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逸沒有回答。
「劉逸!」忍不住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後面的話到了嘴邊,又給我吞了回去。
剛被刺激得暫時失明的眼睛緩過勁來了,藉著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光,我看到劉逸蜷著
腿坐在沙發角落裡,眼睛直愣愣對著地面,青白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躊躇片刻,我伸手推了推他,但他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只是那麼靜靜坐著,看著地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房間裡依舊和剛才沒有任何兩樣,路燈在廳裡照出淡淡一層模糊
的光,所有傢俱在這層光裡只剩下了黑和灰的輪廓,很清晰,清晰到容不下一點不一樣的
東西。
那麼發出那聲音的到底是什麼,而它又在什麼地方……
思忖著,劉逸突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逕自朝房門口走去:「我該走了。」
「喂!你……」我真不感相信他居然在這種時候要丟下我自個兒離開。條件反射地開
口試圖叫住他,話音未落,耳旁一陣夜貓子叫似的低笑劃過:「咯咯……」
劉逸的腳步一滯。
而我幾乎是同時從沙發上直彈起來,連滾帶爬跑到他的身邊,手剛碰到他的衣角,他
身子突然一縮,悶哼一聲朝地上跪了下去。
「怎麼了?!」我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蹲下身看著他,半晌才看清楚他兩隻眼睛一
眨不眨盯著我身後,好似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
我想回頭,可是沒有勇氣。只是抓住他衣服湊近他耳邊急急地道:「劉逸,我們出去
,快!」
「她來了……」片刻,他道。
「誰來了?」
「她來了……」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又道。而就在這時,那道細細的話音再次響起
,
「相公……我在這裡……」
後腦勺麻嗖嗖地一涼,我猛回頭。
可是身後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見鬼……它到底是什麼?!
來不及多想,我站起身用力抓著劉逸的肩膀試圖把他從地上拖起來:「我們走,快!
」
「走?」細細的話音,傳自我的身下。
我一驚。
低頭看去,劉逸的頭慢慢抬起,始終盯著我身後的視線不知什麼時候轉向了我,一雙
眼半斂著,嘴角上揚,似笑非笑:「去哪裡……」
聲音很尖,像個女人,連表情也是……在他夜色裡蒼白得泛青的一張臉上。
我的手不由自主一鬆。
下意識朝後退開,他頭一沉,肩膀朝前傾了傾,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始終
盯著我,直到完全站起,忽然朝上微微翻起。
「相公……你在哪裡……」嘴唇輕輕地動,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朝前走。而頭不知
為什麼始終往前微微傾斜著,很怪異的一個姿勢,像是頭上壓著什麼讓他無法負荷的東西
。
我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了。想出聲叫住他,猛地想起了以前狐狸說過的話,我喉嚨一
卡。
窗外雨點依舊一撥又一撥急急敲打在玻璃上,那些單調而鼓噪的聲音,這會兒就像是
一隻手,輕輕抓著我的心臟,在我看著劉逸用那種聲音和姿勢在我眼前一步步走過的時候
,再一點一點悄然收緊……
忽然他停下腳步。
回頭輕掃了我一眼,半開半合的眼簾,裡頭眼珠朝我方向劃來的瞬間,我一個箭步衝
到房門口,抓著把手一陣亂扭弄開門,頭也不回朝著外頭直衝出去。
「相公……你在哪裡……」
身後的話音在客廳裡幽幽迴盪著,明明被我拋得很遠,可是聽上去總是近在耳畔。我
摸索著去找店裡燈的開關,在牆上胡亂抓了幾把,可以往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按鈕,這會
兒繞是我一身冷汗,始終摸不到那一點突出的部分。
眼前白影一閃,劉逸原本在客廳裡慢慢打轉的身影突然在房門口出現了。
我一驚。
連著退了幾步,就看到他微傾著頭,一雙半開半合的眼睛貼著門朝我的方向看著。片
刻肩膀一斜,他朝我這邊邁步走了過來。
我不自禁又朝後退了一步,卻看到他忽地停住了動作。
抬頭看看門框,又朝我這裡看了一眼,半晌,嘴裡忽然發出一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
嗚咽聲來:「寶珠……開開門……」
聲音很尖,很細,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連著又朝後退了幾步,而他在這當口眼睛再次
朝上翻起,看著門框頂上,手在門框間空曠的地方慢慢摸索。似乎那扇門是關著的,關得
很牢,就像是安了道無形的牆,而他的兩隻手在這堵看不見的牆壁上輕輕地拍:「寶珠…
…開門啊……寶珠……」
每叫一聲,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那個已經不堪負荷的胸腔裡頭迸裂出來了。急促
的跳動,急得讓胸口微微發疼。突然覺得鼻子很酸,酸到發痛,眼看著他用這麼古怪的樣
子和聲音說著之前在店門外所企求著的那些話語,我不知道這感覺應該叫恐懼還是悲傷…
…
劉逸……劉逸……到底為什麼……
「寶珠……」忽然聽見他再次開口,聲音不再尖細,似乎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看著我,樣子有點茫然:「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我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他。
「你在那裡做什麼?」他又問。見我依舊不回答,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目光裡閃
過一絲陰鬱:「你看到了什麼是不是。」
我已經沒回答,也沒動。
他垂下頭:「對不起……其實我……」
話說到這裡,我突然一個寒戰。
劉逸身後好像出現了什麼東西。片刻近了,暗紅色一道影子,朝著他的方向一點一點
移動過來,無聲無息。而他還站在那裡看著我,全然沒有意識到身後的動靜。
我死盯著他,試圖用自己的眼神去讓他會意,可他全然沒有任何意識。
忽然那身影又近了,鮮紅色一身的是老式的新娘的裝扮,在身後一片渾濁的黑暗裡,
突兀得有點刺眼。上頭一張臉,蒼白,在那片艷紅裡顯出一層淡淡的灰,像沒有生命的陶
片。
她看著劉逸的背影,半睜著的眼裡一雙眼珠子微微朝上吊著,似笑非笑。
然後朝他伸出一隻手,我看到她的嘴輕輕動了動。
「劉逸!」再沒有任何猶豫,我衝到他跟前朝著他一聲大叫。
劉逸抬起頭。
近距離,突然發覺他一雙眼睛依舊是半斂著的,嘴角勾起,他低頭看向我:「其實我
……」
話音未落,他身後那道紅色的影子突然間消失,而同時他肩膀朝我這裡傾了過來,咧
開嘴,朝著我咯咯一笑。
我呆住了。
傻站著看著他一手朝前慢慢伸出,再肩膀,再頭……不到片刻,半個身體已經越過門
框。
門外閃電驚蟄般一道刺過,照得他那張臉一片青白,我一個激靈。回過神急急倒退幾
步轉身想跑,冷不防一聲炸雷在頭頂裂開,震得我眼睛忍不住閉了一下。
再睜開,忍不住一聲尖叫。
劉逸他竟然就站在我面前了,頭微微朝前傾著,兩隻眼半開半合,對著我的方向。
近在咫尺的距離。
「寶珠……」他說,頭朝我貼了過來。
我一把推開他。
用力過大,身子連著倒退數步,突然間後背撞在什麼東西上,我一個激靈。剛想回頭
,手臂上忽然冷冷地一冰。
一隻手從我背後伸出,撞在了我的手背上,隨之而來幾道髮絲從眼前一劃而過,銀白
色的,在外頭路燈隱隱的照射下,泛著層冰冷的藍。
「铘!」突然意識到這會兒我不是一個人,我一個轉身迅速退到铘的身後,一邊暗地
期望這只麒麟會突然間醒了,就像那時候在餓鬼道裡突然間出現的那種狀況。雖然狐狸說
過,從封印裡完全恢復過來的麒麟比什麼都危險。
可失望的是,铘的身子隨著我的動作動了動後,就那樣停下了,依舊像具最完美的模
特,站在我的前面,一動不動。
劉逸在他面前看著我。
眼睛沒有半開半合,嘴角也不再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只是一張臉依舊是青白色的,他
的眼神紛亂複雜。
片刻目光慢慢轉到我身後,眼裡突然閃過一絲驚惶:「寶珠!」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循著他的視線看向身後。
然後看到一隻頭。
蒼白色的臉,貼了陶片似的,兩隻細細的眼睛半睜著,近在我的臉側看著我,櫻桃似
紅艷的嘴一小點,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相公……我在這裡……」她說。
一身紅衣勝血,大團大團明黃色的繡花,在那樣紅的衣服上顯得格外的刺眼。
每朵花,是一個壽字。
「跟我走……」她又道。
我想尖叫,可是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眼看著她慢慢靠近,咫
尺間的距離,一絲泥土的酸腐味無可避免地衝進了我的鼻尖。
突然我面前那個身體微微一陣抖動。
猛回過神,觸電般彈起想逃,卻一頭撞在前面铘的肩膀上,而他依舊一動不動,渾然
沒有任何知覺。
腳突然間就軟了。
「劉逸!!!!」抓著铘的肩膀,我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一聲尖叫:「快來幫我!!
!!」
可他看著我,眼睛張得很大,一步步朝後倒退。
我發急了:「做點什麼!劉逸!你本來就是鬼!為什麼還要怕鬼!!」
話一出口,他眼裡一片震驚。
「卡啷!」就在這時門鈴忽然一聲輕響。
店門隨之被推開,一陣風帶著股冰冷的濕氣迅速捲入,與此同時铘靜立不動的身影一
個回轉,探手,手指根根沒入我邊上那新娘的咽喉。而就在這瞬間我的身子朝著門口直衝
了過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牽著,那極強一股氣流。一時間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聽
見身後一陣淒厲的尖叫,伴著股極濃的酸腐味,片刻,消散得無影無蹤。
直到撞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我不停朝前衝著的身形才頓住,回過神幾片濕漉漉的東
西從半空掉到了我的臉上,冰涼,帶著股淡淡檀香的味道。
我的腳一軟。
癱坐下去的時候一隻手抓住了我,抬頭朝上看了一眼,隨即望見離家一周的狐狸那張
被雨水澆得透濕的臉。一手抓著我的肩,一手提著那把在門口躺了一整天的香水百合,他
站在門口兩隻眼睛朝店裡上上下下一圈打量,半晌咂咂嘴:「哦呀,寶珠,你開紙紮店了
?怎麼弄得到處都是紙花。」
淡藍色的紙花,折成百合的形狀,有的粘在牆壁上,有的散落在地上,和周圍那些散
亂的桌椅一樣像剛經歷了場劫後餘生,空氣裡充斥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這就是劉逸送我的香水百合。紙紮店裡兩毛錢一朵,燒給死人用的。而他每次來消費
時很大方的出手,那些不需要我找零的百元大鈔,也是假的,冥幣。拿在手裡時是『中國
人民銀行』,丟到放零錢的盒子裡,就成『冥通銀行,地府專用』了。所以,不是我貪他
那幾個錢,實在是我不想做更高級別的冤大頭而已。
狐狸拿著那把被雨沖得皺巴巴的百合在我頭上敲了敲,細細的眼睛微微彎起,似笑非
笑。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所以我別過頭故意忽略他的視線。他也不再理會我,把花丟到一
邊,踢踢踏踏走進店裡,肩膀一抖,將背後那只巨大的登山包卸到地上。
就丟在铘的腳邊,地板沉甸甸一顫,而铘的兩隻眼睛一眨不眨。依舊和之前一樣垂著
手站著,根本看不出他剛剛輕而易舉地「吃」了一隻鬼。
自從餓鬼道事件之後,「吃」這個詞已經在我心裡頭根深蒂固了。
「歡迎關注非常娛樂,我是阿濤,我是楊婕……」客廳裡的電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打
開了,一閃一閃的光從門裡折了出來,映得狐狸一頭長髮絲似的劃出一層藍光,他逕自走
到劉逸面前,看了看他,抬手朝我一點:「你喜歡她?」
我一愣。
劉逸也是。看著狐狸,他嘴唇動了動,一張臉是死灰的,緊緊盯著狐狸的臉,那表情
有點怪異。說不清是恐懼還是驚詫,好像面對著他的不是狐狸那張美得妖嬈的臉,而是白
骨精被打回原形的頭。
狐狸似乎沒有留意到他的表情,等不到他回答,兀自笑了笑,搔了搔自己的下巴:「
喜歡她為什麼還纏著她。」
劉逸沉默。
驚詫從他眼裡逐漸消失,他移開視線。
「你差點就要了這隻小白的命了呢,劉逸,」突然起手拈住他的下顎,狐狸湊近了他
的臉:「知道你老婆是什麼東西。」
劉逸迅速看了他一眼。
狐狸又笑,笑得嫣然:「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對男人沒興趣。」
他再次移開視線。
狐狸不以為意。看著他的眼睛,端詳著,半晌鬆開手:「怨?」手指對著他輕輕一點
,他後退半步:「怨誰,別怨我。」
「要怨就怨你家那個太自以為是的老祖宗。」
「有錢,有錢就什麼都能買了是不是。」
「人都死了還要結什麼婚。」
「以為隨便找個來拜堂成親這心結就算了了麼。」
「回頭托夢告訴他們一聲,不是什麼死人都能招惹得起的,不是哪家閨女死了都能花
錢娶來當老婆的,動了那種墳以為那些破符就有用?當初看到那棺材是什麼樣,就該掂量
掂量自個兒到底幾斤幾兩重。」
「告訴那老道士,多修煉幾年再到這市面上來現,沒得惹來冤孽纏身折了自己的道行
,他還嫩著。」
一口氣說完那些話,劉逸抿著唇始終不發一言。只是肩膀微微僵硬著,直到狐狸最後
那句話結束,他望向狐狸:「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眉梢輕佻,狐狸轉身走到铘身邊,搭住他的肩膀回頭望向劉逸:「那你
由始至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
「哦呀,乾脆。那麼你說說這是什麼。」點了點自己的頭,狐狸問。
劉逸看了他一眼。隨即忽然又看了看我,片刻,別過頭不語。
「寶珠她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東西,比如你現在看到的我。」
劉逸目光微閃。抬頭迅速看了我一眼,我低下頭。
耳朵邊狐狸的話音依舊繼續,不緊不慢:「我知道,有些東西對你來說可能會太殘忍
,這麼多年,你終究是無害的,」
「狐狸!」突然意識到他想說些什麼,我迅速站起身。可是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
,狐狸一抬手,朝我輕輕一擺。
話不由自主被我吞了回去。而他繼續道:「可是知道麼,雖然無害,可你卻在殘害你
自己。」
「該清醒就清醒,貪戀這東西,對人或者對鬼,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雖然於我來說
……」話音一頓,狐狸本對著我方向的臉忽然一側,背對向我,只留一浪髮絲在我眼前輕
劃而過:「我也沒資格對你講這些。」
「聽不懂。」
突然開口,劉逸的臉隱在黑暗中,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只是話音冷冷的,沒了以往
平靜的溫和,聽上去有點尖銳:「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什麼人還是鬼,什麼清醒和
貪戀,你到底想說什麼,你這隻怪物。」
「你已經死了。」乾脆,毫無遮掩。
我已不敢再去看劉逸黑暗中的表情。
「你再說一遍。」沉默半晌,他說。
狐狸笑:「你已經死了,劉逸。」
「笑話。」
話音未落,飛起一腳,狐狸突然把铘腳下那只包踢到他面前。
他一怔:「你幹什麼。」
狐狸沒言語。幾步走到他面前把那只包拉鏈拉開,朝下一翻,一隻泥跡斑斑的陶罐從
裡頭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問的人是我。
狐狸沒有回答,手指在陶罐裱了漆的封蓋上繞了一圈,輕輕拍了下,然後起指尖在那
道被震出來的縫隙上用力一挑。
彭的一聲輕響,蓋子開,帶出一蓬細塵。本來好奇湊近了去看的我不自禁朝後退了一
步,眼看著從罐子裡顯露出來的東西,我下意識摀住自己的嘴。
狐狸抬頭看向劉逸:「說說,這是什麼。」
劉逸一聲不吭看著那只罐子。電視閃爍的光映亮了他的臉。就在幾小時前,那張臉上
還有著十月陽光般的笑容,而這會兒,它蒼白得讓人心臟悶悶然一窒。
遲疑了很久,他忽爾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聲道:「一個女人。」
我低下頭。
耳朵邊響起狐狸的話音:「寶珠,告訴他,這裡頭是什麼。」
莫名一陣惱怒。
抬頭憤然望向他:「狐狸,夠……」
「說。」斷然截住我的話,狐狸看著我,而我語窒。突然發覺,狐狸眼睛不鬼鬼地彎
起來的時候,那目光是陌生的,一種無法說清的陌生。
回過神的時候,話已經脫口而出:「骨頭。」
劉逸突然從我身邊衝了出去。
「劉逸!」急轉身試圖叫住他,耳邊赫然響起狐狸一聲低喝:「寶珠!」
我站定腳步。
「今晚睡我房裡。」
我一呆。
其實狐狸精這種生物,光看人的眼神基本就能知道人心裡頭到底在琢磨些什麼,所以
在他說完那句話看到我的表情以後,臉上是那種很猥褻的笑:「寶珠,想什麼呢,狐狸對
兩種人不感興趣,一種男人,一種小白。」
欠扁吧,有時候我真的很難理解這種生物,前一秒你會覺得他牙尖齒利表現像個男人
,後一秒,你會很痛恨自己為啥什麼樣的生物不去同情,偏偏當初要同情這樣一隻完全沒
有品德和人性的生物來虐待自己。
狐狸的房間很小,其實說白了就是樓梯間改的,所以沒有窗,更沒有空調。所以狐狸
房間裡味道很重,當然,那味道並不是狐臭。狐狸說了,狐臭是人類對狐狸的誤解,野生
動物都很臭,特別是獅子,可為什麼就是沒人把這種臭稱為「獅子臭」。
狐狸房間的味道其實大多來源於他收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香水瓶,什麼味道的都有,
狐狸對香水的嗜好週期等同於花花公子對女人的愛好。而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這麼熱的
天,在沒有窗沒有空調的情況下聞這種味道一整晚,那比對著一屋子的狐狸毛打噴嚏都要
讓人頭疼。可是狐狸堅持,我也沒有辦法,雖然很多時候,狐狸說什麼話都是不用去理睬
的,因為他很少用腦子去說話,可是一旦他認真堅持的東西,奇怪的是我從來沒辦法違背
。比如不隨便動他的那些符,比如不把那條手鏈從我手腕上拉下來。所以當晚,我只能吹
著電風扇躺在他那張年糕似的窄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
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想著劉逸,想著他那個可怕的新娘,想著狐狸在劉逸離開之後,
對我所說的話。
狐狸說一周前他因為買賣的關係所以去了次西安秦嶺。
狐狸所謂的買賣,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每隔一兩個月他就會這麼出去一次,每次
不超過一個禮拜,但他從來不說他做的到底是什麼買賣。後來在路經一個鎮子的時候,覺
得那裡的風水似乎有點古怪,所以他特意過去晃了一圈,誰知道這一晃就讓他看到樣稀罕
的東西——陰親。
說起陰親,其實也不算太特別,很多地方自古傳下來的某種觀念,覺得一些人未婚就
過世了,活在地下一定會非常寂寞,所以出於對這些死去親人的愛,他們會想辦法去尋一
些死了的,同樣沒有嫁娶過的屍體來同自己親人完成陰婚,總覺得這樣做了,自己心境才
稍微能緩和些。對於成親的對象,有錢的會挑選得比較慎重,有的還測八字,選日子,而
一般的人就花點錢買個屍骨回來,也不管是老還是幼,只要是女性骸骨,擺了親設了宴,
選個日子送進墳裡合葬了也就算了卻一樁心願了。以至造成一些不法者到偏遠地區偷了屍
骨來賣,這樣的事情明著暗著還不少。
而狐狸在當地看到的那樁陰親,雖說已經過去幾年了,可是引發出來的某些隱患在鎮
子裡的痕跡還是相當明顯。拿他的話來說,不用鼻子都可以聞得出來。
後來打探了一下之後,他找到了陰親後兩個人合葬的墓,破開看時發覺那墓已經徹底
爛了。石頭做的槨,可是爛了,兩具屍體合在一起,早就分辨不出了誰是誰的骨頭,一堆
泥似的混在一起,而且骨質發黑,已經出現了凶相的先兆。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年,這鎮子
怕要惹禍上身,於是狐狸匆匆趕到原先埋葬那新娘子的墳墓。
可巧,新娘也是同一個鎮子上的,和結陰親這家一樣也是個大戶人家。男方是早夭,
女方是百年前就過世了的少女,到今天已經沒人知道具體死亡的原因,只知道,她似乎是
溺水而亡的。因為死得凶,所以開棺之前請了道士做了好幾場法事,確定安全了才動的棺
材蓋,而且請出新娘子之後空墳還給她保留了,說是為了給她留個娘家地,實質上,也是
對這凶死亡靈的一種心理安慰式的告慰。
找到女方家之後,狐狸趁夜偷潛入了那家的墓地,然後找到了原先埋葬新娘的那座空
墳。結果一看之下,狐狸吃了一驚,因為那墳墓裡棺材置放的方式。
棺材是頭朝上,腳朝下釘子似的埋入地下的,棺頭呈六角狀,這樣子別說是現代,就
是幾百幾千年前的古代都難得一見。那叫回頭槨,是那個把她埋葬的人一心期望她可以集
天地之氣而復活,所以使用的一種先今早已經失傳的秘術。
秘術很難掌握,自古以來,知道這方法的人並不多。而且以直埋的形式落葬的棺材最
容易出凶東西,這是懂點行的人都曉得的,這樣的棺材,若被人發掘了,必然會被用一些
極端的方式去處理掉,比如在死者顱骨上頂滅靈燈,用奪魂符之類的東西震散了棺材裡積
壓多年的戾氣、再用一把火連同棺材燒得乾乾淨淨。而這樣做的結果,是讓死去的,原本
就被棺材定在原處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而被用那種方法所埋葬的屍體,靈魂本身也是痛苦不堪的。
在沒有滿足復生條件之前,它不能轉生,不能離開,只有在那個地方不斷重複著自己
死前一剎的經歷,這無疑是種最可怕的折磨。所以即使知道這方法,也鮮少有人肯用,因
為不敢,也不忍心。也因此狐狸在這裡看到它,是極驚訝的,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想來女方家對此也有所隱瞞,因為狐狸在得了兩人八字之後算過,這兩個人,如果排
除掉那個埋葬方式的原因,八字合一起本是極好的,既對兩個死者好,也對死者的家人好
,所以女方家就刻意把這層東西隱瞞了吧,畢竟無知者無畏,那麼些年,也確實沒人能說
得出這種埋葬方式究竟凶險在哪裡。
只是他們可能根本沒有料到,在他們自作主張將這兩具屍體配一塊兒之後,就把那原
先被鎮在棺材裡的凶給引出來了,積壓了至少百年的凶,那種無處可逃,被逼著在這百年
裡時時刻刻不停面對自己死亡前一刻那種痛苦而產生出來的怨和恐懼,再經由棺材的形狀
和放置的樣子,得天地之氣而滋生出來的東西。秘術裡說那是要讓死者復生不可缺少的重
要東西,可誰知道它究竟是不是呢,從未有人真正見到使用者真就從裡頭復活了爬出來過
。
在確認這一切後,狐狸打算就此離開,因為有些東西雖然明白,但死者魂魄早不在原
地,就算是他,也沒辦法再判斷是否有解決的方式了。況且拿他的話來講,世界上那麼多
的事,一樣一樣都要管,管得來不?
可是就在他準備離開的當天,他無意中得知了男方家的一些情況,所以他連夜趕回來
了,沒想到,趕得還剛剛好,不然,拿他的話來說,我這隻小白去了西天,他上哪兒蹭飯
去。
『就算你不回來,铘也已經吃掉她了。』這是當時聽完狐狸這些話後,我的回答。而
他那時候正大口喝著我給他泡的咖啡,還一臉很不滿意的表情。
而聽了我的話,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後用更簡單的話回了我一句:
铘是吃不掉那種東西的。
我一直在琢磨狐狸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吃不掉,吃不掉的意思是她還存在吧。可
明明當時那個新娘在铘出手之後,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啊……那吃不掉的意思是什麼。
難道……她並沒有消失?
想到這一點,沒來由的,原先熱得胸口像有團火在燒似的感覺突然消失了。回過神,
背後有點涼,從後頸,一直到脊椎,一條蛇似的滑過。
忽然眼角瞥見了什麼,在我目光無意中掃過頭頂那些起伏的樓梯架的時候。
樓梯間的頂是傾斜的,從床到牆壁,越往牆壁的地方越高,因為樓梯往上延伸。開著
燈燈光在頭頂是挺難擴散的,因為樓梯架起伏的輪廓,把光線縮小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所以樓梯間裡頭地方不大,東西不多,可是陰影很多,角落也很多。
而就在我視線所及的那個角落裡,也就是樓梯架和牆壁的交接處,一個女人的頭朝下
探著,像從那個凹槽陰影裡頭看不見的地方鑽出來,從上至下倒垂著。身後一團黑,分不
出那究竟是光照不到的陰影,還是女人頭頂花冠上倒垂下來的髮絲。
我猛地從床上竄了起來,一頭撞在頭頂的樓梯板上,彭的一聲悶響,女人半斂著的目
光驀地朝我方向微微一轉。
「相公……你在哪裡……」
一點一點從陰影裡鑽出來,先是脖子,然後是肩膀,她像是從某個狹窄的孔洞裡往外
鑽。轉眼已經露出半個身體,那麼蕩悠悠懸在樓梯架上,一身大紅色的衣服染得她一張臉
泛著隱隱的紫,她朝上仰著頭,眼睛因為半斂著的關係,看上去像是由上目不轉睛在斜睨
著我。
突然被塗得櫻桃似一點的嘴一張,『撲』朝我地噴出口黃水來。
幸而我反應快,眼瞅著她嘴張開,兩條腿條件反射似的一縮,那口黃水落空灑到狐狸
的床上,嗤的聲蝕出幾塊深褐色的洞。
我的手腳當時就涼了。
屍體腐化開始就會出現屍水,屍水除了讓人感到噁心,本身無害。可是隨著時間推移
,一些難以腐朽的老屍積聚出來的屍水會出現腐蝕物體的跡象,這是因為屍體緩慢腐爛時
所產生的大量的屍氣和怨氣所至。而一旦這種跡象開始,就意味著隨便沾上一點,這種東
西都可以滲進你的骨子裡去,爛皮爛骨,讓人痛不欲生。
這是過去住在這附近一老瞎子告訴我的,當時當故事聽過就算,真的見到,今天這還
是頭一回,一時有些懵了,不知道接著該怎麼辦,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卡卡卡……」
正呆坐著,頭頂兀地一陣刮擦聲響。
回過神就看到那女人肩膀微微抖動著,傾得很厲害。肩頭一拱一拱似乎竭力在掙脫著
某種束縛,試圖從那片陰影裡鑽出,朝我的方向移過來:「相公……我在這裡……」她說
,兩隻眼睛半吊著像是在對我笑,而聲音是平板的,平板得讓我寒毛聳起。
直到一隻手從陰影裡探出,她身子猛地一竄,一把朝我抓了過來。
而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快的反應,眼看著那些塗得艷紅的手指一根根即將碰到我鼻尖
,我一骨碌跳下床,猛撲向房間門:「狐狸!!!!」
狐狸就在外頭的客廳裡,就在不久之前,我還聽見他邊看著電視邊傻笑的聲音。
手剛搭到門把上,身後冷風一劃,我全身觸電似的一抖。低頭拉開門就朝外沖,卻不
料一頭撞在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上,隨即被硬生生彈了回去。
可是門開瞬間我明明看得清楚,門口這裡是什麼東西都沒有的。
一屁股坐到地上,兩眼一陣發黑。
抬頭就看到狐狸在客廳沙發上坐著,喝著茶,看著隔夜的報紙,安安靜靜。即使我剛
發出了那麼大的聲響,他都沒抬頭朝我看上一眼,似乎對我的驚叫、對我被門口阻力反彈
回去弄出的響聲充耳不聞。
我急了,耳朵邊卡啦啦一陣指甲在樓梯板上刮拉出的聲音,不敢回頭,我爬起身再次
衝向房門:「狐狸!!!!狐狸!!!!!狐狸!!!!!」
用力捶打著門前那道看不見的牆壁。
而狐狸仍低頭看著報紙。幾步開外,铘站在沙發邊面向我站著,一雙暗紫色的眼睛似
乎在看著我,一眨不眨,可是對我這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聲沒有任何反應。
突然覺得全身很冷。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大概就是讓你明明白白看到希望就在眼前,偏偏希望這玩意兒
它根本意識不到你的存在。就像我和他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被關在一台關閉著的屏
幕裡,任憑你怎麼叫,隔著那層透明的東西,屏幕外的觀眾沒人可以意識得到。
而這究竟是種怎樣遙遠的距離……
「狐狸!!」不甘心,我又叫了一聲,突然感覺到自己肩膀上冷得關節有點生疼。
隨即一絲冰冷的風貼著我的耳側劃過,眼角瞥見一道鮮紅色的痕跡掠過,我的腿開始
不爭氣地抖了起來。想回頭看上一眼,可是心咚咚跳得飛快,脖子僵住了似的,只死死盯
著前頭專注於報紙的狐狸,一動不能動。
「卡……」耳邊一聲關節錯位似的輕響。
片刻額頭上忽然癢癢地一麻,我下意識抬起頭,及至看清頭頂上的東西,我的腳一軟
,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
頭頂一片漆黑色的發。
由上倒垂下來,掃過我的額頭,在我頭上輕輕蕩著,露出發下一張蒼白色的臉。臉上
那雙眼睛瞳孔很小,漆黑色兩點微微朝上翻,半吊著,卻又分明是對著我看。那表情看上
去似笑非笑。
忽然她一隻手朝我伸了過來。
我的心臟一陣抽搐。明顯可以感覺到自己嘴張得很大,可再怎麼張,喉嚨裡硬是發不
出一點聲音。
女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臉。
手很白,如果不是因為白得像沒有生命的陶片,其實還挺好看的。她用那隻手摸著我
的眉毛,再從眉毛劃向我的臉頰。指尖冰冷,帶著點潮濕的味道,那感覺讓人有點噁心,
就像被迫面對著的她的那雙眼睛。
滑膩膩,冷冰冰。
手劃到我下顎的時候,我的喉嚨忽然間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卡住了。
使勁使勁張著嘴,可除了吞進大量冰冷的空氣,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看著她那張似
笑非笑的臉一點一點離我越來越近,而所有的聲音在我喉嚨裡被空氣積壓得快要爆裂。
鼻子尖嗅到她口裡那陣酸腐味的一瞬,我的眼前陡然間一片漆黑。
「救命!!救命啊!!」
「相公!!!」
「相公不要!!」
「救命!!」
「救命啊!!!!」
一陣尖銳凌亂的哀號,隨著視線逐漸恢復正常,我望見身週一望無際一片晃動的水。
水裡一個女人背對著我不斷掙扎著,兩隻手拉著前面一條船的船舷,一次次被浪頭吞
進去,一次次又從水裡掙扎而出。每一次浮出水面,她不斷地朝著那艘傳哀叫著,那艘船
在水面上下起伏,看不清它上頭到底有些什麼,只看到一次次在女人浮出水面的時候,那
上面有什麼東西猛地砸下,將這女人硬生生再次砸進水裡。
一次又一次。
女人求生的意識極強,每一次被砸進水裡,每一次浮出水面對著船上的人連連哀求。
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一把漆黑色的長髮在水面上翻飛著,而她求救的聲
音在這地方淒厲得幾乎能把人的心臟給撕碎。
我感到透不過氣來。
甚至漸漸感覺到,那個被砸下水的女人似乎換成了我。
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沒入水底,我幾乎可以清晰地感覺那些冰冷的水吞沒我的身體,
侵入我鼻喉臟腑,那種無處可逃,卻真實的痛不欲聲的感覺。透不過氣……呼吸,只吸進
更多的水,猛地被嗆住,張口咳嗽,於是周圍那些源源不斷的水開了閘似的乘機以更快的
速度朝我身體裡湧進。
我掙扎,奮力掙扎,可是除了水,什麼都抓不住……只能一次次地哀號,就像那個絕
望和活著的強烈慾望並存著的女人。
「救命……」
「救命!」
「救命!!!!!」
突然一口氣回了過來。
新鮮的空氣猛衝進我肺腑的一瞬,眼前那片無邊無際的水倏然間消失了,連同那些冰
冷的感覺,以及窒息的無助和絕望。
睜開眼就看到眼前血紅色的光驀地一閃,伴著頭頂一聲尖叫,我面前那扇門陡然間彭
地一聲關上了。
我一呆。
回過神撲上前抓住門把手一陣亂扭,門卻像是被從外反鎖了,怎麼扭都打不開。可是
,如果沒有記錯,狐狸的房門根本就沒有安過鎖。
「啊——!!」門外突然一陣淒厲的尖叫聲。
嚇得我一個驚跳,隨之頭頂嚓啦啦一陣抓刨聲滾過,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重物
撞在了客廳的地板上。
然後我聽見狐狸的話音,隱隱約約,不是十分清楚:「知道你死得慘……」
「本來我也沒那嫌工夫管你,可你纏著她做什麼。」
「……爛成那樣還有意義麼?」
「投胎去吧。」
話音落,門外又是一波凌亂的嘈雜。像是有什麼東西貼著牆一陣抓爬,直到我面對的
這道門前,突然砰地一下撞擊。
門狠狠一下震盪,我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片刻就聽見門外夜梟似唏嚦嚦一陣尖叫,
地板幾個震動,半晌,周圍一靜。
我在這片寂靜聲中用力拍了拍門。
門外沒人理我。改用肩膀去撞,說來也怪,本來薄板似的門,這會兒硬得鋼鐵似的,
不管我怎麼用力都無法讓它動彈一下,更不要說把它撞開。
「狐狸!」拔高嗓門我朝外頭大叫了一聲。
回答我的卻是門上一陣利爪抓撓出來的尖銳的聲響。
猛地腳下門縫處一道黑影驀地掠過,我看到半枚鮮紅色的指甲陡然間從那道縫裡直刺
了進來。
我一聲驚叫。
指甲隨即消失了,與此同時外頭突然響起狐狸的話音:「铘?!」
聲音尖銳,帶著絲有點奇特的驚愕。
隨之而來一片死寂。
什麼聲音都沒有,靜得只能聽到我呼吸的聲音,嘶嘶的一起一伏。一時間一種比之前
面對那女鬼時更不安的恐懼迅速吞沒了我,片刻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我一腳踢上門板,用
上了我所有的力道。
砰的一聲悶響。
出其不意的,之前任我怎麼推怎麼砸都堅如鋼板似的門,被我這一下就輕易踹開了,
飛落在地板上,一口氣滑出幾步遠。
直到一團雪白色的東西邊停住,那東西回頭看了我一眼,暗綠色的眸子一瞬而過一絲
只有在黑暗裡時才見到過的銳光。
「狐狸……」隨即看清那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我怔:「你怎麼……」
不等我把話說完,恢復了原形的狐狸一縱身躍到我面前,低低朝我咆哮了一聲。逼得
我下意識後退幾步,他回過身,朝著之前始終面對著的那個方向繼續望去。
突然發現他那條尾巴是豎著的,上面長長的白毛一根根朝外張開,硬得像一把蓬亂的
鋼針。
這還是我頭一次見狐狸這種樣子。
雖然他目光依舊是安靜的,只是那種難以說清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心臟緊繃了起來
。忍不住循著他的目光也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及至看清那道距離我們不過幾步遠距離的
身影,我愕然。
铘就在那個地方蹲著。
頭微微後仰,一隻手按在地板上。地板上一道水似的印子,隱約像個人形,手分開,
一條腿直著,另一條腿沒在牆上留下任何印漬。而他手掌按著的部位,就是那道人形印子
的頭部。
讓我愕然的是他的那張臉。
大概是朝後仰著的關係,他一頭白髮風吹似的朝後根根散開,半張臉暴露在我的視線
之內,臉上一雙眼睛很亮,晶亮的紫,就像黑夜裡兩點浮動的磷火,映得眼眶一圈都微微
呈出了淡青色。而從眼眶到顴骨再到下顎的位置,如果不是錯覺,隱隱有一層鱗片似的東
西,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在他皮膚上忽閃著七彩的光。
忽然目光一轉,他看向了我。
與此同時嘴一張,伴著嘶的聲輕響,一道冰冷的氣流從他嘴裡溢了出來。而我還在呆
看著,冷不防一口把那氣體吸進肺裡,陡然一陣針扎似的疼。
下意識摀住自己的嘴,耳朵邊隱約一點模糊的聲音,從铘的嘴裡輕輕發出,然後隨著
那道氣流朝外散了開來:「你……」
突然一雙蒼白的手從地上那灘水印裡驀地伸出!
一把扣住铘的脖子,而铘的目光隨即從我臉上移開,朝下斜睨著那雙手,身子一動不
動。
片刻一隻頭從那灘水印裡浮了出來。漆黑色的長髮濕漉漉垂在腦後,它貼著铘的身體
慢慢朝上移動,從腿,到胸膛,再到他的肩膀。直到半身大紅衣裳從水印裡浮出,那頭顱
貼著铘的耳側,輕輕道:「相公……」
而铘始終那麼一動不動蹲著。
脖子被那雙手掐得青筋已經根根爆起,他卻似乎沒有任何感覺,連臉色都始終沒有變
過,只是臉側那層鱗片似的東西,這會兒看上去更清楚了些。
「相公……」她又道。脖子一轉,繞過他的臉突然回頭看向我,一雙半吊著的眼睛似
笑非笑著,櫻桃似的小口輕輕一張,從裡頭緩緩流出些淡黃色的液體來。
隨即一低頭,她一口朝著铘的臉上用力咬去!
「铘!」我忍不住一聲驚叫,下意識朝铘衝過去,面前白光一閃,我肩膀上突然被猛
地一撞。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人已經坐在地板上了,眼睛被震得一陣發昏,半晌恢復過
來,眼前軟軟一蓬尾巴掃過,狐狸縱身跳到我身邊,一爪子按在我手腕上那兩串鏈子上,
頭一低,咧嘴在我耳朵邊發出一聲吼叫。
尖銳的叫聲,震得我耳膜一陣發顫。
回過神就看到那咬著铘臉頰的女鬼突然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一股股濃稠的液體不斷
從她鮮紅色的嫁衣裡頭湧出,滴落在地上,把地板蝕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跡。而她原本緊
掐著铘脖子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了,張在半空一陣亂舞,片刻,隨著她埋在铘身
上的頭發出的嘶嘶尖叫聲驀地消失,那手和她的頭突然間消失了。臨空直剩那件鮮紅色嫁
衣一陣抖動,隨即無聲落到地上,和地上那灘人形水漬合在了一起。
由始至終,铘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只是在那件衣服落下後輕輕甩了下垂到臉側的髮絲,站起身又朝我看了一眼,隨即目
光轉到我邊上的狐狸身上,眼裡亮紫色的光驟然一利。
狐狸猛地從沙發上跳了下去,他一個後退。突然轉身朝著緊閉的窗戶口奔了過去,狐
狸試圖追上,卻見他幾個閃身人已坐到了窗台上,起手推開窗的同時,他轉身又朝我手腕
上看了一眼,在狐狸撲向他的一瞬,朝外一躍而出。
窗外雨早就停了,隱隱還有雷聲在頭頂上滾動,剛下過雨的天,空氣乾淨得只剩下泥
土的味道。連夜空都沒有一點雜色,只看到铘銀白色髮絲在那團漆黑裡一閃,幾個縱身,
消失得無影無蹤。
狐狸似乎想追出去。
爪子搭在窗台上,回頭看了看我。半晌,鼻子發出低低一聲輕哼。
铘就那樣消失了。
一連幾天,他再沒有在這周圍出現過,消失得很徹底,如果不是經常有他的仰慕者問
起,幾乎就像從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在我家裡出現過。而我手上那串黑色的鏈子,也沒有因
此發生過任何怪異的動靜,比如像餓鬼道裡他不在我身邊時所出現過的狀況那樣。
於是我開始想,也許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回想起來當時铘的那些反應,我懷疑是不是如狐狸所說,他已經從原來的封印裡得到
徹底解脫了。而他當時的表現是不是就是麒麟清醒後的狀態……我問過狐狸,可他笑得曖
昧,但從來不說什麼。
不過我覺得是,因為我聽到铘說話了,在這之前,我還從沒聽他喉嚨裡發出過任何一
點聲音。
而和铘一樣失去了音訊的,還有劉逸。
那晚他從我家匆匆離開之後,我就再沒有見他出現過,每每過了他來買點心的時間段
,總會有一兩個好事的小女生過來賊賊地問我,寶珠姐,那個天天都來這裡買綠豆糕的帥
哥去哪兒啦,怎麼最近都見不到他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晚之後,他家的門就始終關閉著,晚上也不見燈亮,無聲無息,幾乎感覺不到人的
存在。
雖然,他本就不是個人。
有時候會忍不住對著對面那幾扇始終漆黑著的窗戶發著呆。想著那個有著十月陽光般
笑容的男孩,靦腆地握著束紫色的百合,站在店門口看著我。
感覺真好,雖然那只是束燒給死人的紙花。
為此沒少受過狐狸的冷嘲熱諷。可是一隻外表像人的狐狸,還能期望他能明白人的心
情麼。每次捏著那些被雨水沖爛了的紙花嘲笑我的時候,他其實不知道,那是第一次,有
男孩子送給我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讓我嗤之以鼻的小白電視連續劇裡的某些情節一樣。
還有他臉上安靜的溫柔,第一次見到時,雖然明知道他是鬼,還是忍不住和他交談了
起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鬼的鬼,旁人要把他當成鬼來對待,真的很難……
狐狸說我見色起意,色心不改,以後有得是苦頭吃。
我說只要沒被狐狸精迷倒過,我這色心還是有救的。
後來他看上去有點沮喪,大概因為在姿色上被鬼給比了下去,所以狐狸心大受打擊。
後來他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去看看他吧,小白。
說這話時,狐狸的樣子不像是諷刺,可我同樣也看不出來,他眼睛裡那種淡淡的表情
到底是怎麼回事。
後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去了劉逸的家,在他閉門不出足足一周之後。
劉逸家的門沒鎖,一敲就開了。推門進去的時候我是吃了一驚的,因為滿屋子撲鼻而
來的霉味,還有那些罩滿了白布的傢俱。
怎麼看,都不像幾天前還有人住過的樣子。
繼續朝裡走,我看到客廳的茶几上放著一封信,信上三個字——寶珠啟。
我猶豫了一下,把信打開。
『寶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很久了。
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個鬼,而且,是個已經死了那麼久的鬼。
總是無意中地嚇到你,看到你驚惶失措的樣子,我還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現在想
想,真的有點好笑。你家那只會說話的狐狸說,你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東西,想來
,很久之前,你應該就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了吧。
寫了幾行字,忽然發覺不知道自己還要對你說些什麼了。真奇怪,人在突然擁有到一
些失而復得的記憶的時候,往往卻又詞窮了,一直以來我曾經那麼想要和你說上話,哪怕
只是一句也好。可是從小到大,我卻只能遠遠看著你,聽弟弟大聲地說著對面那個很神經
,但總是想盡辦法去欺負他的你。
說了這些,你一定會奇怪,我到底是誰。
寶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那個經常在對面窗戶口看著你的小孩。如果你忘了,可
我還始終記得,那個每次和別人玩鬧時抬頭無意中看到我房間的窗,會臉色蒼白,但依舊
嬉笑著的女孩。
那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羨慕起他的弟弟羅小易,他的健康,他的隨心所欲……這種羨慕
持續了很久,久得他不再需要靠數著藥罐子過日子,久得連他自己叫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開始只記得這樣一個名字,因為他想變成他,健康,隨心所欲……那個名字裡有個YI,
什麼YI,他想了很久,憑著一種感覺,他開始叫自己劉逸。
劉逸一直在對面的窗戶看著你長大,所以漸漸的,劉逸也開始長大。不再為自己病弱
的身體所困擾,不再為每天窗口千篇一律的風景而煩躁,他開始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
以至後來那些真的變成了他的生活。
那個叫做劉逸的名字,還有只屬於劉逸的記憶和過程。
上學,放課,交友,玩鬧……
慢慢的他以為這一切真的就是他的生活了,一直,永遠……事實上,如果不是那場婚
姻,大概真的可以永久,那場可笑卻又噩夢般纏了我足足幾個月的婚姻。
而最後才知道,所有一切,那些幸福的,可怕的,快樂的……不過是場夢。
我的一場夢。
劉逸永遠不可能成為羅小易,由始至終,他只能是羅恆。
寫到這裡,天快亮了,我也快要走了。
原諒我帶給你的恐懼,原諒我帶給你的危險,原諒我在把這些帶到你面前時自己的無
能為力。
可我真的是很喜歡你的,寶珠,不管我是劉逸,還是羅恆。
那個女人又回來了,我剛才聽到了她的聲音。她似乎換了種樣子,可是那麼久,還有
誰能比我更熟悉她的舉動。
別擔心,這次我不會再讓她傷害到你。
羅恆』
看完信,我發覺自己坐在一道窗台邊。
窗台在一張小床的邊上,小床在那個名叫羅恆的男孩的房間裡。隔著窗玻璃,一眼就
能看到我的家,就像我在自己家的窗戶前,一眼就能看到這裡。那時候常會看到一張蒼白
的臉在這扇窗戶裡一閃而過,由最初的恐懼,到後來的憐憫。而對他所有的記憶,也只停
留在那一點小小的印象中而已。
只是沒想到,他隨著我的成長也在成長,這麼多年,他在自己給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
裡和我一樣地長大著,直到最後,帶著那樣的笑容出現在我的面前。
忽然感覺胸口悶得有點難受,我抬手把窗推開。
與此同時對面那扇窗也被推了開來,一張臉從窗裡探出,歪頭看向我,一雙細細的眼
微微彎起:「哦呀,」見我注意到他,他朝我揮了揮手:「小白,」
我朝狐狸招招手,他眼睛一瞇,躍過窗台屁顛屁顛就過來了。
跑到窗台下,頭剛剛抬起,冷不丁被我探出窗彎腰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狐狸,劉逸
呢。」
狐狸微微一愣,看了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眼睛:「他?我怎麼知道。」
可是在一起這麼久,還能有誰比我更瞭解狐狸這種表情代表著什麼。
「他那天晚上有沒有再到我家來過!」乾脆直話直說,而一激動,整個人一個不穩朝
窗台下撲了過去。
被狐狸一把抓住,手指點著我的額頭,把我塞回窗裡:「來過。」
「他現在在哪兒。」
「你說呢。」
「我在問你,狐狸。」
「明知道,還有什麼好多問的。」
我沉默。
半晌鬆開手,狐狸退後一步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其實我也不明白,那隻鬼到底
看上了你哪點,為了你這小白連魂都不要了。」說完看了我一眼,他咂咂嘴:「幹嗎這表
情,小白,其實他只是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否則你還期望他怎樣,繼續……」
「砰!」不等他把話說完,我用力關上窗。
關得有點急,窗框夾在手指上,很疼,疼得讓我忘了剛才心裡頭湧出來的那種滋味到
底是什麼。於是開始笑,用那只迅速腫起來的手指頭敲敲窗,看著外頭依舊仰頭對著我瞧
的狐狸:「死狐狸!都是你害的!手指很疼啊!」
狐狸也笑:「是麼,那怎麼辦。」
「你讓我也夾一下。」
「那我也會疼啊寶珠。」
「你疼了我就不疼了。」
「你真變態……」
「嘿嘿……」
「算了,難得被人追一次,可以理解。」
「沒人追我。」
「哦呀,知道了,原來變態是因為沒人追你。那麼狐狸追你好嗎。」
「你有病。」
「你再這樣每天欠你多還你少的表情,我真的要生病了。」
「那我應該用什麼表情,狐狸?」
「仰望的,崇拜的,流口水的……」
「你病得不輕。」
「哦呀,你剛才是在笑嗎寶珠?」
八月,麒麟失蹤,我一段似事而非的感情消失,狸寶專賣因為一些「意外」導致的傢
俱損壞,所以再次停業整頓。
而日子依舊繼續著,在最初那些胸口沉悶得讓我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一個人痛痛快
快哭一場的感覺過去之後,我開始逐漸幫著狐狸做些維修上的搭手工作。
看著他很認真地修著地板,很認真地補著沙發,很認真地刷著牆壁。
有時候覺得這種生物是沒有心的,因為铘失蹤那麼久,而他對此從未提起過任何東西
。是個人,相處那麼些日子,就算沒有交談也有了點感情了,一天不看到就會覺得像少了
些什麼,比如我。而狐狸,有時候提到铘,他只會來一句:『爺?什麼爺?』最多會再加
一句:『哦,原來是他啊,寶珠,給我拿把釘子來。』
那麼如果失蹤的人換成是我呢。
狐狸會不會至少有那麼一點點擔心?我不知道,但也並不報有太大的希望。因為狐狸
說過,狐狸精是感性的外表理性的頭腦,要狐狸精去在乎一個人,除非這隻狐狸的腦殼壞
掉了。
也是。
所以即使是我消失了,狐狸大概也還是會依然如故的吧,所不同的,是兩個人的飯,
他只用做一人份的就夠了。
我希望能像他一樣,至少,在善忘那一塊上。那樣就不會再總去想念那些曾經擁有的
,那樣記憶會變得比較輕快。
而這想法跟狐狸說的時候,狐狸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嘬著牙齒嘿嘿地笑,完了,摸
摸我的頭,語重心長一聲歎息:「這小白,變態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然後被我一頓暴打,打完看著狐狸捧著頭滿地亂竄的樣子,感覺會很爽,比一個人躲
在房裡大哭一場還爽。
後來在我心情好一些的時候,狐狸偶然也會對我談起一些東西,而那些東西原本我以
為是早被他善忘的大腦給過濾掉了的。
他說,那個一直跟著劉逸的女鬼,其實也挺悲慘的,想想,有這麼一個女人,生被自
己所愛的人千方百計弄死,死後又被愛著她的人千方百計想要弄活。結果死了還被陷進一
個死局,就算請高僧超度,還是化解不了被這麼鬱積下來的冤氣。
也只有經由麒麟的口,她才算得到超脫了吧,麒麟本就是這麼一種自身暴戾,卻偏偏
又喜歡吞噬掉別人戾氣的一種奇怪生物。
他還說,小白,以後看到男人不要給他隨便抱來抱去,再帥,你咋知道對方到底是人
還是鬼。
我說,狐狸,手指又疼了。
他琢磨半晌,朝我擺了擺他的尾巴:要不,咱這回夾個尾巴湊合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