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賡堅持付帳請客後,柳飛卿便與余賡依附肅霜驥尾,由西市
踱回普寧坊。余賡的新居位於普寧坊西北,臨近漢長安舊址,環
境清幽,建築古意,比起柳飛卿所居之崇仁坊少了些人氣,多了
幾分清靜。
俗語有云: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倆性格雖不多投契,但柳飛
卿與人消災的義氣還是有的,何況這事的確引起他的好奇心。
余賡領著一人一馬進門,在他安置愛馬的同時,柳飛卿已儼然一
副風水師的模樣,踏著方步,前後左右打量小園環境,只差沒手
持羅盤測準方位。
他一步一步穿過大廳偏廳,來到前後進間的小亭。小亭背靠書閣
,面向圍牆邊的紅梅,亭內擺設一面漢白玉圓桌,四張圓凳,撫
之冰涼沁骨。其他就如余賡所言,感覺不到任何詭異。
柳飛卿倚著微濕的欄杆,閉上眼,靜靜感受四周寧謐的氣息。牆
邊红梅暗香浮動,隱約傳入鼻間,引得他睜開雙眼,踏過積雪,
來到花枝前。
「想不到這花開得這般好。」
余賡無聲無息走到柳飛卿身邊說道,柳飛卿一顆心猛地一跳,果
然高人就是高人,身法直比鬼魅難測。
「全靠余兄你這有心人照料。」
柳飛卿客氣回道,余賡也不以為意,與他先行回亭內坐下,接著
從袖中拿出幾張牋紙交與柳飛卿。
「這是……?」柳飛卿不解問道。
「前天我像你一樣在牆邊賞花時,耳邊聽聞一聲嘆息,但回首卻
不見人影。」
柳飛卿被他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得一身雞皮疙瘩,尤其兩人現在就
坐在亭中,說不定那「人」正在某處窺聽他們說話。
不過余賡一身浩然正氣,想必沒有這等無謂顧慮,「我不堪其擾
,又不想求助於佛道,便連夜寫了張箋,壓在這圓桌上。」
柳飛卿眉一挑,視線轉向手上牋紙。
鬼魅如知,且聽吾言:
久聞陰陽兩相隔,無往復矣。汝百年前亦為人,當知不速之客不
為人所喜,何況魍魎出沒,使安居之人惶惶不得終日哉?若汝向
卜居於此,則吾與汝半年相安無事,何以近月幢幢鬼影,長夜喟
嘆不已?如是吾不慎得咎,還請當面見告,莫暗處徘徊,徒增猜
疑;若純欲調戲狎侮,則請速速離去,歸汝當歸之地。吾信人不
犯汝,汝亦不犯人,但若冥頑不靈,吾誓必除滅汝方休!
穎川余承嗣上
「余兄大作,直比韓昌黎的祭鱷魚文啊!」
柳飛卿一臉哭笑不得,此文與其說是便箋,還不如說像是宣戰、
捉拿盜賊之類的文告,與韓愈任潮州刺史其間所撰之〈祭鱷魚文
〉有異曲同工之妙,只差沒準備三牲素果拜祭,指定鱷魚們三五
七日內一去江海不復還。余賡一介文人,能寫出這等檄文向鬼魅
「說之以理」,大概也算得上曠古絕今。
余賡平板的臉難得浮現一絲尷尬,柳飛卿只好體貼的忍著笑意,
若無其事問道:「後來再有異狀嗎?」
余賡搖頭,「但我感覺得到,『他』只是不願在我面前現身。」
被這麼不留情面的說上一頓,要是他,也會躲得遠遠的吧?
柳飛卿暗忖,再環顧四周一回,梅枝猶然帶雪搖曳,別有一股淒
清的韻味。
余賡抽過紙箋,翻面再遞與柳飛卿。原來箋紙背面,尚寫有兩行
骨肉俊秀的淡墨行書,與余賡一手方正的真書大異其趣。
暮天愁聽思歸樂,早梅香滿山郭。回首兩情蕭索,離魂何處漂泊
梅園居士
「這是?」
「隔天早上,我至亭中察看,箋紙背面僅留有這詩。」余賡憮然
道。
「詞句有鬼氣。」
看畢,柳飛卿撐著下頷苦思半晌,「居士居士,應是此地原居之
士,或許是你這後來之主把原主逼走了?」
柳飛卿有話直說,余賡聞言不禁嘆道,「所以我才有種鳩佔鵲巢
之感。」
柳飛卿又默唸幾回箋紙上的辭句,這「居士」之作才思婉麗,連
他也幾乎自嘆不如,說不定生前還是個秀才進士。余賡當初義正
辭嚴,想不到卻唐突斯文,以他剛正的個性,難怪胸中有愧。
「飛卿,你認為該如何是好。」
難得心高氣傲的余賡低聲下問,光憑他和胞弟柳維正的交情,這
個忙就不得不幫。何況余賡為人輕利重義,確是個值得結交的朋
友。
「能建得此園,必是風雅之士,就不知有何心事未了,才流連故
宅不去?」柳飛卿喃喃自問,也不期望余賡回答。
「既是我輩中人,就應以禮相待。明晚,我們便來個以文會友,
引他現身。」
他旋即揚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余賡雖不明他所欲為何,仍毫
不猶豫的頷首同意。
「在下亦想一觀『他』的真面目。」