大人說。」
澄砂轉身,對上他的眼,半天才道:「有什麼話?快說!我......我不過是報答你受
傷了還探病的行為而已,你不要以為......!」
她的身體忽然被人抱住,白虎低頭用力吻上她的唇。天旋地轉,她以為自己下了地獄
再上天堂。他的氣力從未如此大,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將她揉爛過去。她睜著眼,
瞪著他的長睫毛,睫毛微微一顫,他睜開了眼,灼灼地看她。
她忽然覺得唇上劇痛,他居然咬了上去。
「澄砂,澄砂......為什麼我們都是會折磨自己的人......?」
唇舌糾纏,他含糊地喃喃地說著。這種近乎貪婪的纏綿,令他們無法呼吸,她不知道
是他要吞了她,還是她要吃了他。她渾身都在發軟,完全沒注意白虎一步一步後退,退去
床邊,就勢一倒,兩人跌去床上。
澄砂身體一震,彷彿從迷霧中掙扎出來一般,背後一陣冷一陣熱,白虎的手已經伸進
敞開的領口,放肆探索。
她倒抽一口氣,一把將他推開,急抓著領口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繫好理好,凌亂的
呼吸卻怎麼都無法平息。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也不知是怒還是喜。白虎半躺在床上,笑
吟吟地望著她,半晌,柔聲道:「你怕我?還是說,你還要騙自己再騙我,說你不愛我?
」
澄砂默然,面色漸漸蒼白。良久,她歎了一聲,「白虎,愛了又怎麼樣?我愛你,也
改變不了什麼。你照樣會利用我,傷害我。你逼得我承認什麼?我越愛你,以後就越恨你
。我一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白虎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腕,放去心口,沉聲道:「沒錯,我承認我利用你。但我可以
給你一個承諾。日後你若恨我恨到不行,我的命隨時都可以給你,只給你。殺了也好剁了
也好油煎了也好,我不管。但澄砂,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得到天下。我現在,不能死。」
澄砂絕望地閉上眼,心裡最後一點希望悄悄破碎,扎得她血肉模糊。十八年來,她第
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心有餘而力不足,原來竟是這般安靜,這般絕望的感覺,心灰意冷。
他那麼殘忍,斷了她最後的一丁點幻想。
她怔怔地看著他,豁了老命不讓眼淚流下來。白虎伸手過來似是想摸她,她一側讓了
過去,走去門邊冷道:「我走了,別忘了你的承諾。你的命是我的。」話到最後,只得一
陣哽咽。她最想要的這個人,來到這個陌生時代遇到的第一個人,十八年生命裡第一段愛
情。
不是沒有愛,不是沒有緣分,不是棒打鴛鴦,她卻得不到一顆真正的心。心裡的獸停
止咆哮,一切都安靜下來。她關上門,慢慢走遠。
到了最後,她還是只剩自己。
身後的影子豎起來,將她包裹住,彷彿一個安慰溫暖的懷抱。她的左眼流出淚來,右
眼卻漸漸變化,眸色變做了完全的暗金,瞳仁完全張開,彷彿暗夜裡的血槽。
第七章
大雪一連下了數日,道旁枝頭滿是白雪皚皚。這是一條不甚寬敞的小路,一行行深深
的車輪印縱橫在白雪上,四方一行收起之前的囂張,將旌旗收起,隊伍緊縮,無聲地往曼
佗羅前進。
澄砂的風寒還沒全好,但白虎似是有些等不得,急急地從紋瀑出發,打算一雪前幾日
的戰敗之恥。自寶欽開始,到落伽,再到紋瀑,他所到之處皆俯首稱臣,即使五曜前來阻
撓,也從未敗過。然而曼佗羅一戰卻狠狠敲醒了他的狂喜。
他似是高興的太早了,原來沒有了暗星,他一個小小的白虎之神,還是什麼都做不
到......他不能放棄澄砂,也不想放棄。暗星啊暗星......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也
不過是風輕雲淡的幾句話,也不過是眸色流轉間的威嚴,她卻能讓天下人為之瘋狂。是他
不瞭解人心,還是她過於瞭解?
凡人想要的,是什麼?他一直覺得無非榮華富貴,男女大欲一類。但或許他錯了。
白虎端著茶杯,慢慢啜一口,琉璃眼在霧氣中閃爍不停。
人心是世上最深奧的事物。在飽足的時候想墮落,卻在顛沛流離的時候渴望崇高的信
仰。暗星或許就是目前這些處於苦海中的凡人的一點明燈。他不禁開始佩服起來,她的行
為是危險又狂熱的,一旦天下盡歸於她,該如何引導那些慾望越來越多的凡人?
人,永遠是學不會滿足的眾生。她用這一點做引子,點燃他們的火焰,最後恐怕也會
燒傷自己吧。還是說,暗星本身就是一個只追求叛逆快感的瘋子?
隱隱約約,他似乎抓住了一點靈光,但它轉瞬即逝。白虎沉吟良久,終於還是放下了
茶杯,拉開簾子,望著馬車外陰沉的天空。
奎宿反應最快,急忙驅馬過去,沉聲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白虎頓了一下,輕道:「暗星大人病情如何?」
「女宿說她好了小半,雖然不發燒了,但卻沒什麼精神。只要不再著涼,想來在趕到
曼佗羅之前,就可痊癒。」
白虎瞇起眼睛,又道:「女宿還說了什麼?全部告訴我。」
奎宿有些為難,支吾了半天才說道:「女宿說......暗星大人兩日前從大人您這裡回
去的時候......哭了一夜。許是因為那天又凍著了,所以這幾天都懨懨地。」
白虎心裡微微一酸,歎了一聲,放下簾子再沒說話。
再行得數里,忽聽前面的人馬喧鬧起來,叫嚷聲震天。白虎正要詢問,就聽奎宿在外
面焦急地喊道:「不好了!白虎大人!我們中了埋伏......!」
白虎一驚,急忙揭開簾子,就見前方不遠處瀰漫著一團淺碧色的煙霧,它的顏色是那
麼淡,在白雪的映襯下幾乎看不清楚,然而無論人馬,只要一觸到它,就全部倒了下去,
半點也動彈不得。眼看著前面就倒了大片。那團霧氣還在往這裡蔓延,漸漸擴散開來。
白虎哼了一聲,怒道:「居然學會了用毒!這幫五曜!」
奎宿顧不得什麼,將他從車子裡拽了出來,拍馬就往後跑,生怕被那團殺人不見血的
毒霧沾上。白虎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恨道:「北方七星的危宿在什麼地方?讓他
過來!」
話音一落,就聽奎宿勒馬急停,眼前忽地落下兩個影子,卻是胃宿與一個瘦小的男子
。她俏臉生冰,一隻手抓著前面那人的胳膊,另一手抵在他脖子上。那瘦小的男子臉色煞
白,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胃宿冷道:「白虎大人,危宿帶到!他方才企圖趁亂逃跑,被屬下抓了回來。請大人
處治。」
白虎吸了一口氣,定定神,這才凝神望向那人,卻見他身材矮小,面目古怪,一雙眼
倒是又圓又大,此刻目光中滿是恐懼,淚水漣漣地看著自己。他心裡一陣厭惡,語氣卻甚
輕柔,「聽說你擅長用毒?告訴我毒霧是怎麼來的。」
危宿顫聲道:「白虎大人饒命!屬下絕非只顧著自己逃命!而是那毒實在無藥可解,
沾上了必然渾身無力由人宰割......屬下......屬下......」
他語無倫次,根本說不下去。白虎大怒,厲聲道:「廢話!我問你什麼了?為什麼不
回答?!」
危宿一抖,急道:「是......是!那毒是麝香山五曜之歲星的殺手鑭,名喚萬木榮枯
。只要心中有一點破綻苦楚,便會被鑽了空子,將痛苦放大數百倍,讓人癲狂若癡,受盡
折磨而死!」
白虎一皺眉,「好厲害的毒!歲星不是早死了麼......?我問你,這毒有解藥或者對
付的方法麼?」
危宿搖頭,「屬下不敢欺瞞,這毒非人力所造,絕無解藥。只是......如果意志超乎
尋常的堅強,或許可以抵擋住。屬下看這霧氣大約有一里不到的樣子,倘若屏住呼吸閉上
眼睛衝過去,也未嘗不是解決辦法......」
白虎厭煩地揮了揮手,胃宿立即會意,雙手一提,將他直直拋向逐漸瀰漫過來的霧氣
裡!危宿連叫一聲都來不及,跌進去就沒了聲音,動也不動。
白虎一時無法,只得命所有人後退以避開那團碧色霧氣,好在霧氣雖可怕,移動起來
卻極緩慢,退了半日,已將霧氣甩在老後面,再也看不到了。
白虎四周打量一番,周圍儘是茫茫森林,堆雲積雪望不到盡頭。之前為了避免五曜再
生事端,他已經找了這條小路繞過官道,卻想不到五曜依然纏了上來。眼下周圍已經沒路
可走,除非將隊伍打散開來從樹林裡繞,不然還是得走上老路。他想了半天,忽生一計,
轉身對奎宿說道:「去叫十個小神官過來。」
此時天色已暗,滿地的雪色卻將眾人的臉映得發紅髮灰。小神官們很快就帶到了,一
個個低著頭,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著,偷偷望向白虎這個印星城的大人物。白虎打量了一
遍,伸手拍了拍一個最瘦弱的神官,輕道:「把外衣脫下來。」
小神官不明所以,卻不敢違抗,只得脫下了衣裳遞過去。白虎又道:「胃宿,你的外
衣給他,你換上他的衣服。奎宿你也找一個人換,還有把女宿叫過來讓他也換上。」
奎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擔心道:「大人您難道不換麼?還有暗星大人......
」
白虎笑了笑,說道:「把那些裝廢物的馬車全部清空了,都帶過來。動作快點!別讓
五曜發覺了!」
當下三人換了衣裳,馬車也帶了過來。白虎將剩下的人馬分成十幾小隊,每一隊都安
排了一輛馬車,然後讓他們從樹林裡走,各自找小路前進。很快地,樹林變得空蕩蕩,只
剩下一輛馬車和白虎他們。
「白虎大人,您......」奎宿穿著神官的衣裳,不知道接下來他到底要做什麼。白虎
微微一笑,「你們三個人騎馬趕車,注意點周圍,我與暗星大人同乘一輛車,諒五曜也不
敢輕舉妄動。」說完他將簾子一揭,閃身進了馬車。女宿與胃宿騎馬護在兩旁,奎宿鞭子
一打,馬車顫顫上路,從茂密的樹林裡尋找空隙。
澄砂昏昏沉沉地睜開眼,只覺身旁多了個人,臉上涼涼的,似是被一根手指柔柔觸摸
。她呢喃著開口,「......誰?出了什麼事情?」
那人將她抱在懷裡,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她身上,柔聲道:「沒事,安心睡吧。這一
路還長呢。」
她動了一下,把腦袋靠過去,貼上他的臉頰,鼻端聞到淡雅的草藥香氣,只覺恍然如
夢,心裡又是酸澀又是甜蜜,竟不敢睜眼,寧可認作夢境。隱約中,他似乎歎了一聲,她
覺得心裡空空的,喉嚨也跟著往下落,一路上惴惴,不知是真是假。
這一路再沒遇上什麼阻礙,行得一夜,已經出了山林。天色漸明,遠遠的,天與地交
接處,一輪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霎時間滿地滿樹的白雪都有了靈氣,那白色,望不到盡
頭,彷彿連綿去了天邊。玉樹銀枝,冰晶倒懸,是一種精緻到脆弱,卻又蒼茫到清冷的景
致。
日光透過簾子打在澄砂眼睫毛上,撒下點點金屑,彷彿一隻顫動的蝴蝶翅膀。白虎忍
不住低頭吻上去,心裡有一種平和安寧的情緒,隱約期盼著時間可以長久一些,暫時先別
把這種純淨的美麗捲入血腥中,再讓他好好品味一會。
澄砂微微一哼,似乎醒了過來,她猛地睜眼,有些茫然有些防備,直直瞪著他。白虎
笑了笑,揭開簾子,道:「曼佗羅已經到了。」
她急忙坐了起來,就見簾外影影綽綽,極遙遠的天盡頭,似乎矗立著一座城樓,映著
白色的霧氣,金輝萬丈如同天門。她為這種雄偉瑰麗的景色所惑,一時說不出話來。白虎
在後面替她綰好長髮,說道:「很美麗吧,那是神界最古老的城池,落伽與寶欽完全不能
與它相比較。」
話音剛落,馬車劇烈震盪了一下,然後便猛地停了下來。奎宿的聲音在外面惶恐地響
了起來,「白虎大人......!前面......有許多破碎的馬車......!」
白虎立即冷下了神色,揭開簾子望過去,就見前方一片狼籍,大約有數十輛馬車支離
破碎地癱在道旁,顯然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而更恐怖的是馬車旁有幾十具屍體,都穿著印
星城的神官服,沒有一具屍體是完好無損的,不是身首異處便是肚破腸流,大片大片的鮮
血已經凝結成冰嵌在雪地裡,景像甚是淒慘。
白虎緊緊皺著眉,不用多想,這種殘酷的殺人手法必然是司火的熒惑才能做的出來。
看樣子,五曜已經不打算坐等在曼佗羅城內,直接等在官道上了。
「大人......怎麼辦?」女宿有些不忍看,轉頭問他。
白虎深吸一口氣,只覺冰冷裡帶著絲絲的腥氣,中人欲嘔。他摔下簾子,冷道:「別
管,繼續往前走!」
再行得一個多時辰,道旁的屍體越來越多,死狀也越來越慘。白虎在車內臉色蒼白,
捏著拳頭,只覺裡面全是冷汗。他失算了麼?這一次帶出了大半的兵力,萬一全部殲滅,
於印星城實是一個極大的打擊,能不能攻下曼佗羅都成了問題。
「這幫五曜......」他陰陰地念著,被人反咬一口的滋味令他如坐針氈,但心裡卻出
奇地冷靜了下來。他揭開簾子冷道:「奎宿,加快速度,我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去曼佗羅
。」
奎宿狠狠抽著馬,小小的馬車登時在冰上飛馳,幾乎是滑行著前進。白虎在車內低頭
看地圖,一個字也沒說。澄砂只覺身上乏乏地,沒什麼精神,馬車搖搖晃晃,她躺下去繼
續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白虎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丟下地圖,坐過去搖了搖澄砂,喚道
:「澄砂,你醒醒。」他一連叫了十幾聲,澄砂才幽幽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
他怔怔地望著她右邊的眼睛,有些驚駭,忍不住輕道:「你的眼睛......?」
澄砂似乎極累的模樣,翻個身喃喃道:「我的眼睛怎麼了?」
變成了獸眼啊......白虎在心底回答,那樣純粹的暗金色,完全張開的血色瞳仁,完
全是獸的眼。難道說,她現在的沒精神,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正在沉吟,忽見她閉著眼輕蔑地笑出了聲,那聲音又細又尖,充滿了譏誚。
「因為我要出來了呀,白虎。你不期待麼?」
他皺眉瞪她,她依然是一付半睡半醒的模樣,嘴角卻詭異地揚了起來,勾出一個譏諷
的笑。這樣的情景實在太詭譎,白虎都覺背後冷颼颼地。
「澄砂?」見她沒了聲音,他又開口叫她,話音剛落,就聽奎宿在外面慘聲大呼了起
來!馬車猛然停下,跟著是胃宿與女宿的怒喝。
白虎正要詢問,就聽熒惑冷酷的聲音在外面說道:「這次應該是白虎與暗星的馬車了
。」他認得胃宿,一見她不由鬆了口氣。這一夜他折騰了好久,看見馬車就上,結果殺到
渾身是血,也沒找對人。看樣子鎮明與辰星說的沒錯,白虎的確是個狡猾的神,要耍心眼
,誰都耍不過他。
熒惑避開胃宿與奎宿的攻擊,腦子裡只有臨走前,鎮明的一句話:「見了白虎,什麼
也不要說,殺即可!」
殺即可!他的身體忽然弓起,如同一朵輕盈的火焰,從女宿的手臂旁擦了過去,雙手
暴長,抓住馬車的頂蓋,居然生生扯了下來!白虎只覺頭頂一涼,跟著便是一陣無法忍受
的熾熱,熒惑的手掌已經到了眼前,似是想抓住他的喉嚨。
胃宿大駭,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把白虎攔腰抄起,護著他避開熒惑那一抓,肩上一痛,
原是被擦了一下。熒惑一擊不中,正打算追上去,眼角一瞥,卻見到了半躺在馬車裡的澄
砂。他在落伽被她重傷過,對她極為忌憚,忍不住身子一抖,本能地讓過去。
待站穩,轉頭一看,卻見她半閉著眼,似乎根本就沒醒過來的樣子。熒惑大著膽子湊
過去,正要看個仔細,卻見她緩緩睜開了眼,怔怔地望過來。那目光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
明的慵懶妖嬈,左眼漠然,右眼含笑,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熒惑見她右眼詭異,不由有些發寒,腦海裡又迴響起鎮明說的另一句話:「若是不幸
與暗星對峙,不要猶豫,先退回曼佗羅再說。」他當下毫不猶豫,翻身倒退數步,冷道:
「有本事就來曼佗羅城!」
語畢,他的身影迅速消失,經過之處留下一道長長的黑路,冰雪在他腳下全部融化,
連泥土都變得焦黑。
眾人見他來的快去的也快,不由惱怒起來。奎宿將白虎扶著站起來,輕道:「大人您
受驚了,屬下失職。我們要追上去麼?」
白虎定了定神,冷道:「追,好教五曜知道他們惹錯了人。」
他回頭看一眼澄砂,這一場驚嚇,她似乎一點反應都沒有,居然抱住軟褥,沉沉睡去
。
「女宿,暗星大人身體不適,你好好照顧她,若出什麼問題,我唯你是問。」
女宿急忙答應,過去輕手輕腳將澄砂抱了起來,扣在胸前,上馬的時候也不敢動作大
了,生怕將她驚醒。倘若他低頭,或許可以見得到她詭異的右眼是半睜的,靜靜地望著遠
方的城樓,目光裡又是懷念,又是恨,縈繞了一路。
第八章
趕至曼佗羅東城門羅汜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三千,映得那座青石古城光輝萬
丈。
白虎見城頭半個人影也沒有,情景有些詭異,不由低聲道:「先停一下,別急著進去
。」
奎宿急拉馬,就見城門下堆滿了屍體,全部是印星城的人。此時氣候極寒,鮮血早已
凝成冰塊,馬蹄不小心踢上一具屍體,居然沒踢動。仔細看過去,原來那些人都已經凍實
在地上,和石頭一樣硬。
至此,白虎帶來的五千神官全部被殲滅,其他的二十八星宿想來有識時務的,早就自
己逃命去了。空蕩蕩的城門前,只剩下白虎他們五人。胃宿思及他們此番狼狽景象,眼眶
都紅了,一時賭氣,驅著馬蹄狠狠踢上去,「啪」地一聲竟把一具屍體踢斷成兩截。
白虎皺了皺眉頭,正想說話,卻聽頭頂城樓上面辰星囂張的笑聲刺耳地傳過來,「來
了麼?殘兵敗將!你們這麼點人居然還敢來打曼佗羅城的主意,實在讓我不得不佩服!」
眾人都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卻見一條玉龍從天而降,夾雜著撲頭蓋臉的呼嘯聲,快
到了極點!眾人來不及躲閃,驚呼著被龍頭狠狠攫住!白虎只覺全身一溫,似是一大盆水
淋了個徹底,寒風一吹,登時如針刺骨。
原來那不過是辰星喚出的普通水龍而已!眾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才發覺情況大不妙
。曼佗羅這裡滴水成冰,全身上下被淋個透徹,就算他們是神,也抵不過突如其來的嚴寒
。胃宿打個寒顫,臉色頓時慘白,衣服上已經結了薄薄一層冰。她脾氣暴躁,哪裡忍得住
,翻身下馬,提劍便要上去城樓與辰星拼了。
「胃宿!」白虎冰冷的聲音立即止住她的動作,一旁的奎宿和女宿早從馬後的包裹裡
取出大毛毯替白虎與澄砂擦拭身體頭髮,一股股霧氣從他們頭頂冒出來,白虎的臉色已經
白到發青,眼神卻出奇地清亮,平靜地望著辰星。
半晌,他緩緩開口道:「五曜也不過剩下這些小手段而已,躲在暗處趁人不備,以為
這樣就能贏?」他順了順貼在臉頰上的濕發,指尖頓時凝成一顆小小的冰珠。
辰星冷笑道:「除了放狠話,現在你還能做什麼?你們幾個星宿,外加一個根本不能
打的虛弱白虎賤獸,以為能贏?熒惑都不必出來,我一個人就收拾了!」說完,他一躍而
下,足踏兩條透明的水龍,眨眼就來到了白虎面前。
兩條水龍忽地絞去一起,被他一手抓住,瞬間變做一柄長劍。辰星低喝一聲,「著!
」及肩的黑髮如同綢緞,在空中劃過一道半圓,那劍去得卻不快,似是有點試探意味,輕
點白虎的喉嚨。
奎宿大驚,本能地要伸手出去捉住劍身!但辰星卻狡猾地畫個劍花,貼著他的手指縫
鑽進去,那劍如同長了眼睛,劍尖蛇一般打個轉,直刺白虎的心口!
電光火石,眼看辰星就要得逞,忽聽身旁澄砂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不大,甚至還有些
虛弱,辰星的手卻一抖,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在落伽時自己的慘狀,他知道暗星一旦發難,
自己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腕飛快一轉,把劍收起,動作迅速地跳去一邊,回頭警惕地望向澄砂。這一看
,卻讓他心底一涼——她半閉著眼睛,頭髮全濕透,貼在臉上,看上去一付委靡的模樣,
但詭異的卻是那只半睜的右眼,那隻眼令她的整個右臉看上去似笑非笑,妖異之極。辰星
目光怎麼也轉不開去,忽地見那隻眼睜了開來,暗金色的眸子胡亂轉了轉,立即捉住他的
視線。
他倒抽一口氣,只覺背後冷汗都冒了出來,忍不住倒退一步,本能地避開這種詭譎的
危險。澄砂只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幾乎是立即轉過臉去,繼續陷入昏睡的狀態。辰
星愣在那裡,手心裡濕漉漉地,那一劍無論如何再也砍不下去,小腿居然開始隱隱抽搐。
可惡,他居然驚到腿發軟......
「你擋在這裡也沒有任何用處,何不將曼佗羅的所有城民全部請出來?當著所有人的
面,看他們選擇五曜還是暗星。你們死都不放手,莫不是因為知道天下的心皆不向五曜?
」
白虎冷冷笑著,看穿他的故作鎮定,用重話刺他。
辰星臉色慘白,顯然被他說中痛處。他張口似是想辯解,話到了嘴邊自己都覺牽強。
天下眾生皆不向著五曜,這個慘痛的事實他在落伽早已知曉。但做了那麼久高貴的神祇,
天下一切都看不進眼內,讓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從前的風光就此消逝?何況天下眾生之心居
然向著暗星,那個麝香山與之鬥了幾千年的怪物,他這個司水的神,遵從麝香王教誨的聖
潔之神,怎麼可能乖乖讓出來,大方地把眾生送出去?!
「好,就讓他們自己選。」
冷酷的聲音從辰星身後響起,讓他一驚回頭,就見熒惑從城門內走出來,而城內雖然
空無一人,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從窗戶里門縫裡射出的打量眼神。
熒惑轉過身,冷道:「人呢?全部出來,給你們選擇的自由!」
辰星急道:「你瘋了?!我們做了那麼多努力,難道雙手捧著再送出去?!」
熒惑輕道:「我們努力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人到底想追隨誰。你想讓曼佗羅城
的人覺得自己活在壓迫中麼?」
辰星如遭重擊,胸口一陣窒息。是啊,這裡是曼佗羅城,她的故鄉......他苦笑一聲
,歎道:「我們當真是雙手捧著曼佗羅城送給四方......回去鎮明一定要發火......」
城民是一點一點湧出來的,先是一兩個膽子大的走出來,也不敢太靠前,只是蹲在城
門邊觀望,後來見的確沒有危險,便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大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門口,
無數雙眼睛直直看著這些神,有好奇的有仰慕的,也有憤恨的。
沒過一會,眾人就擁著一個老者緩緩走近前,那老人鬍子鬚髮都與雪一樣白,幾乎將
眼睛都遮住。旁邊有個膽子大的男人低聲道:「這......這位是我們城裡面年紀最大的智
者......我們都聽......聽他的意見......」說得結結巴巴,說完之後卻興奮極了,回頭
對他媳婦一個勁擠眉弄眼,好像在說終於和神說話了。
白虎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搶先說道:「老人家,有禮了。在下印星城四方之神白虎,
您有什麼意見,但說無妨。」他信心十足。
辰星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只是將手裡的劍用力扎進雪裡,冷眼望著天邊,不甘不
願。
那老者倒是很平靜,扶著枴杖,淡然道:「老朽向來孤陋寡聞,平生不過略讀些書,
為他們尊為智者實在赧顏。關於麝香山與印星城之爭,發生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但老朽最
近聽說四方之神脫離了麝香王,拜了暗星大人。請問這是真的麼?」
白虎笑道:「確有此事,四方不甘再受麝香山那套腐朽的陳規所困,於是改投暗星旗
下。究其根本,不過是想讓三界眾生過得更舒心一些罷了。」
那老者立即道:「既然如此,能否讓我等賤民瞻仰暗星大人的風采?」
「當然,女宿,請暗星大人下馬。」
白虎讓了開來,霎時,所有人的眼光就直接落在了澄砂身上。一時間,吸氣聲,疑惑
聲,鄙夷聲四竄。馬上只有一個半睡半醒的小丫頭,不但沒有一點風采,看上去還懨懨地
,這是暗星?騙人的吧!
白虎微皺起了眉頭,輕道:「暗星大人......?請下馬。」
澄砂「唔」了一聲,在女宿懷裡翻了個身,揉著眼睛還打個呵欠,呢喃道:「到曼佗
羅了嗎?我好睏,想睡覺啊......」
哄笑聲四起,胃宿奎宿的臉色難看極了,女宿更是難堪地輕輕推了推她,悄聲道:「
白虎大人叫您下馬呢!曼佗羅的城民都等著看您的風采,您可別再這樣沒精打採了......
」
澄砂似乎還在夢中,答應了一聲就要下馬,身子搖搖晃晃地,腳還沒踏在地上便一個
不穩要摔倒。周圍的譏笑聲更大了。
那老者臉色鐵青,冷道:「敢問白虎大人,這個病懨懨的小姑娘就是您口中的暗星大
人?」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當年地下冰城一戰驚天動地,暗星大人的風采至今難
忘!白虎大人,您想得天下的心,老朽理解,但請您不要污蔑暗星大人的稱號!暗星大人
的魂魄還被封在地下冰城裡,怎麼可能突然出世?若有人妄圖借暗星的風采做一些什麼事
情,老朽我第一個不同意!」
老者話音一落,成千上萬的城民都吼了起來,「她不是暗星!她不是暗星!滾出曼佗
羅!」
白虎抿著唇,一個字也沒說,目光閃爍,裡面儘是凜冽的冰雪。
辰星哈哈大笑起來,「是啊!假暗星趕快滾回去吧!白虎,你可聽明白了?天下之心
不向著你們,你輸了!乖乖離開吧!」
後面的叫嚷聲越來越洶湧,顯然城民們的怒氣開始爆發,有人搓了硬實的雪球,用力
拋向白虎他們。雪球越拋越多,到後來幾乎是人人都在奮力向他們砸東西,胃宿奎宿動作
再快也躲不過撲天蓋地的雪球,被砸了好幾下。女宿剛下馬要去扶澄砂,一時不提防被雪
球砸中左臉,他低呼一聲,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澄砂最倒霉,滿頭滿臉都是雪,半爬在地上,怎麼都站不起來。
辰星雖然興奮,心裡卻疑惑之極,暗星出乎意料的柔弱讓他怎麼也不明白。她現在看
上去甚至比一個普通的少女還沒用,簡直連站起來都困難。暗星怎麼會如此狼狽?
正在胡想,忽聽熒惑在後面急道:「就是現在!你還等什麼?!把暗星除了!」說完
,一道火熱的氣息從他頰邊擦過,熒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畫出一道黑線,轉眼就竄了出
去!辰星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跟著衝了過去。
女宿剛將澄砂扶起來,想撣去她頭臉身上的冰雪,卻聽身後奎宿的驚呼聲,他回頭一
看,就見熒惑與辰星兩個五曜,一個從左一個從右,滿臉殺氣地朝這裡奔過來。他大駭,
本能地將澄砂抓緊,幾乎要勒斷她的胳膊。
熒惑掌心放出艷麗的神火,所有的冰雪剎那間消融,他整個人忽然消失,化做一道影
子,瞬間就要把神火罩下去!辰星有些猶豫,手裡的水劍閃了閃,慢了半拍,兩人一上一
下,一齊攻上去,便是麝香王在世,不死也要受傷。
澄砂連頭也沒有抬,淡金色的長髮蓋住她的臉,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宿已經驚叫了出
來,一把放開她!
眼前忽然亂紅飄零,似是突然下了一場紅色的暴雨,那紅點點落在發上,手上,臉上
,很快就滑了下去。空氣裡瀰漫著甜蜜的香氣,如同幻境。
熒惑忽然停下動作,「咦」了一聲,那紅色的雨落在他掌心的神火上,瞬間變做了灰
消散開來,但一飄在地上,居然凝聚成團,化做一朵妖艷的紅花。
「惡之花......?」
辰星喃喃地說著,無意識地將花瓣搓碎,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下來,又變做一朵紅花
。他忽然反應過來,回頭暴吼道:「清瓷!又是你來攪局!」
話音一落,就見遍地如同化開血池一般,一朵朵碩大的惡之花妖艷綻放,這景像他們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簡直與當年的麝香山一模一樣!鎮明早就說過,惡之花已經凋謝,
因為暗星的降臨,可它現在卻又盛開了,在暗星的面前,開得比以前還好......
熒惑忽然轉身,一把捉住一道影子,冷道:「你又來做什麼?這一次是想救暗星?」
那人被捉住了胳膊,回頭淡然一笑,聲音清冷:「不,我救了你們,不然你們早死了
。」說完她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輕盈地脫開了手,走去澄砂面前。
澄砂低頭看著那些妖艷的花朵,半晌才慢慢抬頭,右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人,輕道:
「你也來了,清瓷。」
清瓷瞥一眼她的右眼,說道:「你變了很多,很辛苦麼?」
澄砂右眼微笑,左眼卻流出淚來,幽幽地說道:「很辛苦啊......你這次來是做什麼
呢?又是不讓我得到曼佗羅?你方纔如果不讓惡之花開,我已經將那兩個五曜的腦袋扯下
來當香囊了。清瓷你幾次三番來阻撓,是想做什麼?」
清瓷撈起一朵花,放去頰邊,微微一笑,映得臉頰如玉似雪,雙眸又深又亮。她笑道
:「我來,只是告訴你,我的花開了。你看看,不好看麼?」
澄砂接過惡之花,放去鼻子前深深一嗅,目光冷了下來,「你這花,我不喜歡。」
清瓷淡然道:「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它既然開,便有它的道理。你要得天下
,不見得要殺人,你方纔的殺氣,是想將這個城裡的人都殺盡吧?我不喜歡這樣。」
澄砂歎了一聲,「他們太大膽,衝撞了我的正身,你還要我放過這些賤民?」
清瓷冷道:「賤民?你終於將這句話說出口了。怎麼,天下到手大半,就開始自封高
貴了?」
澄砂沒有說話,只是拂去頭上的雪與水,轉身便走,一直走去胃宿身旁,瞥了她一眼
。胃宿被她詭異的眼神嚇住,動也不敢動,眼睜睜看著她將自己的馬牽去城門前。
「天下盡歸我手,你們還有什麼猶豫的?你們要財富,我給!你們貪美色,我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