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歡喜半日,終於還是把小孩兒送回了牡丹身邊,讓他們母子安心睡在一起。小睿狐極
安靜,不哭也不鬧,一直圓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嚴肅地看著所有人,直到了牡丹身
邊,才緩緩眨了眨眼睛,拉住她的頭髮和衣服,依戀地睡了過去。
司徒關上門,示意兩人去前廳說話。三人坐在椅子上,連喝了兩杯茶,司徒卻一個字
也沒說。鎮明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必然與神界有關,他放下杯子,溫言道:「有什麼
直說無妨,神界如今於我已無甚意義,你我不過深山之中喝茶聊天下而已。」
司徒點了點頭,手指在杯緣遲疑地摩挲了兩下,才道:「你們一路由西向南過來,難
道沒有聽說四方那裡的事情麼?」
鎮明看了非嫣一眼,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注意。他道:「我們一路盡量避開繁華地段,
走的是偏僻小路,也沒打探消息。你聽到了什麼?」
司徒輕道:「還有三日,三日後白虎就要昭示天下,立號建都,他要建立新神界,我
原想他一旦奪了麝香山就會立即鞏固勢力,但沒想到他居然拖這麼久。」
鎮明淡淡地撫著袖子,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半晌才道:「他辦事向來穩妥,這麼
長時間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且看他如何著手神界事務,他的能力
的確比我們五曜強許多,況且他也有野心。若能將神界發揚光大,令三界安泰富裕,也是
一件樂事。」
司徒眸光微轉,淺笑道:「你能看開再好不過,但你不覺得很奇怪麼?白虎召集許多
能人異士,就好像當初初代麝香王那樣,封號拜職,令他們列入仙班。但什麼人都給了封
號,偏偏沒有暗星的……事實上,暗星根本就被他雪藏起來不令世人再見了。」
鎮明歎了一聲,「你一向聰明,怎麼在這事上糊塗了?暗星是什麼身份?倘若要給她
封號……白虎這個王還做得成嗎?白虎打壓她還來不及,怎可能給她勢力讓她反?再說…
…暗星這人很有點古怪,好像對白虎完全忠心,幾次接觸都看不透她真正想法,想來也是
白虎怕她出什麼亂子,用秘術控制著吧!」
司徒連連搖頭,「鎮明你錯了,白虎非但沒有打壓她,反而比之前更加放縱她了。此
次新都依然選在麝香山,但大典卻會到寶欽城完成。暗星早就去了寶欽,所到之處張揚跋
扈,目下無塵,寶欽人叫苦不迭,狀子堆了一房間。白虎卻只給了三個字的回應:『隨她
去』。這樣還不古怪麼?」
鎮明苦笑了起來,「這些話早就沒意義,就算暗星一怒之下把寶欽曼佗羅這些大城全
滅了,我們也無力阻止吧?況且暗星有白虎那個擅於機關算計的神跟著,為了剛到手的天
下,白虎不會過於放縱她的。」
司徒眼睛一瞇,過得一會才慢慢念道:「第一日死三十人,重傷輕傷者上百,寶欽供
奉初代麝香王的千年古剎完全被毀;第二日死六十八人,重傷輕傷者五百餘人,寶欽第一
大世族一夜之間盡數被誅,起因莫名;第三日死……」
「夠了!」
鎮明打斷他的話,皺起眉頭冷道:「她總共去了幾日?難道每日都在鬧事傷人?」
司徒說道:「已經有五日了,一日比一日殘酷。我看她不是瘋了就是完全不把凡人放
在眼裡。」
鎮明沉吟良久,才輕道:「與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司徒笑道:「沒什麼別的,如你所說,喝茶聊天下。三界遭殃永遠與無塵山沒甚干係
,我才不在乎。但某人曾說過甘願放棄神界只為了避免屠殺傷害凡人,我今天這一說,不
過提個醒,免得某人日後看了慘狀心裡後悔而已。」
鎮明長歎一聲,心裡極是難受,卻說不出話來。非嫣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們…
…要不去寶欽看看情況?」
鎮明反握住她的,頓了半晌,才道:「好,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絕對不能讓暗星他
們發現我們的蹤影。」說完他又歎了一聲,聲音枯澀,「但看了又如何?天下已是君家物
,她殺,她敗,她好,都不由我們承擔了……我只是,愧對凡人眾生。」做了個顏面丟盡
的逃兵。
非嫣見他神色淒涼,便一個勁對司徒使眼色,要他說點別的輕鬆的調解一下氣氛。司
徒挑了挑眉毛,又咳了兩聲,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對了,關於你們一直在找的聖地,我
這裡也有一點線索,是我在無塵山這裡的藏書閣內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的一些典故,有興
趣聽聽麼?」
鎮明果然精神抖擻起來,連聲問他找到了什麼。
原來聖地是極古老的一個傳說,甚至在神界建立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那時只有陰陽兩
界之分,神鬼同界而處,有靈力者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處,普通人可以去那地方花錢消災,
請來高人解決種種難處。可以說,當時靈力者聚集的地方,便很有點神界的雛形了,只不
過沒那麼多規矩,也沒有高高在上地讓凡人膜拜頂禮。
聖地一共有四個,東南西北各一。直到初代麝香王建立了神界,東西北三方的聖地漸
漸敗落,成為了一些沒能列入仙班卻又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人的地盤,由於鬧事太嚴重,
便被初代太白之神滅了。只剩下南方的聖地,人煙漸漸稀少,最後居然不知所蹤,淡忘出
人們的記憶裡。
「你們手上那青銅的薄片其實不是什麼引子,而是當時靈力者之間的一種信物,配在
腰間表示自己的能力。上面的紋路是用者自己刻上去的,估計應該是表示能力之類的東西
。」
司徒喝一口茶,繼續說道:「其實關於聖地的典故極少,想來是被初代麝香王遮掩了
去。畢竟高貴的神究其根本不過是一群有特殊能力的凡人,這樣的事實凡人無法接受,你
們自己也無法接受吧!」
鎮明不為所動,淡然一笑,「我本身就是凡人,沒什麼接受不接受的。說了這許多,
聖地究竟在什麼地方,你可有線索?」
司徒勾起嘴角,「問的好,我也不知道。書上只有一句話——日行千里,深水之下,
有靈泉湧動,其活死人,醫百患,固魂魄,堪為一奇也。」
鎮明思索良久,摸不著頭腦。非嫣卻是嘻嘻一笑,說道:「急什麼?該到的時候,我
必然能感覺出來。什麼深水之下日行千里的,都是誆人而已。現在為這事煩惱可太早了些
,我還想快活過一段時間呢!」
包子攤的生意最近越來越差,王老漢很有些摸不著頭腦。原本喜歡大早上出來喝茶的
客人們如今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兩天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許多,人人都是一付惶恐的模
樣,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王老漢一直是孤身一人,沒老伴沒兒孫,平日裡就喜歡與人亂侃,眼下卻沒半個客人
,他已經有好幾天都找不著人說話了,很有些鬱悶。眼看茶館前日也關了門,人人自危,
他只道麝香山那裡出了什麼大事,沒甚自覺,依舊做他的包子生意。但眼看這點小買賣也
要賠本了。
這日他從寅時一直干坐到接近午時,街上行人零落稀少步伐匆忙,沒人瞥一眼白綿綿
香噴噴的包子。唉,看樣子今天又得自己解決兩籠的包子了。他起身準備收攤,剛熄了爐
火,就見街角那裡急匆匆跑過來一個人,把幾個銅板往他手裡一塞,趕命似的催道:「快
快!五個豆沙包!五個肉包!快點裝!」
他接過銅錢,用手捏了兩下,嘴裡嘀咕道:「急什麼呢?老漢我手腳慢,快不了!真
真怪事了,城裡來了怪物不成?一個個都趕命似的。」
那人急得冒火,連聲道:「你這老頭好拙!難道不知道暗星來了寶欽?!前幾日不曉
得第一世家怎麼得罪她老人家了,居然滿門全滅!死的人堆成了山流的血淌成了河!你不
想莫名其妙被牽連,就趕快收攤子回家吧!暗星是好惹的嗎?!」
「撲」地一聲,包子掉在了地上,王老漢目瞪口呆,沒反應過來連聲問道:「什麼什
麼?暗星來了?第一世家給滅了……喂喂!你倒是回來把話說清楚啊!」
那人早拾了包子跑得無影無蹤,留下一串嚷嚷:「不知道她今天還去什麼地方轉悠,
還是保命要緊,快回去吧!」
王老漢本能地收拾好攤子,把錢袋子緊緊繫在胸口衣服裡面,然後沒頭蒼蠅似的到處
亂鑽,也不知道到底該去什麼地方躲起來。他家還在城外呢!這會子哪裡來得及回去!
剛跑過街拐角,就聽前面哭喊聲震天,不一會迎面跑來無數人,潮水一般湧過來,差
點把他的老骨頭撞斷了。他沒頭沒腦地抓住一個臉色慘白的小伙子,連聲道:「出什麼事
了?怎麼了?!」
那少年話都說不清楚了,結巴著語無倫次:「快……快逃!暗星她……殺……好多血
……又開始了……!」說著一把摔開他的手,隨著人潮往後面奔去。
王老漢腿軟,但好奇心卻被勾了上來,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去。前面街邊是寶欽大錢莊
,那裡的人居然更多,很多人雖然面露恐懼之色,但眼底卻有著一股瘋狂的熾熱血紅,在
那邊放聲大叫,聲勢震天。
他小心走過去,蹲在地上從人群縫裡望進去,只隱約見到錢莊前面的地上積了大片的
猩紅鮮血,錢莊趙老闆一家子死了大半,屍體零碎散亂不堪入目,他的心猛然一跳,嚇得
差點跌下去。
這這……這還有王法沒有?!他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當街殺人,沒有理由,只為了
自己的開心不成?!趙老闆一向樂善好施,是個大大的好人,如今居然莫名其妙被暗星給
剁碎了!那些人還在叫好?!這和瘋狗有什麼區別?!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一個冰冷的聲音陡然響起,頓時將所有的喧囂壓了下去。那聲音
是如此冷酷,以至於王老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冷汗,居然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你們想要什麼?錢,女人,權勢?我給你們!不用壓抑自己的慾望,它們是無罪的
!錢莊老闆有三頭六臂麼?他憑什麼比你們都富有?憑什麼對你們放債討利息?!你們也
可以與他一樣!只要你們敢,只要去做!殺人很可怕麼?哪裡有不流血的反抗?!去吧!
去做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們是我的子民!什麼都不須顧及!你們的神護佑你們!」
這一番話語調冷冷地,但卻彷彿有著奇異的魔力,讓人熱血沸騰,恨不能敞開了胸膛
把心肝挖出來以示忠誠。王老漢暗暗搖頭,他們都瘋了!瘋了!這樣鼓動罪惡,這樣宣揚
暴亂,她哪裡是神?!她分明是妖魔!
那些人完全瘋狂,提著各種木棍鋤頭到處亂砸,見了不順眼的東西就打,見了富有一
點的房屋就進去搶奪。王老漢躲在角落裡不敢看不敢聽,那些鮮血,那些哭聲……他們本
是同樣的人!為什麼會落到自相殘殺的地步?這個世上,哪裡有完全順著自己的願望過活
的地方?放縱了自己的惡,難道不怕有朝一日被人以惡反噬麼?
他活了六十三年,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是陌生的。滿街流竄的,高聲呼叫的,放肆大
笑的……他們或許已經不是人了,被暗星蠱惑出魂魄裡最惡的部分,化身成了妖魔,在世
上橫行。好一句情慾天生人人皆醒!原來他們是這樣「醒」過來的。
「砰」地一聲,一把鋤頭夯上了王老漢頭頂的牆,粉屑亂飄,害他只能往後退去,避
開那些發瘋的妖魔。過了一會外面似乎沒什麼動靜了,他屏住呼吸悄悄往外面探——入目
是一襲被鮮血染成淡紅色的白衣,白色的緞鞋血跡斑斑,往上看,那人的衣裳有一雙寬大
的袖子,這是只有神或者貴族才能穿的華服。他的心忽然一驚,竟然有點不敢往上看。
這個白衣人站在街心,靜靜地望著暴亂,周圍炸開了鍋,然而奇怪的是她四周圍卻給
人一種安靜的感覺,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是一種近乎窒息的安靜。
王老漢吸了一口氣,緩緩望上去,看到了她淡金色的長髮,用兩根顏色古怪的簪子挽
了個鬟,半垂在背後。她背對著自己,看不見臉,但身形纖細柔美,顯然是個年輕的少女
。他喉嚨一緊——就是她!暗星!就是她!他直覺如此,在心底狂叫著。
一切彷彿突然安靜了下來,他一點聲音都聽不到,縮緊的瞳仁裡只映著她血跡斑斑的
身影。她,慢慢轉身了。
王老漢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覺胸口奇悶無比,無法呼吸。一種巨大
的恐懼感攫住了他。他甚至連這個少女長了什麼模樣都沒看清,只對上一雙沒有任何感情
沒有任何波動的獸眼,那血色的瞳仁忽地一跳,妖異地盯了上來,他覺得那一個瞬間,天
地都死了,整個人掉入她死水般的眼睛裡,無限墜落,旋轉……
他驚喘一聲,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不是被嚇死就是被她看死。他無意識地往後蹭了蹭
,胳膊忽然被人大力抓住往後飛快地拖去。他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老丈,別出聲!快起來和我們走!」
身後傳來一個柔媚的聲音,慌亂中他只覺得耳熟,想不起到底是誰,只能乖乖地閉嘴
,手腳連用爬了過去。原來這個角落後面是一道暗巷,堆放著雜七雜八的廢物,地上還有
黑色的積水,發出陣陣臭味。
他脖子完全僵硬,回頭時自覺發出「吱吱」的聲響,卻見後面蹲著兩個裹著披風的人
,其中一人面容嬌媚,正是那日買包子的女子!王老漢張開嘴想說話,卻被那女子一把掩
了去!
「現在不能說話!老丈你忍忍,我們馬上離開這裡!」
她回身對另一個人做了個手勢,那人雙手結式,腳底發出細微的光芒,看花了老漢的
眼。再一晃,周圍的景色居然就變了!一瞬間來到了城外未名湖邊,遠離了喧囂。
王老漢使勁眨著眼睛,眼前這一男一女是如此神秘,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非嫣笑
吟吟地望著他,忽然說道:「別擔心啦,等天黑了暗星回去了,我們就把你送回城裡去。
放心,我們不是壞蛋,只是路過的修仙者而已。」
王老漢吸了半天,終於吸進一口氣,然後狠狠吐出來,這才大聲道:「別!小娘子別
送我回去了!老漢我還是乖乖回家吧!這城裡的人都瘋了,我可不敢再回去了!」他搓著
手,欲哭無淚,一瞬間老了好幾歲的模樣。
「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折騰了……趕明天我就去南邊養老去,再不回來了……這個世道
啊,人都瘋了……」他絮絮叨叨,站起來顫巍巍地往前走。非嫣急忙去扶他,又聽他自己
嘀咕著:「聽說南邊有聖地,去那裡算了……省得成天提心吊膽,神界成妖魔界了……」
非嫣一驚,張口就問:「老丈你認得聖地?」
王老漢頭也不抬,隨口應道:「自然知道。」
鎮明狂喜欲絕,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那快帶我們去!」
第十八章
王老漢嚇了一跳,急忙摔開鎮明的手,連聲道:「你要做什麼?聖地哪裡是什麼人都
能去的?」他警惕地瞪著鎮明,這人模樣頗有點古怪,怕不是什麼好貨色,還會一些奇奇
怪怪的法術,說不定和神界那裡有什麼牽連,他可不想惹麻煩。
鎮明急得都快出火了,但見這固執老漢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必然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非嫣急忙賠笑上前,扶著老漢的肩膀柔聲道:「老丈你別理他,這人一向莽撞得狠,他自
己沒什麼感覺的。其實想去聖地的人是我。」
王老漢一聽是這個大美人要去,頓時換了張臉,說道:「小娘子言重,不是老漢我賣
關子,聖地確實不是什麼人都能去的,能進去就是緣分,進不去,也怨不了任何人。當初
我能去也是一個巧合,現下想再去,還不知能否成功。」
非嫣蹙緊了眉頭,看上去嬌弱可憐,細聲道:「能麻煩老丈您帶路麼?我們實在是有
非去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一點希望,也不該放棄,您說對嗎?說不准我們當真與聖地有
緣分了,您就幫幫我們吧!」
老漢不甚友善地瞥了一眼鎮明,一見他丰神俊秀的模樣心裡就有點不爽,「那男人…
…是你相公?」
非嫣紅了紅臉,默然點頭,又道:「老丈您有所不知,實在是我身子骨不太好,大夫
說活不過十年了……相公他很是難過,聽說聖地的典故便出來尋找,至今已經有三個年頭
啦。如果再找不到,我……我恐怕就要……」
她摀住臉,作勢哽咽了起來,纖細的肩膀一個勁顫抖,讓王老漢好不心疼。鎮明見她
偷偷把手指張開對自己做鬼臉,不由暗地裡失笑。這鬼靈精!
「哎呀!別哭別哭!小娘子你別傷心,我帶你們去聖地!哪怕花個十年八年找入口,
我也要把你們帶進去!你別哭了……真可憐啊……」
王老漢果然識人不清,被狐狸精乖乖騙去了同情,義憤填膺地在前面帶路,恨不能一
天之內就把聖地找出來,讓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綻開笑容。
非嫣做出哭泣的模樣把頭埋在鎮明懷裡,鎮明面色自若地替她掩飾,還細聲安慰兩句
。低頭見她笑得渾身發抖,他也只好跟著一笑,暗道:「又被你惑去一人,死丫頭。」
非嫣做個鬼臉,輕道:「他道行太淺,哪裡鬥得過千年狐狸精。」說著粲然一笑,眼
裡面上全是光彩。
於是三日後,白虎建立新神界,立都麝香山,換名號為:太元。麝香王朝自此更名為
太元王朝,麝香山更名為太元山,白虎為初代太元王,座下有新四方之神,五曜一說完全
消失,神界至此完全統一,再無印星城麝香山兩派之分。
原四方座下二十八星宿統統有了封號,列位歸班,從各地召集而來的能人異士選了近
百名能力高深者,加官進爵。天下大歡,人人皆醒。獨暗星一人沒有任何封賞,被白虎雪
藏於太元山深宮,不得明現於世人前。
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天有熒熒火點墜落,地有血池萬丈。池邊白骨森森,無
窮無盡,一雙雙空洞漆黑的眼,默默看著她。完全的死寂。
她站在血池中,全身都被血浸透,只是冷眼看著周圍。
「喀拉喀拉」,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她轉頭,只見無數白骨往自己奔過來,牙關
上下敲打,似在含憤吶喊。她冷冷一笑,毫不在意,任由那些白骨將自己團團圍住,四肢
揮舞,妖魔鬼怪橫行。
這是一個血的天下,供奉她的強大。
鼻間忽然鑽入縷縷濃厚的血腥味,她原是不在乎,但漸漸地臉色卻發白了,張口欲嘔
,卻什麼都吐不出來。血腥味如影隨行,從千萬個毛孔裡鑽入,在血脈中肆虐,令她痛苦
不堪。
腹間有金光閃爍,將幻象戳破。她怔怔地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冷汗涔涔而下,萬念
俱滅。
「不……我不要他……」她艱難地,喃喃地說著,「我不要他!」
忽然睜眼,詭譎陰暗瞬間消散,只有滿目的璀璨日光。天色已然大亮。澄砂滿身是汗
,駭然低頭看自己的肚子,那裡平坦如昔,沒有任何異常。原來她不過做了個噩夢……
心悸地把手撫上去,她疑竇叢生。不要他,不要他!她死都不要生下他!
澄砂目光陡然轉狠,掌心吐力,一把便要拍上自己的腹部。無論是或不是,她絕對不
能讓這個可能性出現。
手掌忽地如遭雷亟,無論她如何用力,都拍不下去。她駭然低頭,就見掌心與腹部之
間隱隱有電流竄動,似是有一股詭異的力量,阻止她的行為。她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馬
上就要瘋掉。
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響,室宿顫巍巍的聲音響了起來,「暗星大人……您起了?」她躡
手躡腳地捧著面巾茶水走了進來,見澄砂面色如雪地呆坐在床上,心裡不由恐慌。
「放下,出去。」
澄砂隨口吩咐著,接過杯子猛灌一口冷茶,讓自己紛亂的思緒漸漸歸位。室宿如同得
了赦免令,急步退了出去關門,一轉身,就見白虎,不,現在他已經是初代太元王了。但
今日並未穿著朝服,頭上也未戴王冠,一襲素衣漫步了過來。
「見過太元王。」
室宿叩首行禮,極至恭敬。
白虎手上提著一個彩色食盒,溫和一笑,說道:「起來吧,暗星大人醒了沒有?」
他似是也不打算等她回答,推開門逕自走了進去。室宿聽見他笑吟吟地說道:「原來
你已經醒了,那正好,我帶了一些新奇的早膳。想嘗嘗鮮麼?」她服侍了許久,自然知道
這個時候絕對不可以留在這裡煞風景,於是偷偷走了開去,守在院門等候召喚。
澄砂見他從食盒裡端出兩碗顏色怪異的粥,還有三四碟精緻小菜。一大早吃這麼奢侈
,不愧是神界的王!白虎看她不說話也不動,便把粥端去床上餵她。
「南方寶欽那裡果然什麼都敢做,這碗粥的來歷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據說是用新鮮的
水龍肉,加上紅菜葉青果丁半斤糯米熬成的,很新鮮的材料吧?雖然早上吃這個油膩了些
,但偶爾嘗試一下也不錯。來,張嘴吧,我的大小姐。」
他把粥舀了小心吹涼遞去她唇邊,一面又笑道:「大約世上也只有你不在乎我這個王
了,還要我親自餵你吃飯呢。」
澄砂只覺一股奇腥撲面而來,胃裡登時開始翻滾,怎樣都忍不住。她用力推開白虎的
手,趴在床邊開始嘔吐,但胃裡卻是空的,只吐了一些酸水。她頭暈目眩地趴在那裡動也
動不了,這樣的感覺幾乎讓她想死。嘔了半天,背後衣裳都被冷汗浸透,她已經近乎虛脫
了。
「拿……拿遠一點!」
她艱難地說著,顫抖著擦去眼淚。
白虎握住她的手腕,有些擔憂地說道:「莫非身體不適?昨晚吃了什麼……?」
話斷在那裡,他忽然沉下臉色,細細搭上她的脈搏,只覺脈動滑如珠,顯然是見喜了
。他面上先是怔忡,然後是驚訝,最後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
「澄砂……澄砂!」他將她一把摟進懷裡,細細吻著她的額角鼻樑,「你竟然不知道
麼?不知道麼?」
澄砂吐得全身無力,眼前金星亂蹦。心裡卻漸漸沉了下來,閉上眼睛什麼都沒說。果
然如此……她在心裡暗念,果然如此。一屋子的陽光璀璨忽然變成了血紅地獄,白虎欣喜
憐愛的聲音成了惡魔桀桀的笑聲。
她什麼都不想面對,什麼都不想知道。只是死死地抓著被褥,手心背心冷汗浸透,泛
出一股絕頂的寒。
「澄砂你想要什麼?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能開心!」
恍惚中,忽然聽到他這樣說。她咬緊牙關,迸出幾個字:「我,我要殺了這個孽種!
」
但無論她怎樣用力,腹中那團罪惡的血肉卻似是被什麼東西保護了起來,完全無法下
手。她一身的法力,一身的妖力,在這未辨男女的血肉前盡數消失。她除不掉……除不掉
!它完全地賴了上來,糾纏不放,在她身體裡打了死結。
她覺得自己被人狠命地搖晃,白虎暴怒的臉橫在眼前,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森然地瞪
著她。她忽然哼了一聲,慢慢露出一個怪異的笑。
「可以,我給你生下它。」她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白虎,惹我的下場是
什麼,我總會讓你看個痛快的。」
她猛然起身,強忍噁心,將那碗顏色古怪的粥一口氣喝乾,然後回身一笑,輕道:「
果然是很新奇的早膳,多謝!」她披上外衣,飛快地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室宿驚慌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暗星大人……?您要去哪裡?……您不可以隨意…
…呀!您不可以隨意下山!」
她想去攔,但又不敢,只能放高了聲音希望屋內的白虎能出來阻止,眼見澄砂繞過了
天綠湖,逕自往斷念崖那裡走過去,她更急了。斷念崖下是下山的結界口,如果讓暗星就
這麼下去了,她一定會被白虎責罰的!
一轉身,就見白虎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室宿急忙要秉明情況撇清責任,卻聽白虎說
道:「別管她,讓她去,以後也不許干擾暗星的任何舉動。」
室宿滿心納悶,卻也不敢說出來,只能低頭稱是。
白虎慢慢走回屋內,四處打量一番,就見白紗樸素,牆壁光潔,半點女子居住的柔和
也無,看上去……簡直就像沒有人住過一般。梳妝台上只有一把梳子,三四根簪子。
他走過去,細細取下梳子上繞著的幾根淡金色長髮,放去鼻端輕輕一聞。是她身上獨
有的體香,清冷卻纏綿。他怔了良久,才輕聲喚道:「奎宿,你在吧?出來。」
奎宿的身影立即出現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了下來。
「您有什麼吩咐?白……太元王。」
「安排一下,找兩個小心行事的人暗中跟著暗星,不許驚動了她。回來把她的行徑一
一稟告給我。記住,絕對不許被她發現了,不然你自己知道怎麼辦。」
奎宿急忙俯首稱是,惶恐而出。
白虎將那幾根髮小心放去隨身攜帶的錦囊中,幽幽歎了一聲,這才離開。
「老丈,您聽說過關於聖地的典故嗎?就是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靈泉湧動什麼的
。」
在山林裡趕了幾日路,非嫣與王老漢漸漸熟悉起來,順便套話,想對聖地有更多的瞭
解。
王老漢拄著一根粗籐當枴杖,他年紀雖然大了,步伐倒不慢,很快跨過一條小溪,這
才斟酌著說道:「那些……我倒是真沒聽過。聖地就是聖地,哪裡來的那麼多傳說?都給
人弄混了去!小娘子別擔心了,老漢說了把你們帶過去就一定不食言!跟著我走就可以啦
!」
非嫣遞給他一顆果子,又問道:「那聖地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那裡有人住嗎?」
王老漢也累了,乾脆靠在樹下休息,鎮明替他在地上鋪了披風,防止他著涼。這個舉
動讓老漢對他印象稍微好了一些,歎了一口氣才道:「你們倆啊……年紀輕輕的,不過好
日子偏要出來受罪!天下醫者那麼多,怎麼就治不好你媳婦的病?還帶著她出來受凍吹風
的,你這年輕人忒愣了點!況且聖地那裡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萬一進不去,豈不是更加失
望?」
非嫣急忙接口,「就是因為怕進不去,所以才想問您多一點情況啊!那裡風景美嗎?
是不是有神仙出沒啊?」
王老漢笑道:「天底下神仙都在麝香山那裡呢!聖地那裡有什麼神仙了?都是一群和
老漢一樣受不了氣躲過去的人罷了!風景倒是很美的,但恐怕也比不上麝香山那裡吧!只
是那裡地氣好,人比外面的長壽,至於你說的靈泉治百病我倒是沒聽過了。但傳聞總不會
是空穴來風,說不定當真有而我不知道。總是要去看看的。」
非嫣轉著眼珠子,忽然又問道:「我們趕了兩三日的路,離聖地還有多遠?」
王老漢摸著腦袋,「應該不遠了,聖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不定馬上就能進去了,也
說不准明年也找不著。還是那句話,靠緣分哪!過了這片樹海,你們兩個年輕人眼力好,
多看看周圍,哪裡霞光萬道仙氣沖天,就是那地方了!」
非嫣鎮明兩人對看了一眼。霞光萬道仙氣沖天?那是什麼?就是麝香山也沒見過什麼
仙氣沖天的時候,太模糊了吧……
王老漢吃完了果子,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快走吧!走快點天黑前就能出樹海了,老
漢我已經不想再在樹林子裡過夜啦!」
非嫣極目向前望去,只能見到滿目的綠,連綿蔓延,彷彿綠色的地毯,望不到盡頭。
她歎了一聲,天黑前出樹海?老漢是在說笑話吧!
事實證明,姜果然是老的辣,儘管旁邊兩個按年齡算應該是更老的姜,但顯然行路經
驗不足。當晚霞連天的時候,三人終於走到了樹海盡頭。果然是「盡頭」,因為前面根本
沒路了。一堵極高望不到頂的石頭山擋在邊緣,三個人繞了很久也沒繞過去。
眼看著天就黑了下來,日色西斜,林子裡的夜梟又要開始鬼哭狼嚎。王老漢再也走不
動路,一屁股坐地上說什麼都不起來了。
「奇怪奇怪!老漢絕對不可能走錯路啊!上次來根本就沒見著石頭山,這次怎麼就給
擋住了出不去呢?」他連連稱奇,伸手去拍石頭山,岩石被太陽曬得滾熱,按在手裡灼得
手心疼。
非嫣對鎮明施了個眼色,他立即會意地過去與老漢隨意攀談起來,用身體遮住他的視
線。非嫣縱身而起,雙腳在石頭山上輕點,整個人如同一隻紅色的大鳥,輕飄飄地竄了上
去,轉眼就沒了蹤影。
一直攀了良久,卻連山頂都看不到。非嫣一面足下加快速度,一面低聲咒罵:「什麼
鬼山!通天的不成?我就不信爬不上去!」
石頭山果然是石頭山,不但沒有樹,連棵草都看不到,只有一塊塊嶙峋的大岩石,在
晚霞的餘輝裡反射出嫣紅的色澤。非嫣再竄幾丈,忽覺眼前一花,頭頂似有無數金光當頭
罩下,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她本能地縮了一下身體,再抬頭時,不由愣在當場。
第十九章
鎮明二人在樹海邊緣等了近一個時辰,非嫣連個影子都沒有。眼看暮色漸濃,半邊天
空都成了暗沉的幽藍,新月當頭。王老漢終於忍不住說道:「你那小媳婦……解個手要那
麼久麼?」
鎮明心裡也是暗暗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她做事一向慢,加上連日奔波飲
食上面也不定,或許鬧了肚子也未必。」
王老漢歎道:「不對,有些古怪!莫不是在林子裡碰到了什麼野獸妖魔?她一個婦道
人家,又有病在身……我們還是去找找吧!」說著又皺著眉頭,頗不贊同地瞪了一眼鎮明
,嘀咕了兩句,大意是自己的媳婦居然一點都不關心,辜負她一片真心之類的。
鎮明只有苦笑,站起身子隨他在林子裡胡亂走著,剛走得幾步,忽聽身後傳來細微的
腳步聲。他也不回頭,笑道:「怎麼去了那麼久?找到沒有?」
王老漢急忙轉身,就見非嫣俏生生地站在後面,臉上依然是招牌的甜蜜笑容。她轉轉
眼珠子,眸中飛快流過一道奇異的光芒,飛快奔過來握住鎮明的手,柔聲道:「抱歉,許
是最近飲食不當,鬧起了肚子,讓你們久等了實在不好意思。」
王老漢眉開眼笑,連聲安慰。鎮明剛想悄聲問她情況,卻覺她手指滑膩,在自己的掌
心慢慢寫下幾個字。鎮明一震,皺眉望過去,她只是笑,嘴角卻勾得有些勉強。
「反正天色也晚了,不如先在這裡休息一個晚上,明早再尋路如何?」
鎮明解下披風鋪在地上,示意王老漢先睡會。忽地左手一反,袖口迅速噴出一道煙霧
,那霧迅速化了開去,無形無味。王老漢連聲都沒哼一下,立即昏睡了過去,被鎮明一把
扶起。
「你……確定那不是幻象?」
鎮明問得小心,她寫的那幾個字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用大吃一驚來形容也不為過。
非嫣點了點頭,雙腳一點,速度竟是比上回還快了數倍,剎那間就竄了十幾丈上去。
鎮明把王老漢背在背上,跟在後面,兩人身輕如燕,眼看著就消失在半山腰。
半山腰突出一塊巨大的岩石,彷彿一個平台,兩人停在那裡,再抬頭望時,只覺石頭
山高不可仰視,筆直地直觸天際,頂端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根本望不到盡頭。而且越到山
頂山體越細,而且岩石漸漸光滑細膩,猶如鬼斧神工一般。且最細的部分大約只有三人合
抱大小。
鎮明吸了一口氣,驚道:「這……莫非是?」
非嫣歎道:「與我想的一樣,這樣的規模,這樣的鬼斧神工,恐怕天下也找不出其他
的地方了。這裡大概就是神界文獻裡經常提起我們卻一直無緣得見的『天之柱』了。」
天之柱,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位置,但它向來是作為隔絕人界與神界的標誌而存在,
凡界的人想光明正大的進入神界,唯有跨越天之柱方可到達。他們實在沒有想到,在這南
荒樹海的深處居然能親眼見到天之柱的風采。
「你方才說見到了一位故人,果真是在這裡?」
鎮明四處打量了半天,只有濃染夜色的岩石環繞在周圍,平台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
長,除此之外連只螞蟻都沒有。
非嫣也有些迷糊,咬著下唇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上來的時候被那些光滑岩石反
射的陽光刺傷了眼,當時就覺得古怪。這裡的景致實在太驚人,所以我逗留了一會,四處
看看有什麼下山的捷徑或者結界入口之類的。結果……我就看到了她。」
鎮明奇道:「你確定是她?在什麼地方?你可有找過?」
非嫣白他一眼,「你別急呀!我當然確定是她!她……她做過那麼多事情,我怎麼可
能認錯人?她就站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抬頭一見我,她轉個身就消失了,我找了半天都
沒找到入口,所以才回來讓你找啊!這種事情當然要鎮明大法師上場了,我小小狐狸精哪
裡懂這麼多?」
這一番話明褒暗貶,酸溜溜地,讓他哭笑不得,把王老漢用披風裹起來小心放去一旁
讓非嫣照顧,鎮明伸手去摸那些嶙峋的岩石,觸手粗糙冰涼,完全沒有任何斧鑿刀刻的痕
跡。他這樣小心摸索了一圈,一點破綻都無,不由有些氣餒。
「當真古怪了,世上居然還有我看不透的結界……只是天之柱裡如何另有空間?真令
人費解。」
鎮明沉吟良久,眼睛忽然一亮,拍掌急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非嫣見他如此確定,不由笑道:「你琢磨出來什麼了?說給我聽聽啊!」
鎮明沉聲道:「只怕是你看到了她,她卻沒看見你。你上來的時候正好夕陽西斜,這
裡地勢甚高,雲霧也多,恐怕是出現了蜃樓的幻覺!」
非嫣見識不少,立即反應過來,「你是說海市蜃樓?倘若真如你所說,那我們豈不是
白走了這麼多路?聖地也不在這裡,天之柱甚是難翻……鎮明,我好累。」
她趁機撒嬌,整個人靠過去,恨不得讓他背著抱著。鎮明歎了一聲,破天荒沒有笑她
,雙手一緊,將她抱在懷裡。
「你失了九千年妖力,重傷也未完全痊癒,隨我奔波了這些日子,自然是要累的。非
嫣,我不該讓你跟著我受罪,但我也不想離開你。你別擔心,我們還有很長時間,一百年
找不到,我還可以給你續一百年。我們不會分開的……」
非嫣原本只是想玩耍一番,但見他觸景生情,吐露真言,不由心下情動,把臉貼上去
,所有的調皮搗蛋化做一腔柔水,緊緊抱住他,良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旁邊傳來一聲細微的抽息聲。那聲音如此輕,但鎮明非嫣耳力何
等好,兩人立即分開,非嫣動作如飛,眨眼就竄了上去,從一塊岩石後面用力拉出一個布
衣女子!
「啊!」
「是你!」
三人同時驚呼出聲!月光朦朧,非嫣抓在手裡的女子長髮宛然,面容秀美,卻是清瓷
!卻見她漲紅了臉,用力掙扎著,卻怎麼都掙不開非嫣的鉗制,急得眼中淚水瑩然,分外
楚楚可憐。
非嫣一見是她,本能地鬆開手,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見她轉身想跑,不
由又追了上去,極輕鬆地就制住了她。這個情況讓她愕然地瞪圓了眼睛,搞不清是怎麼回
事。
「放開我……」
清瓷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柔弱,還在哽咽。
非嫣疑惑極了,輕道:「清瓷……你怎麼……?」她不知道該怎麼問,這種類似柔弱
無助的神色,她做夢都想不到會出現在這個女子的臉上。印象中,清瓷是傲然的,不羈的
,冷漠的,絕不是這種小家碧玉的模樣。
「居然是你……」鎮明喃喃地說著,「你是……那個叫做……絲竹的女官吧?」
非嫣嚇了一跳,回頭急道:「難道我剛才見到的人不是清瓷而是她?!她是誰?怎麼
……怎麼一模一樣……」
鎮明端詳她良久,才輕道:「原來是你……你是清瓷的姐姐吧,你們倆,是雙生子?
當日在斷念崖我沒有仔細看過,今日一看,果然與她如出一轍!你怎麼會在這裡?」最關
鍵的是,她怎麼上來的?剛才躲在哪裡?
絲竹咬緊牙關一個字都沒說,面上雖然露出恐懼的神色,卻隱然有一種固執,怕得要
死也不妥協。
非嫣聽說她不是清瓷,又是清瓷的雙生姐姐,不由低頭仔細打量她,見她驚惶的模樣
,便笑道:「你怕什麼?我們會吃人麼?唉,從來沒見過清瓷露出這種表情,今天果然賺
了……你怎麼在這裡的呢?」這裡莫非真的是聖地?
絲竹頓了半晌,才低聲道:「你們……你們怎麼會來這裡?若是找清瓷,她不在這裡
!你們……你們發發慈悲,饒了她吧!何苦逼人太甚?」
非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失笑,「難道你以為我們是來找清瓷的?她的事情
已經過去太久了……神界也發生了許多變故……總之,我們不是為了她,只是四處閒逛無
意來到這裡。如果方便的話,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麼出來的?我們在尋找一個叫做聖地的地
方,那對我很重要,你若知道,請你告訴我們。」
說到這裡,忍不住回頭白了鎮明一眼,什麼海市蜃樓?還說得煞有其事,害她失落!
不懂還要裝懂的鎮明,真可惡!
絲竹聽她說得誠懇,再見鎮明這尊神臉上無甚惡意,便有些相信,她動動胳膊,輕道
:「您……先放開我,胳膊很痛。」
非嫣急忙鬆手,給她一個甜美的微笑。絲竹沉吟良久,才道:「這裡的確是聖地……
但您若不告訴我進去的理由,就請恕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帶你們進去。進聖地的人,都要有
理由的。因為這裡是……諸神管轄不到的領域。」
非嫣聳聳肩膀,「好啊,我說。聽說聖地有靈泉可以治百病活死人,我受了重傷,所
以需要泉水來治命。就這樣。」
絲竹眼中露出懷疑的神色,這個滿身嫣紅的女子怎麼看都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活潑的很,有說有笑的。
非嫣見她不信,卻也不惱,大方地摞起袖子伸過去,「你可以搭脈,現在我能活著能
走路,都靠鎮明用千年的功力替我續命,百年之後若不繼續續命,我就要死。」
絲竹緩緩替她搭脈,只覺她脈搏紊亂脆弱,顯然是內臟嚴重受損的徵兆,她能說能笑
能跑能跳簡直就是個奇跡!絲竹立即收起懷疑的神色,垂頭說道:「我明白了,但我想告
訴你們,我在聖地那麼久,並沒有聽過什麼靈泉的傳說……我可以帶你們進去,但你們還
是需要尋找。聖地……比我們想像得大很多。」
非嫣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還有一百年的時間誒!總可以找到的,你就放心吧。
來,帶我們進去!」
絲竹深深看了兩人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在前面帶路。鎮明把睡得正香的王老漢背
起來,與非嫣並肩跟在後面。
就見她逕自走去一塊岩石前,隨手一按,只聽一陣轟隆巨響,那塊岩石居然從正中分
了開來,露出後面一條漆黑狹長的小道,似乎是通向山腳,望不見盡頭。非嫣鎮明兩人相
顧駭然,誰想到天之柱裡居然別有洞天?但絲竹說聖地比想像得要大是什麼意思?
山道裡味道並不好聞,潮濕陰森,泛著青苔和陳年積水的怪味。三人走了許久,只覺
小路歪七扭八,也不知繞了多少圈,似是時而向上時而向下,古怪之極。
鎮明見絲竹沉默著不說話,面上神色卻與印象中的無助淒苦大異,不由溫言道:「你
那日孤身離開麝香山,一路走來聖地,想必吃了許多苦楚吧?」
絲竹淡然道:「我受的苦楚與清瓷如何能比?肉體上痛一些不算什麼。」
鎮明失笑,「你如何找到聖地的?神界的近況……你完全不知麼?」
絲竹頓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胡亂行路而已,那日本想就這樣自我了斷,但想到清
瓷未必就此去了,才咬牙撐下來。能來這裡也是機緣巧合,我身上沒什麼錢物,買不了吃
的,就餓暈在樹海裡,被聖地的人救了起來帶進去。至於神界……那已經與我無干了,清
瓷墜崖那日,絲竹就已經死了,神,我從此不信。」
非嫣沉不住氣,聽她說得淒涼,不由接口,「可是清瓷沒死啊!你別傷心了,她活得
好好的,身邊還有玄武跟著,自在得很哪!」
絲竹身體一震,良久才道:「這……我已經知道了……別忘了,我與她是雙生子,清
瓷出什麼事情,我比誰都瞭解。」
鎮明忽然想起另一個人,那人是他最遺憾的,每次想起來都覺傷感。他歎了一聲,「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注)。自那
人去了之後,世事全非。太白太白,倘若你還在,麝香山如何會落到如今?」
這個名字讓絲竹渾身發抖,幾乎要癱軟下去。非嫣急忙扶住她,只覺她手心冰涼,瑟
瑟發抖,顯然心中激動之極。
同時,小路也到了盡頭,前面是一面如同鏡子一樣的半透明物體,擋住了去路。絲竹
走過去用手指輕輕一觸,就見它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漣漪,崇光泛彩,四人臉上都倒映出
五彩波紋。
「這是……?」
鎮明第一次見這種奇特的結界,看得目不轉睛。
「聖地的入口,這個結界是最古老的結界之一,若沒有一定的信物,根本無法進去。
」說著,絲竹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青銅的薄片,上面綠銹斑斑,顯然年代久遠。
非嫣咦了一聲,急忙從袖子裡把自己的青銅薄片取出,「我也有。」
絲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顯然不能明白為什麼聖地外的人會擁有這東西,她卻沒說話
,只示意非嫣把青銅片嵌入對面牆壁的一個凹槽裡,青銅片一歸位,結界立即震盪起來,
彷彿水面的漣漪漸漸擴散,五彩的光芒也稀薄開來,變做透明的。
一直到那塊鏡子似的結界變做完全的透明,絲竹才輕道:「好了,請隨我進去吧。」
別有洞天。
鎮明只有這樣的感覺,當他穿過結界,清冷的月色灑在肩頭的時候,他眼見到的場景
彷彿夢境。
眼前是零落分佈的小茅屋,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草地上,每一間茅屋周圍都有一圈籬笆
,屋前種些果樹花草。屋內有點點燈光,氣氛是如此寧靜安詳,甚至令他忘記之前的戰亂
血腥。倘若能在這裡度日,實在是件美事。
絲竹邊走邊道:「今天已經晚了,大家都歇息了。你們先去我的住處委屈一晚,明早
我去找村長。」
「村長?」
鎮明敏感地抓住了一個字眼。
絲竹點頭,「這裡叫做康樂村,只是聖地的一個小村罷了。你們要找的靈泉應該不在
村裡,所以我要去問一下村長,他應該知道。」
非嫣點了點頭,還是忍不住四處看了一遍,這裡絕對不是天之柱裡面,如此開闊,甚
至能看清遠方起伏的山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全身都因為這裡的悠閒安寧而放鬆了下來
。她拉住鎮明的胳膊,笑道:「好舒服的地方,麝香山竟然被比下去了。」
鎮明輕道:「景致或許不如麝香山的華麗,但安靜樸素,這裡才是理想的神界吧……
」
絲竹聽他這話,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一掃一直以來的陰鬱沉默,柔聲道:「鎮明大
人不須如此謙虛,麝香山畢竟不是凡界可比。這裡只不過聚集了些閒人懶人,不想過問世
事,沒有爭奪之心方能如此清淨。」
鎮明頗為唏噓感歎。言語間,四人已來到一連三間的小茅屋旁。絲竹推開籬笆門,見
正中那間大些的茅屋裡亮著燈火,眼神立即柔和下來,面上泛出愛憐,可惜,情動,溫柔
種種色彩,極是複雜,看呆了非嫣。
「這裡就是我的陋室,雖然簡陋,卻也乾淨,勉強可以住得。請進。」
她走過去要推門,誰想門突然從裡面飛快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竄出來,一把抱住絲
竹的腿,軟軟地喚道:「娘,你終於回來了。」
鎮明忽地如遭雷亟,怔怔地看著那不過兩三歲的稚子,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他
們,目光既熟悉又陌生還有些疑惑,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對望過。
(注)——此詩引自樂府詩集《日出入》。
第二十章
絲竹反手抱住那孩子,蹲下身柔聲道:「一個人在家聽話麼?餓了吧?」
那孩子卻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鎮明,目光灼灼,似在努力想著什麼。絲竹被他的
神情驚住,乾脆一把抱了起來,「進去吧!娘馬上做飯,你去內室待著,一會叫你。」
她把那孩子半強迫地送去內屋,然後放下簾子,這才轉身看鎮明他們,臉色有些發白
,但被她控制住了失態。絲竹微微一笑,輕道:「孩子還小,沒打招呼,請別介意。隨便
坐吧,我去做點吃的。」
一直到絲竹去了廚房,非嫣才悄聲道:「怎麼?那孩子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鎮明搖搖頭,不確定地說道:「不……不清楚,但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算算年
頭,莫非真的是他?他覺得不太可能,面容氣質完全變了,但那雙眼……
非嫣笑道:「原來她也嫁人了,不知道為什麼,開始看她還覺得和清瓷很像,但越看
越覺得是兩個人。果然神采還是不同,清瓷是個異人啊。」
鎮明沒有說話,還沉浸在初見的震撼裡。
簡單的三菜一湯,都是素菜,絲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天色太晚了家裡也沒什麼
肉菜……委屈你們了。」
鎮明搖頭,「我不吃葷,沒關係。承你照顧,麻煩你了。」
那孩子卻沒出來,絲竹夾了些菜放在飯上送了進去,似是不想讓孩子與他們有什麼接
觸。非嫣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已經嫁人了啊。你相公不在家麼?」
絲竹本能地答道:「不,您誤會了……」忽地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懊悔極了,卻不好
改口,只好輕道:「這孩子……是個棄嬰,我在村口發現的,見他凍得臉色發紫就抱了回
來。」
非嫣奇道:「可他叫你娘啊,這樣你豈不是以後也嫁不出去了?」天下男子誰願意娶
一個生過孩子的寡婦?何況她如此年輕貌美,尋常人她必然是看不上的。
絲竹淡然道:「我並沒有嫁人的打算,何況我已經是半神,壽命比常人長得多,嫁人
不過是徒增惶恐而已。我只想把孩子帶大,看他成家立業,我也便滿足了。」
「孩子……取了名字沒有?」
鎮明忽然開口相問,絲竹沉默了好久,才說道:「有的,他叫……清竹。」
一夜無話,木床竹椅一洗繁華,別有一番舒暢感覺。彷彿一閉眼,再睜開時,天色便
亮了,這一覺睡得好香。出了客房,正廳的飯桌上早已放好樸素的早點,出乎意料,小清
竹一個人坐在桌旁吃早飯,絲竹卻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一見他們走了出來,清竹放下了手裡的饅頭,怔怔地望向鎮明,神情與昨晚一樣,迷
惑又彷彿在思索著什麼。
非嫣轉了轉眼珠,笑吟吟地跑過去捏了一把他胖胖的臉,柔聲道:「你娘呢?怎麼一
個人在這裡?」
清竹人雖然小,卻甚是穩重,慢慢說道:「娘去了村長家,叫我待兩位客人出來之後
稍微等一下,回來之後她會把打聽來的消息告之。你們餓了嗎?來吃飯吧,饅頭和醬黃瓜
很好吃。」
說話時他一直盯著鎮明看,目不轉睛。
鎮明走過去,笑道:「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我臉上有什麼嗎?」
清竹有些驚慌,更多的卻是孩子的羞澀,他抓抓耳朵,悄悄說道:「大叔……我總覺
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大叔……鎮明無奈地想笑,他居然叫自己大叔。他清清嗓子,坐過去輕道:「你不該
叫我大叔,論年紀,叫爺爺也不止。清竹,為什麼你會覺得我熟悉呢?」
清竹奇怪地看著他,像是在問為什麼要叫爺爺。但他還是乖乖回答道:「不知道,可
能是我做夢夢過你吧。但又有點不像,我總覺得你的頭髮應該更長更白……大叔?你怎麼
了?」
為什麼又用那種震撼的眼神看著自己呢?
鎮明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歎了一聲,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吃飯吧,開開心心
地過下去,做夢的事情就別想了。」
凡人的幸福,你終於得到了嗎?太白?
絲竹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場景就是小清竹沒大沒小地坐在鎮明腿上,咯咯笑著,因為
旁邊的非嫣在說笑話逗他,笑得他幾乎翻下去。她愣住,一直到清竹跑過來抱住她的腿,
才回過神,勉強笑了一下。
「鎮明大人,我問過村長了。靈泉的事情他並不清楚,但據說出了村子往東面去,那
裡有個叫做深水的村子,可能會有線索。我請他畫了地圖,您可以看看。」
她遞過去一張羊皮紙,上面果然用黑紅兩色毛筆勾勒出一幅詳細的地圖,連經過的村
名,官道大約要走多久都寫得清清楚楚。鎮明收起地圖,對她拱了拱手,「多謝你了,日
後如有需要我幫忙之處,請一定告訴我。」
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根黑色的鳥羽,「請收下,有事就把它拋出去,我必在一個時辰
之內趕到。」
絲竹不擅應付這些事情,羞得臉通紅,推辭不得只得收了下來,親自把他們送去了村
門口,清竹在後面不停揮手道別,神態天真。
「那,我們走了。王老爹爹就麻煩你照顧啦!他還沒醒呢,鎮明下藥稍微重了些,恐
怕要再睡兩天。」
非嫣笑吟吟地說著,一邊對清竹用力揮手。
絲竹點頭答應下來,回眸見鎮明神色凝重,似是想說什麼,她垂眼不敢去想。
鎮明忽然輕道:「他,其實就是太白的轉世,對不對?」
絲竹驚得幾乎要暈過去,臉色忽地就白了,囁嚅著什麼都說不出來。鎮明笑了笑,「
別怕,我沒有任何怪罪之意。畢竟選擇做凡人是他的心願,我尊重他,況且看他如此幸福
,我也放心了。我只好奇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絲竹顫聲道:「不,我說的是真的,他的確是被人拋棄在村口,我抱了回來。開始真
的不知道他就是太白大人,但自從他會說話之後就一直粘著我,比一般的孩子還要親密。
後來有天晚上我聽見他說夢話,一直在叫清瓷的名字,說的話與當時他在斷念崖上的如出
一轍,所以我才知道是他。」她頓了頓,又道:「何況,他比一般的孩子聰明許多,那雙
眼……與他真的是一模一樣。我甚至有時候會想,他會不會恢復前世的記憶。」
鎮明歎了一聲,「一聚一離別,一生一夢裡。此生與前生無關,你莫要再擔心。安心
生活吧。我們走了,保重。」
只是,清瓷,清瓷。這個名字如何成了夢魘?太白,何須如此癡,如此迷?他喟歎,
轉身離開。
絲竹一直站在村口,直到兩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她才慢慢轉身,回去自己的小茅房
裡。清竹早就乖乖把碗筷洗乾淨,正坐在廚房門口對自己笑,漆黑的眼睛溫柔地看著自己
。那樣的眼神,令她心欲碎,卻又狂喜。
萬種情緒夾雜,最後只得出一個笑容,過去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時候不早了,
去房裡練字吧,晚上娘可要看的哦。」
清竹答應了一聲,乖乖跑進內屋,門簾微搖。絲竹發了好一會呆,心裡也不知是什麼
滋味。正要提水桶去汲些井水回來,忽聽廚房窗戶微響,似是有人用手輕輕一扣。她一驚
,急忙跑進去,裡面卻沒人。
絲竹疑惑地轉身,一回頭,卻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她幾乎要驚叫出來!
「清瓷——!」
清瓷笑吟吟地看著她,張開手臂將她摟住,柔聲道:「好久沒見,絲竹。」
絲竹怔了好久,手裡一鬆,水桶掉在了地上。她用力將清瓷抱緊,哽咽了起來,「我
知道你一定沒事的!我知道的!清瓷!清瓷!這些年你去了什麼地方?為什麼不來找我?
」
清瓷柔聲安撫了半日,她才止住痛哭,抹著眼淚,卻不願放開她。
「很多事情說來話長,絲竹,你過得安穩就好。其實我知道你在南方,但一直沒時間
來看你。這次偏偏湊巧五曜他們也來了聖地,所以我就躲了起來……我一直跟在你後面,
你都沒發現麼?」
清瓷露出一個難得的俏皮笑容,替她把額前亂髮撥去後面。絲竹呆呆地看著她,好半
天才輕道:「你精神很好,清瓷,你過得快活麼?墜崖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清瓷清瓷…
…我夜夜夢你,總怕你已經去了……」
清瓷笑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我很好,你從此不用再擔心了。」
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連天黑了都不知道。練了一天字的清竹終於忍不了餓肚子,逕
自往廚房走過來。
「娘,我好餓……」他推開門,猛然怔住。
清瓷清冷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掃,他只覺渾身都在抖,從裡到外,自己的眼睛居然無法
從她身上移開。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了。
忽地,她微微一笑,目光不再留在他身上,清竹本能地鬆了一口氣,心的最深處,卻
湧出一股強烈的失落感,那種感覺,彷彿是悲傷,又彷彿是一種幸福。他還太小,不能明
白那到底是一種怎麼樣複雜的心情。
「絲竹,我走了。我還有事情要做,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她說走就走,抱了抱絲竹,眼光迅速掃過清竹,微微一凝,眸子頓時變得黝黑不見底
。那樣的眼神,清竹以為她會和自己說些什麼,但她卻飛快地走出了廚房,等絲竹追出去
的時候,她已經連一片衣袂都看不見了。
「連晚飯都不留下來吃,這個孩子……」
絲竹軟軟地抱怨著,心底卻是歡愉的。她唯一的妹妹沒有出任何意外,好好地活著。
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可以幸福的。
她轉身,笑道:「那是你姨娘……你的名字裡有一個字是她的,知道麼?她叫清瓷…
…清瓷。……小竹?你怎麼了?」
他哭了。淚水不停地流下來,完全止不住,完全不自覺。
「小竹?」
絲竹駭然地看著他,莫非,他原是什麼都記得了?
「你覺得心裡難受,對不對?」她柔聲問著,將他抱進懷裡,小心安撫。
清竹喃喃地說道:「不,娘……我心裡,只是覺得很……幸福。我覺得好開心,可是
為什麼開心還會哭?」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夜色溫柔地籠罩這小小的村莊,他那小小的幸福,終於得以實
現。
「你終於見到他了。」
影子裡忽然有人輕聲說著,淡淡地,聽不出喜怒。
「說了那麼久,其實只為了看他一眼,對不對?」
清瓷微微一笑,卻不說話,月色灑在她雪白的頭髮上,映出幽幽的藍,看上去如夢如
幻。
玄武見她不說話,終於還是忍不住又道:「你一直念著他,對吧?畢竟他為了你放棄
做神,陪你一起跳下斷念崖……」
「玄武。」
輕輕的一句,立即讓他反常的囉嗦停了下來。
「你出來一下,我想看看你。」
如此溫柔的一句,令他不由自主從影子裡站了出來,與她並肩靠在樹下坐著。四下裡
無比安靜,新月當空,天河蕩蕩,風裡隱約有晚香玉的香氣。這種寧靜溫柔,他只有在夢
裡可以想像。如今卻與她並肩而坐,哪怕下一刻立時死去也不要緊了。
他等了好久好久,以為她是想說點什麼,結果她卻一個字都沒說。玄武終於按捺不住
了,他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急噪的一個神,很想鄙視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
「清瓷……」
「別說話,陪我坐一會吧。玄武,請你別說話,好麼?」
溫柔的請求。他立即住嘴,想說的話全部吞了回去。月光從枝葉間透下來,一點一點
地滑動,彷彿一隻溫柔的手。他不知道他們在樹下坐了多久,真的就一個字都沒說,只有
兩人的呼吸聲,綿長細微,交織在一起。
遙遠的天邊,夜色開始褪去,露出發白的藍。清瓷忽然動了一下,玄武只覺肩上一重
,卻是她枕上了自己的肩膀,已經睡著了。他的心底猛然一震,萬般滋味同時侵襲,竟癡
在那裡。
晨光漸亮,絲絲縷縷的陽光灑在她的睫毛上,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睡得很沉,似
乎第一次真正入睡,全身都軟了下來,呼吸香甜。玄武看了她良久,終於忍不住低頭,在
她睫毛上如風劃過一般,印下一個極輕的吻。
或許他等了那麼那麼久,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如此安靜,如此甜美。
玄武微微一笑,解下披風,小心替她裹上,雙手一張將她攬在懷內。
清瓷,願你好眠。
第二十一章
紅色的太陽,與紅色的天空。一切,都凝成了大片血跡,在她腳下無限蔓延,將影子
遮住——不,沒有影子。她的影子化做黑獸,在她身邊俯首依偎。
有時候,澄砂腦海裡會突然蹦出一個念頭: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人類嗎?如果是
人,為什麼她沒有影子?為什麼她捏斷人的脖子好像揉麵團那樣容易?為什麼,她越來越
渴望血的洗禮?如果不是人,那她十八年來的記憶難道是假的?
等不得答案,一回首已是千萬年穿梭,千萬種變化。「撲」地一聲,許多人跪在面前
,不顧滿地的鮮血,好似要把腦袋扎進泥土裡一般用力磕頭。
「暗星大人饒命!暗星大人饒命!我等弱民誠心追隨大人,絕對沒有絲毫反叛之心!
求大人放過我們!」
那種叫做人的生物這樣哀聲求饒,血流披面,狼狽不堪。真的嗎?誠心追隨?那麼他
們眼睛裡藏也藏不住的恨意是什麼?因為憤怒和隱忍而引起的肌肉的顫抖是什麼?
口是心非的人!
她笑了,隨意地揮揮袖子,冷然開口,「求我什麼?追隨我什麼?你們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